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十六 見大司獄不容易

仝哄帶齊光和芷穎走進小門，門後是一間稍加布置的普通房間，穿過房間則是一條四人寬的室內長廊。走廊兩邊是一扇挨一扇的直棂窗，沒有糊紙，從棂縫看出去是一片望不到邊的黑水，兩邊一樣，水面只低過下沿幾寸。

“我們在水裏。”視察完畢的芷穎退回來，向齊光小聲彙報。

“大殿堂有一半泡在黑水裏面。”仝哄的順風耳聽見了。

“為什麽？”

大頭怪放慢腳步，稍稍側過一點，蛋花一樣的眼睛盯着他們，神經兮兮道：“因為黑水裏泡着一只大怪物，大殿堂建在水中就是為了鎮住它。”說完還發出一串細碎的怪笑。

芷穎吓得脖子一縮，“真的假的？”

少女的反應讓仝哄心滿意足，大笑道：“故事而已。”

“你們不是神嗎？天上也有故事？”

“在天上，過去的事情，現在的事情，以後的事情都不能揣測議論，故事比人間多得多，而且兇險莫測。”

聽着仝哄的話，想到齊光的身世，芷穎不禁打了個寒戰，感嘆道：“原來天上也不是樂土。”

齊光連忙安慰說：“仝哄的話雖然屬實，但有些誇大，天上有很多無憂無慮的仙境，以前我父母居住的華胥山就是太平樂土，以後我們可以住那裏。”

“好呀。”芷穎開心地蹦了一下，緊跟着心口一縮，意識到這不是一般的邀請。

齊光也被自己的“無心之言”吓到，但并不後悔，鎮定說：“君無戲言，我說到做到。”

這條漫漫的長廊終于走通了，在頂頭拐彎便到了外面，腳下是寬闊的黑磚大道，大道邊沿翹成一個弧，把黑水擋在外面，可是大道是條下坡路，沒想到水面也跟着傾斜向下。

黑磚大道連接一條向下的百級樓梯，底處是一片宏偉的黑瓦二重檐漢殿屋頂——“大司獄就在那裏面。”仝哄說，“再快點，遲了會生氣的。”

三人加快速度連跑帶跳沖下樓梯，到底了芷穎才發現躺在這裏的只有黑瓦二重檐漢殿屋頂，由鬥拱支撐在地上。來不及驚訝，仝哄就喊着他們從山花進去，裏面一片漆黑，芷穎以為又回到了焦姜的天梯，然後突然一陣眩暈襲來，眼前花白，頭腳好像颠倒了一樣，一個趔趄倒進齊光懷裏，眩暈也消失了。睜開眼睛一看，他們來到了一處紙醉金迷之地：八角提花大宮燈，金盞琉璃長明燈，書畫爐鼎尊彜，雕梁畫棟錦幔……數不盡的富麗堂皇，根本就是瑤池中的凡塵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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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應了？”仝哄問。

“剛才是怎麽回事？”芷穎反問。

“乾坤颠倒，你被灰抓到天府的時候也感到過吧？”齊光說。

“不廢話了，快走快走。”仝哄催促道。

走過這間沒半點仙氣的奢華客堂，他們終于跪在了大司獄的寶座之下。跪下之前，芷穎把這位嚴苛大神匆匆看了兩眼：他寸草不生的頭顱弧度完美，削瘦的臉頰蒼白發青，眉眼緊貼，鳳眼冷酷鋒利，鼻梁挺直窄小，薄唇青紫，下巴尖長，這張過分刻薄的臉讓芷穎無所适從，更可怖的是在他的眉毛之上，有一只占據了大半個額頭的眼睛！

大司獄的三只眼睛都睜着，沒有半點感情的盯着跪在下面的兩個人。他寬肩窄腰，雖然坐着，也能看出他異常高大的身體，他穿直綴深衣，黑低藍紋，繪一只無名魔獸，深衣兩側開衩到腰上，雙膝攤開，露出沒有光澤的黑色長褲，褲腿比腳長出一尺，拖在地上。大司獄坐在一張鬼斧神工的黑色寶座上，右腿前趴着一只踢，閉目假寐，背上擺着筆墨紙硯，是他的書案。

大司獄沉默了好長時間，放在書案上的拳頭慢慢展開，用食指噠、噠、噠地敲擊起來。

“何事？”

終于開口了，短短兩個字就像從深淵放出的猛獸，撕咬人心。

“我想見後土大人。”齊光鎮定說道。

“為何？”

“為了我的父母。”

“準了。”

齊光一愣，被天上最嚴苛之神的爽快搞得措手不及，已經想好的大段回答瞬間不需要了。他扭頭看芷穎，也是一臉驚喜，仝哄也松了口氣，示意他趕緊謝恩。齊光立即叩謝：“謝大人。”

