5 悼念

梁先瑜還在樓底下等着，餘念的眼淚無法停止，但是也不能在短時間內停止了。林慕安不知道該怎麽勸餘念，他将餘念背在了他的身後，兩個人默默地走出了這間辦公室。

這一層沒有什麽人，空氣似乎都在随着餘念一起變得悲傷起來。林慕安感覺到餘念的淚水順着他的脖頸往下，把他的皮膚一寸一寸燒的滾燙。他背着餘念走進了電梯，通過電梯反光的地方看着背上的餘念，她的腦袋深深地埋在他的身後，林慕安不知道她的表情，但是也跟着她一起悲傷。

梁先瑜的車就停在醫院的大門口，姜牧之正站在車旁邊，就這麽看着他們緩緩走來。這麽多年過去了，餘念和林慕安一起成長起來，而與現在的他們一樣的姜牧之，在餘念他們不知不覺成長起來的時候，從一個少年，蛻變成為了一個成熟的男人。

姜牧之對着林慕安點了點頭，就欲接過餘念，但是見林慕安沒有相讓的意思，也就打開了車後座，任由林慕安把餘念抱了進去，姜牧之自己徑直坐到了駕駛座上。林慕安抱着餘念在車後座上坐穩，輕輕擦拭着餘念臉上的淚水。但是礙于梁先瑜就坐在副駕駛上，這個時候也不适于做更多的動作，就這麽放開了餘念，關上了車門。

車子沒多久就揚長而去，林慕安目送着餘念的遠去，他看到的，是餘念那悲傷的臉。

一天之內遭逢這麽多事，而且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的衣服，林慕安沒有再多加考慮，就攔了一輛車，跟司機說了自己家裏的地址之後，就靠在了車後座上，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

他打開家門，就看到許雲衣正坐在客廳裏，意外的是，現在還是上班時間，林楚居然也在家裏。但是想一想他們家和餘念家的關系，林慕安也就能理解了。他進門跟許雲衣和林楚點了下頭，叫道：“爸，媽。”

林楚也對林慕安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就接着跟許雲衣說了起來：“你給先瑜打個電話問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她再怎麽要強，畢竟也是一個女人。”許雲衣聽着點了點頭，只是林慕安分明看到，自己媽媽的眼睛也是通紅的。

旁人尚且如此，那麽那個傻姑娘，又會難過成什麽樣子呢。

林慕安不敢再想了，他對着父母說道：“爸媽我上去洗個澡。”許雲衣點了下頭林慕安就這麽直接上樓到了自己的房間裏，然後迅速地關上了房門。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房間裏窗簾都關得緊緊的，林慕安沒有開燈，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腦海中一直在回蕩着餘念那張悲傷的臉。

林慕安不能懂那種痛，但是他懂餘念的痛，這種痛，會不會比當初餘念說她不喜歡自己的痛，還要痛百倍千倍。

從市裏到清鎮開車要七個多小時，但是姜牧之将車子開得飛快，他們一路都沒有停下來休息過，于是這一路只用了六個小時。餘念一路都昏昏沉沉的，直至在車子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餘念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院子。

只是和以前不一樣的是，那個永遠在她來的時候站在院子裏一臉慈愛地注視着她的老人，卻沒有站在那裏。

梁先瑜和姜牧之率先下了車，餘念也跟着他們從車子上下來了。只是，明明這個院子還和平時一模一樣，不知道為什麽，餘念卻覺得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奶奶只有爸爸一個兒子，于是此時，迎上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餘念很陌生的遠房表嬸。最近奶奶一直都身體不太好，梁先瑜不放心她一個人住，一直說要接她去市裏住，但是在得到百般推辭之後，只能委托她們的一個遠方親戚照應一點。

本來說好餘念高考完之後就能來清鎮看奶奶，然後和奶奶長住一段時間，誰能想到，那一次的分別，竟然已是永別了。

表嬸帶着他們走到了奶奶居住的房間，奶奶就這麽躺在床上，面容安詳，就像睡着了一樣。表嬸絮絮叨叨地說着她發現老人死亡的經過。習慣性的早上起來看一下老人家，誰知道到了平時起床的時間還沒有起來，左等右等覺得有點奇怪，于是拿着梁先瑜給的鑰匙自己打開門一看，老人家在床上躺的好好的，只是一探呼吸，卻是已經去了。

