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巡視農田
代皇上巡視農田, 白亦容打算低調進行。如果大肆張揚, 讓州府長官知道自己到來,說不定反而會适得其反。為了應付檢查, 不知道這些人會做出什麽吓人的事情來。
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坐着普普通通的馬車,像是沙堆裏的一顆沙子那麽平凡,扔進了沙堆裏頭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種。
就這樣, 走了一個月,他來到了地圖上的最南端,第一站——建州。
五月的天,在北方還好, 然而到了南方, 卻是熱得讓人受不了。白亦容穿着薄衫,卻還是熱得汗流浃背。
一路颠簸,看盡了山林後,傍晚,日薄西山之際,他終于看到了遠處有大片農田,夾雜着高低錯落的人家。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村子, 名為西陵村,跟其他村子一樣,都是不顯眼的存在。在地圖裏,這個村子甚至只是一個小點。
白亦容喊停了馬車,對車外的三個侍衛道:“幾個侍衛大哥, 我們今晚就在這個村子落腳歇息吧!”
那三個侍衛上次曾經跟過白亦容去赈災,分別為張朝,許義天和向雙,跟白亦容早就算是老熟人了。
聽白亦容這般說,那侍衛也點了點頭,兩個人下了高頭大馬,一個人驅使着馬車,慢慢地進入了西陵村。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戶看起來比較大的人家,應該家裏較為殷富,許義天上前去敲門。
敲了半天的門,才有人過來開門。門吱呀地一聲被打開了,一個青年走了出來,用戒備的眼神掃視着幾個人:“你們是誰,敲我家門做什麽?”
白亦容是四個人之首,便客氣道:“小哥,我等是外來客商,路過這村子,無處落腳,想在貴處找個地方休息,價錢好說。”
那個青年臉露猶豫之色,似乎不太情願。這時,一個老頭子走了出來,他在屋裏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便叫走那青年,然後對白亦容道:“只讓你們住一個晚上。”
白亦容感激道:“多謝老伯。”
當下,幾個人就落了腳。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打聽到了這戶人家原來是村子裏的裏正。
白亦容狀似不經意地提到了皇上的政策,說:“我從京城來,聽說現如今聖上實行放荒政策,不知道貴村進行得如何?”
裏正睜開渾濁的眼,兩只眼流露出精明的光芒,他盯了白亦容片刻後,才說:“看起來,你很了解這些。”
白亦容從從容容道:“我家是地主,擁有良田百畝,對這些最是了解不過的了。”
裏正吐了口濁氣,搖了搖頭,說:“你說說,今上有什麽具體政策?”
白亦容不禁皺眉,難道這人是不知道皇上下令的放荒政策麽?
“凡墾荒者,旱田六年起科,水田三年起科,另補貼牛價籽粒銀兩……”白亦容一一說來。
每說一項,裏正的臉便黑得更深。
“老伯似乎不知道這些事?”白亦容試探問。
裏正說:“官府是鼓勵墾荒,可是你所說的補貼卻是誰都沒見着。”
白亦容大驚,原來地方官員借機貪污,中飽私囊嗎?
“是真還是假?”白亦容幾乎要發怒了。
前世今生,他最恨貪官,沒想到還真給遇上了。
還是許義天等人見他臉色不對,趕緊拉拉他的袖子,說:“吃飯吧,吃飯吧……唉。”
裏正卻接着說:“我是這裏的裏正,種田幾十年了,從沒聽說過這事,周圍的人也沒人聽說過這事。”
白亦容頓時覺得心頭梗塞得吃不下飯,這事情恐怕大條了。一旦鬧到皇上那裏,恐怕就是撤官砍頭的事情。而自己,将得罪一大片人,還不知道以後的路怎麽走呢!
