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屋頂
田伯光死了。
江雲樓抱着琴,從屋子裏走出來時, 就見到田伯光的屍體倒在院子的大門處。
撐着紙傘的紅衣人站在外面的巷子裏, 隔着一道門、一具屍體, 與他遙遙相望。
大雨仍舊潑個不停,豆大的雨水落在油紙傘上, 啪嗒啪嗒的聲響不絕于耳。
江雲樓猶豫片刻,擡腳跨過了田伯光的屍體。
他走近東方不敗,問道:“你有沒有看到從屋子裏逃出來的另一個人?”
卻并不詢問東方不敗為什麽還是出現在了這裏。
東方不敗淡淡答道:“跑了。”
而他也沒有去追。
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掃過江雲樓有些沉重的臉, 看向他身後的澄碧。
澄碧的一張俏臉蒼白的毫無血色, 頭發與衣衫都被雨水打濕, 顯得狼狽不堪。她卻來不及多管自己的形象,二話不說, 便直直的跪在積滿雨水的地上, 絲毫不介意裙擺沾上了泥水, 她深深叩首道:“婢子給神教丢臉了。”
東方不敗冷淡的移開目光, 語氣平靜道:“再有下次,你也不必回來了。”
澄碧大大松了一口氣, 她再度叩首道:“是, 多謝公子。”
東方不敗不再看她, 手中的油紙傘向着江雲樓的方向微微傾斜,示意江雲樓到傘底下來,江雲樓頓了頓, 很快抱着琴走進了東方不敗的傘下,低低道:“多謝。”
東方不敗輕輕搖頭, 與江雲樓一起慢慢走進了雨中。
這場大雨足足下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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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雨終于停下的時候,停留在小小客棧裏的人們已經用完了晚飯,晚飯後,東方不敗與桑三娘因為延誤行程一事而重新商量了關于神教分舵的事情,他們商量了大約半個時辰,一切終于安排妥當,于是才走回樓上的客房,打算回去休息。
正巧,澄碧此時正端着一碟糕點,要往屋頂上走,桑三娘叫住她,疑惑道:“澄碧,你這是要去哪兒?身體可無礙了?”
澄碧回過頭,看見是教主與桑長老,連忙見禮,溫順的垂首答道:“婢子無礙,喝了碗藥就好了。江公子正在屋頂上,婢子想給他送些糕點過去。”
桑三娘納悶道:“雨才剛停,他一個人跑到屋頂上吹風做什麽?”
澄碧搖了搖頭,她猶豫了片刻,小聲答道:“江公子自回來後心情便一直不大好,晚飯也沒有吃多少。”
桑三娘奇怪道:“莫不是着了涼?雖說平一指将他治好了,但以他那紙糊似的身體,病倒了也不奇怪,那就更不應該在屋頂呆着了。”
東方不敗卻打斷桑三娘的話,對澄碧道:“你去吧。”
“是。”澄碧鞠了一躬,捧着糕點小步跑上了屋頂。
桑三娘便止住了即将脫口而出的話,東方不敗背着手道:“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回屋歇着吧,我也要休息了。”
桑三娘對東方不敗一向是充滿敬畏的,她聽了東方不敗的話,下意識的點點頭,一口應道:“那屬……我回去了。”
她往客房的方向走了兩步,又有些不放心道:“公子,我們明日一早便要出發,小江那邊……”
“沒事。”
東方不敗搖搖頭,卻不願意與桑三娘多說,徑自轉身走了。
……罷了。
教主叫她別管,那她就別多管閑事了吧。桑三娘甩甩腦袋,不再多想,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客棧的屋頂上。
天上星星點點,空氣裏還帶着雨後特有的清爽。
江雲樓抱着東方不敗送他的袖爐,獨自坐在客棧的屋頂上,仰頭望着頭頂的星空,夜風輕輕吹起他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涼飕飕的。
江雲樓回過神來,輕輕吐出一口氣,從身旁放着的碟子裏撚起一塊兒糕點吃了。糕點雖然已經冷了,但是嘴裏依然可以嘗到一種淡淡的甜香。
澄碧做糕點的手藝一直都很不錯,自她被分到江雲樓身邊後,可謂是大大改善了江雲樓的日常飲食。
只是嘴裏的甜味,卻沒能蔓延到心底去。
一抹紅色挨着江雲樓坐了下來。
東方不敗略顯冷淡的聲音在江雲樓耳邊響起:“不知是誰對我說過,怒傷肝,憂傷肺,思傷脾……依我看,你怕是要傷肺了。”
江雲樓輕輕笑了一下。
“……我的肺又不是紙糊的,哪能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就壞掉了。”
雖然桑三娘常常這樣調侃他,但江雲樓自己卻覺得他可比紙做的人強壯多了。況且因着平一指的那一頓胡作非為,他吐了幾口血,就不再像之前那樣動不動就要病倒,今日在外面淋了雨回來,也只是抱着袖爐坐了一會兒就無甚大礙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江雲樓低低道:“今日遇上的那名道姑是李莫愁,當初她殺了英兒一家,又擄走了英兒的表妹,我原本答應了英兒要替她奪回她表妹的……只是不知道,事到如今,她的表妹是否還活着。”
東方不敗瞥他一眼,道:“下次再見時,你親口問問她就是了。”
他也捏起一塊糕點嘗了嘗,語氣如常道:“若已經死了,便殺了李莫愁報仇,若是還活着,就先把孩子奪回來。”
他的神情中沒有絲毫同情憐憫,桑三娘的義女,他連長相都不太記得,更別提會放在心上,今日眼睜睜看着那個女人逃跑時,東方不敗也只是撐着傘,靜靜地站在她看不見的陰影處,漠然的看着她狼狽逃竄的樣子。
江雲樓吐出一口濁氣。
“今日田伯光問我——敢不敢殺人?”
