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雪人
轉眼,便已是飄雪的冬日。
教書教琴的日子過得很快,江雲樓正式做了教琴先生後沒多久,曲洋便帶着幾個心腹下了黑木崖,去尋廣陵散去了,江雲樓與任盈盈還親自送了他下山,任盈盈仍是有些遺憾不能拜曲洋為師,但她與江雲樓相處的十分融洽,又受益頗多,于是沒有多做挽留,笑吟吟的便送別了他老人家。
江雲樓對此也有些惋惜,只因黑木崖上除了曲洋,實在是很難尋到第二個能與他談詩論琴的人,任盈盈雖然也愛好這些,但到底還是個孩子,還在學習的階段呢。
“咳,咳咳……”
随着天氣漸冷,江雲樓的咳嗽似乎也更嚴重了。秋天的時候好了一段時間,讓程英松了一口氣,不想開始下雪之後,江雲樓的病一下子又嚴重了。
只是他本人卻習以為常,畢竟自有記憶起就一直咳個不停,這樣的狀況對他自己而言已是與吃飯睡覺一樣平常的事情,于是也并不大放在心上。
昨夜剛剛下了一場大雪,院子裏積了厚厚一層雪,來上課的幾個孩子早已把桌椅搬進了屋內,烤着爐子暖洋洋的學字,可今天不知道怎麽的,都表現的有些興奮,久久都靜不下心來學習。
江雲樓暗暗觀察了一會兒,發現他們時不時就擡頭望一望窗戶,明明什麽也看不見,卻還是十分惦記向往的模樣,他心下一動,終于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院子裏鋪着的那層雪,潔白幹淨的跟豆腐一樣,只有進門的一條路被踩踏過,幾個孩子正是最調皮的年紀,看見尚未被染指的一片白雪,真是恨不得撲上去滾上一圈,但他們在江雲樓面前一向都比較老實——只因黑木崖上鮮少有這種氣質的人,他們在江雲樓面前時也下意識的收斂着性子,所以只是惦記着,尚沒人敢真的在上課的途中沖出去玩鬧。
江雲樓見他們神思不屬,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書,道:“罷了,今日不讀書了,大家都去院子裏玩吧。只一條,不許提前回家,都要在這裏呆到飯點。”
熊孩子們歡呼一聲,放下書本紛紛沖向了院子。
江雲樓在屋裏坐了一會兒,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随手拿了件銀白色的軟毛披風披上,緩緩走出了屋子。
這是他從大唐帶來的幾件衣物之一,當時的行囊不算太多,大件的衣服也只有兩件披風,都是他遠在長安的娘親親手縫了,又托人送到長歌門交給他的。
他當初與顧閑相約在長安,其實也是抱了偷偷回府看一眼爹娘的心,奈何世事無常……
罷了,江雲樓搖了搖頭。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只不過徒添悲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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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屋外,幾個孩子果然已經在院子裏滾成了一團,江雲樓在屋檐下站定,含笑看着他們在雪中打鬧。
與此同時——
黑木崖的最高處,東方不敗的書房裏。
東方不敗看着呈上來的寥寥幾頁紙,修長的手指慢慢點着光滑的桌面,這是他思考事情時才有的動作,紫衫侍衛垂首跪在案前,大氣都不敢喘。
關于江雲樓的情報實在是少得可憐,呈給東方不敗的那幾頁紙裏,陸家的滅門慘案占據了大半內容,甚至還添上了李莫愁這一陣子的行蹤下落,以及衡山派掌門莫大的行蹤,偏偏就是沒有東方不敗要看的——江雲樓的來歷。
若非江雲樓随意露出來的那麽幾手實在了得,以東方不敗的身份,還不會費心關注一個老老實實呆在半山腰教書的教書先生。然而他武功不俗,如今又成了聖姑的先生,教導聖姑的琴藝,便也不能不多留心。
東方不敗耐着性子将陸家的一連串事情了解完,又往後翻了兩頁,看到了衡山派莫大的情報。
仍是與江雲樓毫無關系。
他将那幾頁情報輕輕擱下,道:“下去吧。”
“……是!”