當天晚上,白亦容一夜睡不着。他心亂如麻,一會兒是愛國愛民的思想占據上風,一會兒是保全自己性命的思想占據上風。
于是,他起身走了出去,來到了院子裏,碰巧遇到了許義天。
“白大人。”許義天-朝他抱了抱拳。
白亦容驚了下,随後反應過來,即便入住村民家,他們這些個侍衛晚上還是輪流值夜,以免遇到突發事件。
“你去休息吧!”白亦容說,“這裏沒人知道我們的身份。”
許義天義正言辭道:“大人,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再過半個時辰,就輪到張朝了,大人不用擔心我們。倒是大人,明天恐怕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大人還是先回屋休息吧!”
白亦容苦笑一聲:“出了這事,你說我還睡得着嗎?”
許義天也不是只會手上功夫的蠢蛋,簡單一想,就知道了其中原因。
“白大人可是擔心事情會有變故?”
白亦容嗯了一聲,說:“你說為了防止我向皇上報告,這些人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許義天聞言,脊背頓時冒出了冷汗。想來,為了保住官職,這些人會瘋狂地反撲。
“明日我再走訪一下,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沒收到補貼。如果證實是建州州府作假的話,我會派你們其中一人先行回京,禀報聖上。”
“大人!”許義天忍不住道,“那你怎麽辦,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
白亦容冷笑一聲:“我吸引住他們的注意力。”
許義天難以置信道:“他們不會對你下手的。”
白亦容搖頭說:“那可不一定。”在前世古代,可是有人曾經為了不讓貪贓枉法的事情外洩,聯合欽差的家仆毒死欽差的。最後,那兇手還聯合仵作對屍體報告作假,險些逃過去。
為了利益,為了自保,人總是會犯蠢的,做出許多讓人難以想象的事情來。
白亦容這是豁出去了。
熬過了難眠的一夜後,一輪太陽自東方緩緩升起,俯瞰着這片廣闊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西陵村村民迎來了注定不一樣的一天。
這日,白亦容從村頭訪到了村尾,沒有一人有聽說過補貼一事的。倒是開墾,這些窮人墾得特別積極,因為三年或六年後才交稅,多劃算。
看着窮人們那破破爛爛的泥坯房,白亦容想起了自己去年也是這麽熬過來的,不由得心酸萬分。
今天,一連走了幾個村子,都是同樣的情況。然而,白亦容記得,在上報的文件中,這些村子是有領取補貼的。現在問題來了,錢沒有一分落入村民的口袋裏。也就是說,被人吞了。
至于是誰吞了,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
白亦容很憤怒,又很無力。
到了傍晚的時候,一輛奢華的馬車停在了西陵村裏正家的家門口。白亦容彼時正在吃晚飯,卻見一個人從馬車上下來,直入裏正家,朝着白亦容就拜道:“建州知州葉文正拜見白大人。”
白亦容微微一驚,随後擡起頭來,看着眼前這人。
只見他長得十分富态,挺着個圓圓的肚子,活像是懷孕了似的。他的眼睛被臉上的肉擠得幾乎看不見了,但是雙眼中射出了精明算計的光芒。那周身氣度,更是不比常人,比起白亦容之前見過的肅州知州和青州知州,更是氣勢逼人。
這是一個常年養尊處優的人,白亦容心道。
在他打量建州知州的同時,葉文正也在打量着這位農官大人。
情報上說過了,這是皇上的寵臣。只見他唇紅齒白的,面相稚嫩,雙眼卻滿是久經滄桑後的沉穩,看起來十分低調。
只看了這一眼,建州知州葉文正便暗道情況不妙,這人的眼神太清澈了,不像是會跟他同流合污的人。
白亦容心裏迅速盤算着,到底是誰洩露了自己的行蹤!
雖然心思千回百轉,他已經站了起來,微微一笑,道:“葉大人,你是如何得知我在這裏的?”