他們都說，奶奶是年紀大了，自然死亡的。這樣的死亡不會有痛苦，就這麽睡着睡着，就去了那邊，去見她思念了幾十年的爺爺，還有帶走了餘念所有的童年的爸爸。

可是餘念怎麽都無法接受，那個躺在那裏，像是睡着了一樣的老人，就再也無法醒過來了。她的衣服穿得那麽整齊，頭發還是一絲不茍地在自己的腦後，像是下一秒就會對着自己笑，然後摸着自己的頭，說：“我們念念又長高了，越來越像爸爸了。”

餘念覺得自己像是陷進了一場噩夢之中，這場噩夢将餘念珍愛的人一一奪去，将餘念身邊圍繞的愛一一奪去，餘念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她的腦袋一片昏沉，然後在下一秒就一片黑暗。

身邊不斷有人壓低聲音說話的聲音，外面的音樂也吵得她的腦袋生疼生疼的，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那麽熾熱，像是有人在舉着火把烤着自己一樣。餘念知道自己應該要醒來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像是有人一直在她耳邊說：“不要醒來，不要醒來。”

于是就一直沉淪吧，沉淪吧，再也不要醒來，再也不要面對這一切，再也不要離別，也就，再也不要把別人放在你的心上。

餘念從到了房間裏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昏睡着，梁先瑜整個人一直在處理着餘念奶奶的事情，直到晚上十二點多，圍在房子內外的人才逐漸散去。餘念奶奶只有餘定一一個兒子，早已在多少年前被自己親手送走，此時此刻，夜深人靜了，圍繞在老人身邊守着她的，也只有她們了。

梁先瑜跪在臨時搭建的靈堂，望着就被平放在她身側的老人的遺體，內心一片荒涼。餘念爺爺是一個流浪的孤兒，自己一個人在這個村子裏安家落戶，娶了鄰村的餘念奶奶，餘念爺爺在村裏的小學教書，這一教，就是15年，直到餘念爸爸10歲那年，爺爺因病去世，奶奶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庭，也接過了爺爺的教職。

接下來的日子呢，爸爸成了這個小小山村的第一個大學生，娶了他的大學同學梁先瑜，年輕的小夫妻在市裏面安了家，然後生下了餘念。在餘念的記憶中，媽媽不是一直都這麽忙的，餘定一是一個笑容特別溫和的男人，他熱愛生活，也深切地愛着他們的小家庭。

每年寒假的時候，餘定一就會帶着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回清鎮過年，餘念幼年的記憶中，那幾年的春節是她最幸福的時刻，也是她看見媽媽笑容最多的時刻。

是在什麽時候日子開始變得不一樣的呢，或許就是在那之後吧。

餘念一直不知道梁先瑜心裏是怎麽想的，只是自從爸爸去世之後，餘念已經很少很少看到她的笑容了。更多的時候，餘念回家的時候只能看到冷冰冰的家，在存放着關于爸爸的記憶的家裏居住着，仿佛什麽都開始變得憂傷。

梁先瑜說要搬家的時候，餘念是沒有反對的。

她們是在做一場逃離，從一場悼念中開始逃離。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但是活着的人還是要繼續活着。

姜牧之靠在門口看着梁先瑜的背影，他已經越來越少看到她出現這麽茫然的表情了。距離老師的逝去已經整整十年過去了，這十年裏，不只是梁先瑜将自己困在這場悼念中，旁邊一直注視着她的自己，又何嘗不是被囚禁在這場悼念之中。

梁先瑜慢慢地逼迫着自己成長了起來，與離開的人不一樣，她需要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她變得越來越刀槍不入，餘念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清她，但是姜牧之一直都知道，他們都慢慢的從這場悼念中得到了救贖。

那麽今天，餘念奶奶的去世，就是這場悼念最後的完結罷，屬于這個人的所有記憶，伴随着這個老人的逝去，在梁先瑜的心裏還能留下什麽痕跡呢。我們要開始收拾行囊，踏上屬于自己的旅程了。

這個地方被滿滿地烙上了餘定一的痕跡，這裏的老房子，院裏的石榴樹，每一處都承載着餘定一的氣息。它就這麽守在這裏，見證着老主人的離去，就連一直守候在這裏的餘念奶奶，也在此刻一并被時間帶走。時間帶走一切，但是帶不走的，也将永遠留在這個院子裏，被歲月和更多的東西所銘記。

這是姜牧之第一次來到這裏，也将是他們的最後一次了。他看到了梁先瑜那被命運放過的臉。當時看不開的放不過的，都在時間中一一找到了答案。

那麽餘念，你的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