紫衫侍衛如蒙大赦,立刻退了出去。
東方不敗看着屬下退出書房時略顯狼狽的模樣,微微沉吟。自己的屬下有多少本事自己清楚,他們拿着這麽一點東西交差,絕不是膽敢糊弄自己,而是真的查不出什麽了。
離陸家滅門,已過了大約半年的時間,江雲樓好好的呆在黑木崖上,既沒有往外遞消息的舉動,亦不在桑三娘和任盈盈處打探神教內部的消息。
東方不敗的指尖輕輕敲擊着桌面,下了一個決定。
他想去正式會會這個江雲樓。
…………
……
半山腰。
江雲樓的私塾裏,正熱熱鬧鬧的堆着雪人。
孩子們玩的瘋了,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們嘻嘻哈哈的拉着江雲樓,由洛明帶頭,把他從屋檐下拉了出來,硬是跟他一起在院子裏堆了個雪人出來。
一雙雙通紅的小手堆起了雪人圓滾滾的身體,拍拍打打半天,那雪人的身體才算十分結實了,不會輕易散開,于是孩子們又開始做起另一個稍小一些的雪球來。
他們方才已經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雪仗,各個凍的小臉通紅,卻仍是熱情不減,江雲樓與他們一起做着雪人的腦袋,也甚是高興。
這是他第二次堆雪人。
第一次,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他跟着大哥和二哥在府中的後花園裏堆雪人。當時也是玩的瘋了,将手裏的暖手爐一扔,也不知丢到了哪個雪堆裏,高高興興的就跟着兩個兄長堆出了一個大雪人。
他至今都記得他們兄弟三人,在積滿白雪的後花園裏暢快大笑的場面,有細碎的白雪從天空緩緩飄落,那是他記憶裏最美的一個冬天。
之後,便是奶娘與丫鬟們的驚叫聲,以及聞訊趕來的母親驚慌的神色。
等到他父親下朝回來時,江雲樓已被母親塞回了自己的房間裏,母親就站在江雲樓的房門口,厲聲斥責兩個兄長,江雲樓滿心愧疚失望之餘,也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那一晚,他果然發起了高燒,模模糊糊間只聽見耳邊有母親的抽泣聲、兄長們斷斷續續的哭聲自責聲,以及父親一聲又一聲的嘆息。
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堆過雪人。
兄長們再也不肯帶着他玩雪,他自己也不願意再讓家人擔驚受怕了。
就這麽專心做着雪人,等好不容易把雪人的腦袋安到雪人身體上時,不知不覺就已到了飯點,有人在外面用力敲了敲門,院子裏的幾個人這才稍稍從他們的世界裏脫離了出來。
——原來是孩子家裏來了人,是來接自家孩子回去的。
江雲樓這才意識到已經是中午了,甚至比平時下學的時間還要遲上許多,他恍然回神,便趕緊催着學生們回家,幾個孩子原是撅着嘴巴不肯,直到那位孩子的娘兇巴巴的吓了他們幾句,這才恹恹的回屋收拾東西去了。
江雲樓送走了孩子們和孩子娘,自己在雪地裏蹲了下來。果然,學生們一走,他這裏就頓時變得冷冷清清,那尚未完成的雪人沒鼻子沒眼睛的,看着竟是有幾分凄涼。
他看着那雪人,笑着拍了拍它的頭。
一片寂靜中,江雲樓的聲音裏含着一絲笑意:“莫慌,我還沒走呢。總得給你做好眼睛鼻子,好讓你看一看這個世界。”
他伸出一雙凍的通紅的手,拍拍打打,把雪人的腦袋拍的更加圓滾滾的,他做事細致,雪人的腦袋便比之前跟幾個小孩一起堆出來的精致多了。江雲樓思索了一下,又從地上找了好幾塊石頭,給它嵌了眼睛,又拿了許多小石子給它做了個嘴巴,嘴巴占了大半張臉,笑得燦爛極了。
“你等着,我去給你找雙手回來。”
他裹着銀白的披風,還當真去外面折了兩條樹枝回來,插在雪人兩側,一左一右,就當是兩條胳膊了。
他拍了拍雪人的身子,自言自語般的道:“冬日還長,你還能在這兒呆好一陣子呢,回頭我得叮囑那些孩子,打鬧的時候莫要再把你打壞了,好不容易堆起來的……”
說着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裹在披風下的單薄身子劇烈的顫抖着,東方不敗遠遠的,只見他蜷縮成一團,咳的厲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了,不由輕輕皺了皺眉。
院中無人,江雲樓也不刻意壓抑着,反倒咳的越來越兇,等好不容易鎮定下來,張開手一看,手心裏便是刺目的血紅,再一看,雪人的肚子紅了一塊兒,在一片純白之中刺目極了。
他黯然道:“不好意思,弄髒你了。”
他細心的擦掉那塊兒被鮮血污了的雪,又填上新的雪花,喃喃道:“相見即是有緣,給你取個名字吧……我字長生,不如,就叫你長樂吧。”
他複又低低笑了起來。
“不好,不好,你又不是我一個人做出來的,給你取名,也總該跟我的學生商量一下。”
他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卻仍是很輕,東方不敗落在屋檐上,聽見這若有若無的聲音,皺眉沉思不語。
江雲樓此時只需轉過身,再擡起頭,便能瞧見東方不敗的身影,可惜的是,他久久的坐在雪人面前,一直一直不曾回頭。
莫說回頭,似乎連動一下的動作都沒有。
東方不敗站了許久,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反常,他悄無聲息的落地,一身翩然的紅衣在雪中格外耀眼。他走過去,輕輕按住了江雲樓的肩膀。
江雲樓毫無反應。
果然。
瘦削的男人緊緊閉着雙目,對外界的一切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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