東方不敗道:“哦?”
江雲樓無奈的一笑,悵然道:“我從前以為我是敢的,臨到頭卻反而有些猶豫不決了,還被他看了出來,實在是有些丢人。”
東方不敗不甚在意的一笑,拍拍手上的碎屑,悠然道:“下不去手,只是因為情形尚未嚴峻到需要你死我活的地步而已。你游刃有餘,并無性命之憂,自然不會非要他的命不可了。”
江雲樓頓了一頓,哂笑道:“我以為我做錯了。”
東方不敗深深看他一眼,心裏暗暗搖了搖頭。
對于他們這樣闖江湖多年的人來說,殺人也不過就是手起刀落而已,哪來的閑功夫去琢磨其中的對與錯?
江雲樓幽幽道:“我猜,你心裏是不是在說我矯情?”
東方不敗假裝沒有聽見這句話,緩緩說道:“殺了人便要做好被他的親朋好友尋仇的準備,沒有殺人,也要時刻準備迎接對方接下來的反撲。依我看,無論你殺不殺他,面臨的麻煩都是一樣的——既然都一樣,又有什麽對錯的區別。”
至于殺人之後會不會感到良心難安之類的問題,東方不敗自認無法與這種情緒産生共鳴,便不多做評價。江雲樓聽聞此言,有些好奇道:“那麽東方,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殺人時是什麽樣的情形麽?”
東方不敗回憶片刻,坦然答道:“記不得了。”
死在他手上的人多的不計其數,到了如今,那些面孔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哪怕他細細回想,也想不起第一個倒在他腳下的屍體擁有一張怎樣的臉了。
東方不敗若有所思道:“大約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物,不值得我記到現在。”
他随手拿起一塊兒糕點,不容拒絕的塞進江雲樓嘴裏,堵住了他想說的話。語氣裏帶了些微的斥責:“爬到屋頂傷春悲秋,就是為了這點事情?”
江雲樓沒法,只得把塞進嘴裏的糕點囫囵吞下,苦笑道:“談不上傷春悲秋,只是有些耿耿于懷而已。”
東方不敗見他老實吃了,勾唇一笑,問道:“那麽本座問你。倘若日後你再一次與人交手,勢均力敵,不是他死便是你死,你可下得去手麽?”
江雲樓毫不猶豫道:“自然,我想要闖蕩江湖,這一點覺悟早就有了。”
東方不敗欣慰道:“甚好。”
他起身,對江雲樓道:“屋頂風大,跟我下去吧。”
江雲樓也跟着他起了身,沖着東方不敗一笑,由衷道:“多謝。”
東方不敗略有些不悅:“你今日已經對我說了很多聲謝。”
說着就要走下屋頂。
江雲樓摸摸鼻子,尴尬道:“我這可不只是謝你吹着冷風特意來關懷我,更謝你願意真心待我這個朋友。前者或許不必言謝,但後者……總該值得我向你道一聲謝了罷。”
相處了這麽長一段日子,江雲樓也算摸清了東方不敗的性子——不說十分,七八分卻是怎麽也該有了——東方不敗謹慎多疑,面上又常常滴水不漏,叫人瞧不出多少端倪。
這樣的性子對于旁人而言或許難辦,但對江雲樓而言,這樣的性子一點也不難相處——他有經驗得很。
這樣的人往往都非常聰明,所以只要自己行事端正,以真心待人,過了一段時間,他們暗中觀察夠了,就會自己将疑慮抛開,也回過頭來真心待你。
就如同如今的東方不敗。
不……其實這段時日,還是東方不敗給予他的更多一些。
東方不敗欲要離開的腳步停住,他回頭深深凝視江雲樓,随後無奈的笑了一下。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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