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平如美棠
他說得并不輕松卻也是在心裏思忖良久的, 可是對于胡綠來說卻像是晴天霹靂,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剛才他說的那句話消化在腦子裏,恍若有短暫的轟鳴,她的整顆心髒的血管仿佛都有點不堪重負,‘嗡嗡嗡’地将她擊的粉碎。
其實問題的關鍵不在蕭然, 也不在那個将要與他攜手走進婚姻禮堂的準新娘,問題的關鍵在于她自己, 沒錯,就是她胡綠自己, 她在來的路上, 明明已經無數次告誡過自己這個開着名車帶她來吃飯的男人不過是個陌生的男人, 她記得冰箱裏還有為沈子珩早已熬好的黑魚湯,她想到沈子珩眉開眼笑的樣子就會忍不住覺得好快樂, 對, 這個陌生的男人算什麽,他其實什麽也不算, 心裏建設做得多完美,她不愛也不恨, 她不應該對他有的任何情緒, 或許唯一的情緒就是禮貌和疏離, 可是當這個男人面對面與她坐在一起的時候, 她終究還是錯了,而且錯得相當離譜,他的眉與眼, 與眸子裏的溫潤和誠懇,他的一舉一動,甚至連手指甲修剪的形狀,他的一絲一毫,都曾在她指腹間的觸摸中給了她美好初戀的青澀和懵懂,她怎麽可能,怎麽能夠忘得掉?她實在是低估了回憶的力量,她恨老天爺的造物弄人,卻更恨她自己,早已回不去的東西,她還死揪着不放幹什麽?
“和薛小婉……?”
從高一和薛小婉認識以後,她就一直把這個笑容甜美待人溫柔客氣的女孩子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老師排座位的時候,每次她都會厚着臉皮主動跟老師說要跟薛小婉坐一起,那時小婉成績比她好,可是班級排座位又是按照成績來排的,薛小婉為了照顧她還特意考差了一次和胡綠差不多的名次,後來胡綠過意不去,又奮力而追,兩個人成績始終相差不大,自然每次都是同桌,如膠似漆的程度讓班裏很多人都以為這倆人一準有同性戀情結,直到薛小婉拐跑了胡綠最最心愛的男人以後,班上人才恍然大悟地交換了一個了然于胸的表情,原來這都是套路,只可惜胡小綠同學被蒙在鼓勵當了一只很傻很天真的炮灰。
如果有人還沒有嘗試過被最親密的人背叛過的滋味的話,胡綠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他,當時很想拎着把菜刀去砍了這倆賤人,但是到後來,随着時間的推移,無非就是覺得被惡狗咬了一口,咬了就咬了,難不成你還要咬回來不成?
只是後來的後來,她不再去想起薛小婉這個名字,也不再去想起薛小婉這個人,仿佛記憶裏有一塊橡皮擦,主動擦去了她不願記起的那一部分,所以當她時隔這麽多年,重新提起‘薛小婉’這三個字的時候,倒有一種恍如隔世的生硬和淡然。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這不過是一種假裝的輕松。
她咻咻吸了口氣,手邊剛好有服務員端上來的一杯冰水,其實這幾天她有月事并不能碰冰的東西,因為痛經痛的厲害,醫生也警告過她凡事不能貪涼,已經好幾年了她連最愛的冰淇淋都只能忍痛割愛扔在了一邊,可是今晚,仿佛是一種賭氣,可是她到底是跟誰在賭氣呢?胡綠越想越覺得心裏亂如麻,她已經顧不得痛經帶給她的痛苦和折磨,’咕嘟嘟‘就把整杯冰水一口悶了下去,穿腸入肺的冷,仿佛整顆心都被凍住了一般,凍得她好想好想把自己抱緊,多麽希望有那麽一刻,時間是靜止的,她可以不用知道答案,還期盼着一切有重新挽回的餘地,他不過是跟她開了一場最好笑的國際玩笑,沒有人捉弄過她,也沒有人欺騙過她,她的歲月停留在十六歲那一年的仲夏青春,她趕走了所有的馬蜂卻得到了這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少年,他說過的,‘阿綠,我們永遠不分開’,那一年的梨花開得特別茂盛,滿目的雪白,她相信他了,是的,好朋友不都是永遠不分開的嗎?可是他終究還是開口了,将最後的一絲絲希望也生生斬斷,“沈老爺子的身子不是很好,怕熬不過今冬,薛董事長希望可以盡快舉行婚禮,阿綠……”
他頓了頓,忽然不太敢去看胡綠的眼睛,連聲音都帶着些微顫抖的嘶啞,“你恨我嗎?”