“她留下。”大司獄看向芷穎。

齊光渾身一凜，忽覺不妙，站起一條腿，凝視大司獄說：“她要和我一起。”

“她留下。”大司獄的話從來不說二遍，這次居然破例了。

“她必須和我一起。”齊光強硬道。

大司獄眉心微震，仝哄心裏一驚，知道這是主子生氣的前兆，于是壓低聲音對齊光說：“你放心去，我會幫你照看她的。”

“不行。”齊光堅持，挺身站起，把芷穎也拉起來，昂首直視大司獄說：“我不去見後土大人了。”

大司獄眉心攢緊，手指敲擊書案的噠噠聲越來越快、越來越脆，踢醒過來，須發飛動，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嘶嘶聲。

仝哄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早就跟他說過大司獄厭惡出爾反爾之人。“齊光快謝罪！馬上去幽都！”他說。

齊光不理會，拉着芷穎要退下，可是她猛抽回手，在大司獄腳邊重新跪下，懇求道：“大人，我願意留下，請原諒齊光的魯莽，快送他去見後土大人吧！”

“芷穎，你一個人留在這鬼地方很危險的！”齊光焦心地說。

“你閉嘴！”芷穎急了，生怕把大司獄惹得更生氣，“你來不就是為了見後土大人嗎？好不容易能見了你走什麽！”

“我答應過你，到哪都一起，你忘了？”

“你真是木頭腦袋！”

芷穎要氣死了，飛快瞟了大司獄一眼，見他額頭上的第三只不知什麽時候閉上了，扭頭再看齊光，他邊搖頭邊說話，可是沒有聲音，嘴巴沉默地開合。

“齊光？”

芷穎疑狐地伸出手，指尖剛碰到他的肩膀，整個人頃刻間化成一團黑煙消失了。芷穎愣怔住，突然跳起來原地轉了一圈，高聲道：“齊光人呢！”

“被大司獄大人送去幽都了。”仝哄說。

芷穎轉向大司獄，看到他第三只眼在緩慢睜開。這時他站了起來，陰郁地朝少女走來。仝哄心裏發憷，但沒忘對齊光的承諾，鬥膽道：“大人，不如我帶她去休息？”

大司獄看都不看大頭顱，淡淡吐出兩個字：“退下。”

“是。”仝哄歉意地看了芷穎一眼，匆匆離開了。

大司獄在全身僵硬的芷穎面前站住，少女不及他的胸口高。“擡頭。”他命令道。

少女乖乖地仰起頭，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之對視。

“名字。”

芷穎哆嗦一下，結結巴巴地報上名字。

大司獄陰沉地注視她一會兒，朝邊上邁開半步，說：“跟我來。”

芷穎跟着大司獄從寶座邊上的一扇門走出，又進入一條閉塞昏暗的走廊，這回連窗戶都沒有。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大司獄突然說：“我本想讓你見見後土大人，但是她拒絕了。”

“啊？”芷穎吓了一跳，頭次從他嘴裏聽到這麽長的句子。

“你的精魂一直掌控在始祖神手中，這一次終于被後土大人得到。她為你精心挑選身份，親自降下精魂，希望你此生能平安渡過，可在你出生之夜還是遭到始祖神的截殺，後土大人出面為你擋下黑雨，在你流亡的日子裏也一直守護，才讓你免遭他們的暗刺。”

大司獄語出驚人，仿佛一連串炸雷在芷穎頭頂噼裏啪啦地響，震得她眼冒金星頭暈腦脹，她擦了把額上滲出的豆大汗珠，讷讷問道：“後土大人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你飛升前是她的巫女。”

大司獄把芷穎帶到一間屋子。屋子很大，四壁無窗，燈光明亮，陳設考究，就是有些寒冷。靠着南牆有一張綿錦軟木卧榻，旁邊的曲腿花幾上放着一株朱莖翠葉，五色紛披的盆栽。北牆立着黃梨木大書櫃，上面書籍盈架卷帙浩繁，有翻動的痕跡。西牆上挂着一幅大畫，筆刀并用，是黑山幽都特有的陰郁風格，盯住看仿佛會被攝去魂魄。屋子正中擺着一鼎矮胖的青銅火爐，蜘蛛四足，頂一獸面方皿，上蓋猙獰人面銅蓋，大司獄用手一指，銅爐內頃刻燃起熊熊火焰。

他側身站在門邊，要芷穎進去，“你就在這裏等齊光。”

芷穎滿腦子都是大司獄說的話，恍惚地走進去，擡眼看了看這個要多詭異有多詭異的屋子，轉身請求道：“可不可以換個屋子，這裏好吓人。”可是大司獄已經關上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