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五 黑山

黑山就在眼前,四周已經看不到繁星閃爍,鋪天蓋地的全是沉悶陰森。大漆盤靠上黑山的一個小泊口,四個擡轎小鬼變回盤角的咒印,仝哄提起氣勢,活蹦亂跳地爬上岸。

齊光這時才把芷穎放下,可是手還環在腰上,用沉重的口吻對她說:“在這裏你一定不要離開我身邊。”他從兜裏掏出桃心玉佩交給芷穎,“這個你貼身放好,萬一我們走散了能替我保護你。”

芷穎拼命搖頭,斷不敢收下這枚承載三人生命的珍貴玉佩。

齊光強硬地塞進她手中,笑着說:“我很厲害,我父母更厲害,不用你保護玉佩,而是我們保護你。”

芷穎拗不過齊光,只好誠惶誠恐地收下,背過身把玉佩放進小衣,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才勉強放心,轉身牽住齊光伸來的手,慎重地說:“你說它能保護我,我也會拼命保護好它。”

芷穎挨着齊光踏上黑山的土地,仿佛瞬間進入了一個洞穴,不僅阒暗而且閉塞。他們離開碼頭,走過一段青磚小徑,前面出現一扇狹小的石門,仝哄再次展示了他穿透窄門的特技,芷穎和齊光十指相扣,彎腰鑽過門洞,一擡頭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長數百米可以并行六輛馬車的黑磚大道,兩邊是黑乎乎的深淵,盡頭是一片巨大的黑色森林。森林中每幢樹都大可為船,像一把把紮根千年的長矛,筆直沖向天空,靜候着挑戰者。芷穎擡頭仰視,驚訝得說不出話,這宏偉的場面雖然不及身後星海遼闊,也不是地上聞所未聞的奇觀,但此時此刻,黑色森林散發出的黑暗氣質一次次掃蕩過她的心髒。

離石門不遠的道路邊沿有一座四柱頂起的亭子,亭子裏有桌有凳有櫃有床,面朝道路的亭檐下立着兩塊長木板,乍一看很像窗戶和門。一全身黑乎乎的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這時他聽到腳步聲,倏地從床上跳起來,跑到窗前一看,慌張開門,跨過門檻時絆了一跤,順勢雙膝跪地,一邊磕頭一邊瑟瑟發抖。

“起來吧,我不會跟大司獄說的,但你以後要小心。”仝哄說着,目不斜視地從亭子前走過。

沉迷于森林莊重氣場的芷穎被仝哄刺耳的聲音驚醒,她看過來,詫異地指着亭子問:“那是什麽?”

“黑山的房子。我很久以前就聽說這裏的房屋沒有四壁,只有屋頂和門窗,這回總算見着了。”齊光說。

“沒有四壁是方便我們監視,立門窗是讓他們守規矩。”仝哄說。

芷穎似懂非懂,又看到跪成一團的黑人,問:“那個人怎麽跟影子一樣黑?”

“黑山嘛,就是不管什麽都是黑色的山。他早就不是人了,能進黑山的都是鬼。”仝哄回頭對芷穎眨眨眼,神秘地問:“小姑娘,只有死人才能進黑山哦。”

芷穎絲毫不怯,問:“死人鬼魂去的地方不是幽都嗎?”

仝哄讨了個沒趣,扭頭繼續帶路,說:“幽都在地下,黑山是幽都的一部分,替幽都巡視人間,把游蕩作惡的厲鬼抓起來送回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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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到大道盡頭,黑色森林就在跟前,在遠處看時沒發現森林有木板道,打頭的仝哄和齊光都走上去了,芷穎卻在交界外猶豫着,她擡頭望着碩大無朋黑暗無光的巨樹,打起了退堂鼓。

齊光見芷穎停下,捏了捏她的手,柔聲道:“別怕,有我。”

芷穎抿嘴一笑,不安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邁開腿走進森林。

看上去死氣沉沉的森林居然比外面通透,不見光,但能看清前後左右,不見風,但能聽到樹間搖擺的飒飒聲。芷穎緊靠齊光跟在仝洪後走了一段路,剛才壓下去的恐懼重回心頭,不由自主地問道:“我還活着嗎?”

“你現在還是活的,只要能盡早離開黑山。”仝哄說。

大頭怪的危言聳聽反而讓芷穎堅定了信念,她擡頭迎着齊光炙熱的視線,大膽地說:“管他是生是死,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齊光心頭頓時滾熱,激動得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堅定地點點頭。

仝哄不發言語,繼續帶路,森林越來越黑,前方飄來一片黑色的迷霧,将他們籠罩其中,當黑霧散開時,黑色森林也被帶走了。芷穎扭頭驚訝地看着被遠遠抛在身後的森林,問同樣一臉訝異的齊光說: “你沒來過這裏嗎?”