也許是餐廳裏的暖氣開得太足,而胡綠剛好又坐在那樣的出風口,她只覺得渾身都熱得滾燙,耳畔,脖頸,額頭,手心都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小汗珠,其實這樣的天氣溫度适宜不冷不熱,可她總是弄不懂這些餐廳幹嘛常年如一日地開着中央空調,她熱得拽開了脖子上的絲巾,剛好有小服務生走過來,她仿佛渴極了一般又要了一杯冰水,可是臉色的蒼白和漸漸開裂的唇……
蕭然不忍心看下去,只勸阻她不要太貪涼,胡綠忽然笑了,嘴角噙着的一朵笑容,漸漸泛出苦澀的滋味,她終于将手心裏緊緊攥着的紙巾徐徐撂開,其實紙巾早已濡濕,不一會兒就皺成了一團,紛亂如麻的心,可是恨?
她有什麽可去恨的,曾經如果是因為他的母親還有一絲絲的不甘心的話,那麽此刻她只有乖乖認命。
“那恭喜啊,終于得償所願……”
她小口小口地啜着那冰水,黑色的眼珠恍若熠熠生輝的兩丸水銀,只是漸漸蒙上來的一層水霧,仿佛有淚光在眼裏打轉,心酸的滋味,其實蕭然未必聽不出她話裏的酸味,可是怎麽辦,還能怎麽辦,事情走到如今這一步,誰也無力挽回,如果有那麽一刻,蕭然多麽想鼓起勇氣說,“阿綠,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帶你回瓜渡好不好?”
可是現實卻告訴他不可以做這樣一個愚蠢的決定,綠然需要他,還有母親,母親會不會再一次重蹈覆轍地拿死來威脅他?
最後的那一聲恭喜,說的人違心,聽得人更是五味雜陳,其實說到底,胡綠還是會明白這樣一個道理,薛小婉如願以償地嫁了如意郎君,可是這樣的如意也不過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一廂情願,如果說此時的胡綠是個倒黴被詛咒的女人,相信薛小婉未必也沒有多幸福,可是幸福就是求仁得仁,也許就有那樣的女人沉溺在自己的一廂情願裏不願醒過來,薛寶釵嫁了不愛她的賈寶玉,可是又有誰能說,這未嘗不是另一種糊塗的幸福。
那頓飯始終沒有好好吃完,中途胡綠手袋裏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她說了聲‘抱歉’就去了包廂走廊外面去接,是沈子珩打過來的,也許是在那樣的暖氣裏憋久了,胡綠在走廊上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的時候總覺得像是獲得了一種新生,吸一口,再吸一口……惹得沈子珩忍不住懷疑道,“你丫不會剛從難民營逃出來的吧?”
胡綠雖然此時心情沒有多好,但還是難得地跟他俏皮起來,“你猜?”