葉文正也不害怕,強龍難壓地頭蛇,他是這裏的地頭蛇,還會被一個毛頭小子壓過去不成?他笑着說:“我聽說了,有人在調查這裏的墾荒一事,想着是不是聖上派人來的,便過來一看,果然是白大人。不瞞您說,屬下曾經在殷都見過白大人,只是白大人不知道而已。”
白亦容點點頭,說:“我本就是低調行事,既然你知道了,我就住到驿館裏去,不麻煩裏正他們了。”
葉文正笑眯眯地說:“文正會替白大人安排一切事物的。”
當天,白亦容就住入了驿館。他搞得聲勢十分浩大,就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知道欽差大人在此,這樣子就算是知州想害他,也要掂量一下後果。
然而,次日,事情的發展出乎白亦容的意料。葉文正送來了滿滿一箱子的銀子,白亦容險些被那一箱子的銀子亮瞎眼。
這粗粗一數,估計有上千兩吧!
白亦容內心爆粗道,特麽的死貪官!
他沒有拒絕,而是調來了案卷,開始查看這裏的賬簿。貪了整個州府所有人家的補貼,這個貪官至少貪了近萬兩的銀子。
調查完畢後,白亦容馬上就走了。
有了建州一個州府,接下來的三四個州府都知道欽差大人要來了,全都給下面的人下了封口令,白亦容是什麽都問不出來。路上見到人,想要問問墾荒情況的時候,所有人都閉口不談,生怕事後遭到報複。
所有人的口都撬不開,白亦容也別無他法,只好收拾包袱,準備回京。
那箱銀子,他是打算帶回去獻給皇上的。
馬車一路颠簸,白亦容閉眼想着事情。忽然間,馬車急促地停了下了,出于慣性,白亦容險些往前撲出去。
還不待他掀開簾子,外面傳來了一陣吼聲:“沖啊,殺盡貪官!”
白亦容心裏一驚,剛要掀開簾子的時候,一支箭射穿了簾子,釘在馬車後壁上,箭尾微微顫抖地擦着他的臉龐。
外面傳來了侍衛張朝的聲音:“義天,你帶白大人先走,我等抵擋住賊人!”
白亦容忍不住朝窗外看去,只見一群衣服破破爛爛的人,或扛着鋤頭,或拿着刀劍,為首的一人騎着馬,手裏拿着一張弓,正對準他的馬車。
白亦容從沒見過這陣勢,他承認,自己确實是被吓壞了。思緒轉得飛快,只憑張朝和向雙兩人是鬥不過這麽多的賊人的。
他掀開車簾,大聲道:“諸位且慢,我有話要說。”
他的聲音極大聲,一下子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為首的那人收起了弓箭,如同看着穩在手中的獵物,不客氣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狗官!”
這些人口口聲聲都是貪官狗官,白亦容覺得自己壓力很大。不過也好,這些人這麽痛恨貪官,只要證明了自己是清官,想來還是有一條活路的。他清了清嗓子,大聲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清官還是貪官?”
那人說:“我接到密報,說是建州知州葉文正要經過此處,這狗官害得我等家破人亡,叫我如何不恨!”
白亦容聽得此言,便知道自己被算計了,便道:“在下乃農官白亦容,是皇上派出來巡視農田的欽差。你若有冤屈,不妨與我說說,我可以替你禀奏聖上。”
那人神色有些松動了,不确定地看着白亦容。
這時,有一個人小聲道:“白大人,是那個制造出白郎犁和白郎糞丹的白亦容嗎?”
白亦容點頭道:“正是在下。”
在場的人頓時竊竊私語起來了,他們本來就是本分的農民,被害得田地皆無,要殺一個官,他們還是很害怕的。現如今,聽說是那個造福百姓的白亦容,他們更是猶豫起來了。
白亦容見他們态度有所改變,又接着說:“你若信得過我,便将冤情告知于我,我會替你轉告聖上。”
這下子所有人都期冀地看着為首那人,如果可以的話,這些農民也是不願意選擇落草為寇這條路的。現在,有一個他們信得過的人說要替他們伸冤,他們便猶豫起來了。
為首那人皺了皺眉,然後說:“白大人,在下想先請你入我山寨小敘一番,不知道你可否願意?”