齊光搖頭,“這裏是神都不想來的地方。”

“沒有我領路,誰都走不出森林。”仝哄有點小驕傲,随後催促道:“大司獄的大殿堂就在前頭了,我們快點。”

他們站在寬闊的府前廣場的正中,再往前走幾十米就是大司獄的大殿堂。遠遠看去,規模勢派甚是恢弘,飛檐翹拔的曲面大屋頂層層疊疊,華貴的琉璃瓦在月光底下反射出不屬于人間的耀眼光芒。正門兩根粗大的圓柱之間,寬大的門梁上懸了一塊六尺長的黑色大匾,上書幾個金色連筆大字,芷穎認不出,但肯定跟大司獄有關。臺基很高,四塊角柱石是四尊黑色厲鬼,形态各異,栩栩如生。通向大殿堂的踏跺有三條,中間最寬,左邊最窄,全部九級,每一階都很高,芷穎覺得要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

芷穎在齊光的大力幫助下終于攀上了左邊的九級踏跺,然後被仝哄帶領從一扇最不起眼的偏門進入大殿堂。門後是一段曲折的回廊,最後他們走進一間十幾盈的客堂,客堂裏什麽都沒有,牆壁上畫滿了看不懂的圖案,瑰麗又詭異,地面鋪着黑色大方石塊,怎麽用力踩踏都發不出聲響,頭頂上懸着數千支點燃的黑色蠟燭。

仝哄要齊光稍等片刻,然後從另一扇門走了出去。偌大的廳裏只剩下他們二人,芷穎覺得有些乏,但找不到凳子,索性把裙子一提盤腿坐下,齊光也跟着坐下,二人傻呵呵笑了笑,芷穎低聲問:“大司獄是個怎樣的神?”

“是個刻薄得連頭發都沒有的神。”

“你見過?”

“聽說的。我不喜歡幽都,太官僚太嚴苛。”

“那你還要來?”

“為了我的父母,需要後土大人。”

“仝哄不是說後土大人不在黑山嗎?”

“但是沒有大司獄的推舉是見不到後土大人的。同樣,沒有仝哄的邀請是進不了黑山的。”

芷穎若有所思地看了齊光一眼,小心問道:“我一直想問,你嘴裏說的太一,就是天帝太一嗎?”

“是的。”

“……你父親是天帝的次子,而你是天帝的孫子?”

“對。”

芷穎頓時瞪大眼睛,身體後仰,捂住震驚的嘴巴往後一縮。

齊光立刻伸手攬住她的腰拽了回來,憂心地問:“你害怕我了?”

“不,不是,我太驚訝了……你根本就是傳說故事裏的人!”芷穎結結巴巴地說。

齊光松了口氣,咧嘴笑道:“傳說故事裏可沒有我,等我有職司了才會出現在故事裏。”

“職司?”芷穎覺得天上的生活也挺複雜的。

“你聽過的故事裏,每個神是不是都有各自統禦的事物或區域,那就是他們的職司。”

芷穎點點頭,忽然明眸溢彩,紅暈飛腮,嬌甜地看着齊光,問:“統禦太陽的是誰?”

齊光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睛隐忍道:“雨燈,我父親的哥哥。”

芷穎頭皮一麻,兩手攢緊,震驚道:“是他?”

“我父親和雨燈自出生開始就是日君之位的争奪者。我父親輸了,日君自然由他來當。”

芷穎低下頭,愧疚地說:“對不起,怪我多嘴讓你想起不好的事情。”

“這事又不是你的錯,為什麽總道歉?”齊光哭笑不得,然後好奇地問:“你為什麽要問日君的事?”

“因為我……”芷穎咬咬嘴唇,小聲道:“因為我覺得你應該做日君。”

“我?”齊光非常驚訝她會這樣想,同時又覺得這個想法非常有趣,要知道日君是所有自然神,甚至是四天君之首,唯一駕臨其上的就是天帝太一。

“是呀,因為你是我的……”芷穎差點說出心中的小秘密,立即閉上嘴,臉上微微泛紅。

“是你的什麽?”齊光熱切地問。

“是……”小女子矜持,就是不好意思說。

“是什麽?你快說呀。”齊光紅光滿面,急不可待地握住芷穎雙手,隐約猜到她的心思,但更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這時仝哄回來了,開門就看到你侬我侬情意綿綿的少年少女,不禁搖了搖頭。他站在門邊喊道:“跟大司獄通報過了,你們跟我來吧。”

芷穎像只受驚的小鹿飛跑過來,跟在後面的齊光一臉埋怨地看着仝哄。仝哄不知道哪裏惹到他,故意高聲說道:“齊光,大司獄一點都不想見你,要不是我強薦,只怕你要白跑一趟。”

“謝仝哄大人。”齊光能屈能伸。

“別,小的擔當不起,對我直呼姓名就行。”仝哄嘲弄道,随後對二人正色說:“大司獄非常嚴苛,你們一見他就要跪下,不能背對他,不能哭不能笑,他不說話你千萬別說話,他問話你回答時千萬別拐彎抹角,也不要說谄媚話,更不能反複不定。”

“如此甚好,我也喜歡有話直說。”齊光說。

仝哄還是不放心,對芷穎說:“你什麽話都別說,跪着看地就行。”

“大司獄這麽恐怖?”

“那是當然,不然怎麽連頭發都沒有。——這話是私底下說的,別讓他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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