此時剛好有穿着古典徽式制服的服務生端着菜肴從她身邊走過,仿佛有糯米糕淡淡的香氣和臭鳜魚醇厚馨軟的家鄉味道,菜館三面臨水,雕欄畫閣,憑空擎出的一帶粉垣,難得是這樣的深秋季節,潭水裏還飄着睡蓮,蓮葉倒還翠綠,只是零零星星的幾朵深紅蓮花,才顯出秋的肅殺的凜冽……
一陣風從廊檐下低低掠過,胡綠不禁打了個寒顫,裹了裹身上的風衣外套。這件卡其色的風衣還是沈子珩買來送給她的,難得的是兩個人都有空相約一起逛商場,有衣服在打折,沈子珩從來還沒正式送過胡綠一樣東西,只是珠寶鑽石鮮花巧克力這些連他自己都覺得爛俗,其實壓根就沒想好要送什麽禮物,只是兩人一路逛的時候都相中了這件衣服,模特身材很好,穿得很有氣質,胡綠身材也不差,導購員看着兩人依依不舍的目光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很熱情介紹這件衣服的款式和面料,順道誇贊了一下胡綠雪白的膚色和身材,惹得沈子珩一個勁地點頭,看來比胡綠自己還心花怒放,真是個沉不住氣的家夥,胡綠不禁在心裏覺得好笑,只是翻看了一下衣服标簽上打的價格的時候胡綠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打完折還這麽貴,都快抵上胡綠不吃不喝好幾個月的工資了,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胡綠想還是趕緊走人,要不然待會她保不齊熱情滿面的導購員會甩給她一個大大的臉子,“沒錢還裝什麽大款,浪費姑奶奶我寶貴的時間……”,雖然胡綠從小到大沒少被人鄙夷過恥笑過甚至侮辱過,可是她覺得今天壓根犯不着自取其辱,所以她剛想拉着沈子珩去旁邊的生活區逛逛的時候,那家夥卻已經随着那妝容精致的導購員的引導去了櫃臺劃卡付款了,靠,有錢也不帶這麽任性的吧,她都還沒上身試試合不合适呢,不過沈子珩倒一臉滿足地解釋道,“第一眼看重的東西,買下來多有紀念意義啊!”
其實他話裏還有一層意思是難得我倆意見沒有分歧的時候,其實這一刻對沈子珩來說似乎占據的意義更大一點。
“所以買件衣服回去就為了挂着當紀念?”
胡綠覺得這個理由簡直匪夷所思加錢多燒得慌的神經病,畢竟按照她買衣服一貫以來的性格和風範,不試她個百八十件她不會輕易就痛下殺手的。
“那我退回去?”
沈子珩故作輕松地就要招呼導購員過來。
胡綠趕緊一把拉住他胳膊就往門外走,‘嘿嘿’笑道,“我忽然覺得當紀念品挂着也挺好。”
這樣的厚臉皮,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過她長這麽大還從沒穿過這麽貴的一件衣服,管它大了小了,別人有閑錢送給她,不要白不要。
不過衣服貴有貴的道理,料子摸着柔軟穿在身上卻很挺括有型,胡綠的身材屬于典型的江南女人的那種纖細玲珑型,雖然不高挑,卻也是一副上好的衣裳架子,基本上穿上風衣是屬于特別好看特別有知性女人氣質那一類型,別的方面沈子珩可以挑出她一大堆的毛病來,可就是這穿衣品位上,胡綠還是挺有講究的,不過一想到沈子珩那家夥,胡綠的嘴角就會不自覺地彎出一個微笑的弧度來,慢慢卸下心防,因為太久遠的記憶,可是印象裏一排排古老典雅的徽派建築,那些如淡墨寫意畫一般的粉牆黛瓦,是她最熟悉的家鄉的樣子。城市化建設日新月異突飛猛進,觸目都是高聳入雲的大廈和巨型商場,而如今那些古老的被保存完好的古建築已然不多,其實像這樣古色古香的徽州菜館在城市裏已經很難找,難得日理萬機的蕭大總裁還有這樣的閑情雅趣。
胡綠一個人在走廊上有的沒的跟沈子珩閑扯起來,聊到開心出兩個人會不約而同的大笑起,惹得旁邊上菜的服務生們頻頻側目……
餐廳走廊的吊頂上懸着一盞盞宮廷式樣的複古絹燈,風一吹就跟着四下裏晃起來,暈黃的燈光倒映在河水裏,影影綽綽的光影,随着波紋,破碎,凝聚,破碎……
胡綠忽然覺得心頭一緊,連喉嚨也沙啞了起來,本來兩個人都還聊的挺好的,不知在哪個檔口忽然就很有默契的沉默了起來,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氣場就是這麽奇怪,上一秒還相談甚歡相逢恨晚,下一秒就是這樣戛然而止的僵持,不過倒也并不顯得尴尬,良久,沈子珩才輕輕問了一句,“阿綠,你在哭?”