白亦容從容道:“在下願意。”
那人大笑一聲:“好,有膽量!”
白亦容見他神色坦蕩,不似有詐,便對許義天說:“你們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許義天三人皺起眉頭,不贊同道:“大人,太危險了!”
白亦容說:“我可以說服他,如果我不去說服他,那麽你們也難逃出去。”
許義天幾人動容了,白亦容是為了他們幾個才留下來的,不然如果跟這群山賊打起來,他們肯定要葬身于此處。
“白大人,我們送你上去吧!”許義天三人同時說,“這是我們職責所在。”
白亦容說:“留一個人看着馬車,其他兩人跟我走。”
等他們商量好,那個山賊首領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見他們商量好,他就帶着白亦容他們往山上走。
一路走,山賊首領一路跟白亦容聊天。他賊精得很,一直在套白亦容的話,想測試這個白亦容是不是真的懂得農事。
誰知道,白亦容談起本行來,說得頭頭是道,一看就不像不事農事的普通讀書人。由此,首領對白亦容所說的話更是信了幾分。
待得進入山寨,白亦容已經知道了這人名為曹陽,以前家有農田數十畝,可是全被他口中的狗官設計得失去了田地。
曹陽以前是個中農,家裏算有小錢,自己也讀過幾年的書。
待訴說完冤情後,白亦容憤怒道:“天底下竟有這等事!”
曹陽喚人取來紙筆,将自己的冤情盡皆寫在了紙上。滿滿幾大頁的字跡,全是民田被侵占的血淚。
白亦容心裏嘆了口氣,這張紙要是呈交給了皇上,恐怕這大燕朝的天就要變了。
跟着曹陽的人,全都失去了田地的流民和游民,原本是以乞讨為生,後來遇到了頗有頭腦的曹陽,便在這裏設了個山寨。
“我們只打劫那些狗官,從不動平民百姓的錢財。而且,我們也在山上開辟田地,種植果蔬。”曹陽信誓旦旦道。
白亦容看了眼他所書寫的內容後,将那張紙折疊好放入了懷裏。然後,他又問:“是誰向你們透露我即将經過這裏的?”
曹陽說:“是我們的一個線人說的,不過想來,那線人是不可靠的。”
白亦容看了看天,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得動身上路了。”
曹陽目送着白亦容離開後,一個人忍不住問他:“頭兒,要是他不是白亦容呢?”
曹陽說:“直覺告訴我,他就是白亦容。我們也走投無路了,這樣子下去,朝廷早晚會派人來剿滅我們的,只有賭上這一把吧!但願他是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他所說所想,白亦容自是不知道的。許義天幾人只覺得自己跟白亦容的運氣十分好,居然可以這樣逃過山賊的追殺。
白亦容自知自己有危險,派許義天先行走一步,先向聖上彙報情況,自己則是落後一步,吸引各方注意力。
再過一兩天,他們就可以到達京城了。
接下來的路中,他們又遇到了幾次追殺,然而,這些人不知道的是有幾封密信早已經由許義天呈上給永和皇帝了。
這一天清晨,白亦容終于松了口氣:“再過半天,我們就可以抵達殷都了。”
早餐十分豐富,是路邊一家小攤子煮的。
他正要端起那碗豆漿的時候,張朝說:“大人且慢。”
白亦容這才想起了這幾日每日的例行一事。
張朝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銀箸,放入了豆漿裏。
少時,白亦容的臉色頓時變了,銀箸變黑了。
豆漿裏下毒了!
張朝猛地一拍桌子,轉去找店家,卻發現人早已跑了。
“這些人真的是太張狂了!”向雙忍不住怒道。
白亦容看了看遠處,快變天了,便說:“先趕路吧,等回京彙報皇上了再吃飯。”
但願許義天能安然無事到達京城。
白亦容能預料得到整個大燕朝将會掀起一輪打貪官的活動,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曹陽那張紙會引起如此大的風波,甚至影響了整個歷史的進展,甚至影響到白亦容日後的政-治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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