眼淚腥鹹的味道在舌尖彌漫,她這時才發覺眼淚早已不知不覺的流了滿臉,她極力想去擦幹淨,可是越擦湧的就越多,她索性蹲下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含淚強笑道,“哪有,我就是風沙迷了眼……迷了眼而已……”
“風沙?你不是說你今晚在公司加班嗎?你們公司啥時搬沙漠去了……”
沈子珩在那邊半信半疑‘咯咯‘地笑了起來。
胡綠翻起了大白眼,發現沈子珩那貨壓根看不見,只是有點氣急敗壞地在對着電話罵了一句,“沈子珩你煩不煩啊……”
然後就匆匆挂了電話。
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又重新回到了包廂,蕭然獨自一人在抽煙,眼角低垂,眉頭微微皺起,仿佛有很沉重的心思在想,胡綠不想打擾到他,只是她拖動座椅的聲音還是驚到了他,知道胡綠一向聞不慣嗆人的煙味,瞬間掐了煙頭有些懶然地歉笑道,“不好意思,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吸……”
胡綠擺擺手笑着打着哈哈,“沒關系……”
笑容凝固,空氣裏瞬間只餘了尴尬和不知所措。
胡綠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和她的蕭然會生疏客套到這種地步,仿佛時間生生地就将他們打磨成另外兩個毫不相幹的人,而現在面對面坐在一起的人是蕭總裁和胡設計師,是一起并肩作戰的綠然廣告的一份子,是煙熏火燎的塵世間的凡胎肉體,是彼此不能再靠近的曾經和現在。
其實年少時的愛戀多半是占有欲控制欲和虛榮心在作怪,當時如果胡綠稍微妥協一點,或許蕭然也不會走得那樣決絕,可是胡綠總信了那樣一句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年少時無所畏懼的我們怎麽會想到會有得不到的那一天。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是室友馨子對于胡綠這段有始無終最準确的一句評價。
可是不管怎樣,人生沒有回頭路,她曾經的初戀也将要在這座城市舉行婚禮了,當然新娘不會是她。
蕭然其實一直是有放不下胡綠的,只是胡綠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的态度,他也很為難。他多想胡綠能給他一絲彌補的機會,可是從今晚開始,他們倆之間也算徹底土崩瓦解了吧!
他堅持要開車送胡綠回去,胡綠也沒再拒絕。還好回來的還不算太晚,保溫桶裏的黑魚湯還有餘溫,她又稍微熱了熱,然後打的直奔醫院而去。
沈子珩似乎已睡下了,只是走廊上虛掩着的門,他像是一直在等着她來,胡綠不想吵醒他,所以只将保溫桶輕輕地放在了床頭櫃上,煙灰缸裏有掐滅的煙頭和煙灰,不只一根,胡綠忍不住暗暗責備道,“生病了還不知道照顧好自己……”
雖然嘴上是責備,但是心裏卻是心疼和難過。
床頭櫃上還堆了幾本書,胡綠看了下是自己先前怕他無聊送給他的那些舊報刊和故事書,難得這家夥還在舊書本夾着的信紙上把好的詞句摘抄了下來,他寫的字很好看,飛揚流利的,頗有點似他的性子,張揚而不張狂,偶爾也有恰到好處的溫柔和內斂,然而整張紙卻只有那麽寥寥的幾個字,是93歲老先生饒平如在《平如美棠》所寫的那一句:‘在遇到她之前我不怕死,不懼遠行,也不曾憂慮悠長歲月,現在卻從未如此真切過地思慮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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