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聽到這個名字, 元幸的身體猛得一僵, 渾身血液直沖頭頂,呆愣在原地沒動。

王愆旸只知道元幸,不知道元紅銘是誰, 此時也疑惑地看着元幸。

元幸杵在原地,抿着嘴巴, 一言不發,肩膀塌下去, 駝着背,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呈現出一個自我保護的姿态。

他十分害怕聽到這個名字, 即使是從他人口中聽到, 也害怕極了。

上個月收到元紅銘打來的電話,元幸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支撐着他和元紅銘通話的,或許是生病的奶奶, 或許是長久的恐懼造成的麻木。

身後那人又問了一句, 操着南方的口音:“你是元幸嗎?元紅銘的兒子,不是嗎? ”

雖然元幸聽不出這個聲音的主人,但他十分熟悉這個平翹不分的腔調, 來自他的家鄉,那個承載了他人生中所有不幸的小村莊。

而那些原本就認識他的小村莊裏的人,則見證了這些所有不幸。

見元幸遲遲不回答,對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踩出腳步聲, 似乎是要朝這邊走。

聲音越來越近,王愆旸也疑惑地喊了一聲元幸一聲:”你怎麽了?“

終于,在那人即将走過來時,元幸擡起頭,然後也不管身邊幫自己拿衣服的王愆旸,逃也似的跑走了。

空氣送來遠遠的一句——

“我不是!”

他不是元紅銘的兒子,這個人不配成為他的父親。

但事實總是如此。

王愆旸找到元幸的時候,他正躲在隔壁寵物館的門口,靠着玻璃門,雙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發抖。

寒風凜冽,元幸只穿了件薄衛衣,冷風毫不留情地灌進他的脖子裏,臉頰凍得通紅,牙齒不斷打顫,哈出一簇又一簇的白氣,整張臉氤氲在內。

“元幸!”王愆旸趕忙快步走上前去。

湊近了看,才發現元幸臉上挂着兩道淚痕。

可憐小狗的睫毛全部都濕透了,眼眶和眼睛都紅的厲害,見他來了後擡頭,慌忙擦掉臉上的淚,說:“開,開心先生。”

聲音勉強得讓人心都顫抖了幾下。

“過來。”王愆旸沉聲道。

他不由分說地将元幸拉到自己這邊,抖開那件厚厚的棉服給他披上,然後帶上帽子圍上圍巾,抓住兩只冰涼的爪子,放在自己嘴邊哈着氣幫他取暖。

然後是一言不發,兩人立在嘈雜的環境裏誰都沒提剛剛發生的事情。

元幸垂着眼睫,使勁眨了眨眼,似乎在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

元幸其實沒想哭,就算現在哭了,他也不承認是因為剛剛遇到了老鄉,聽到了元紅銘的名字。

先前和元紅銘打電話的時候他都沒有哭,在花卉館的時候只覺得恐懼害怕,情緒驅使着元幸在聽到對方要走過來時落荒而逃。而踏出了溫暖的場館,寒風撲面,他冷得一哆嗦,衣服圍巾帽子都不在自己手邊,開心先生也不在身邊。

看着身邊孤零零地只有寒風塵土,元幸上下眼皮一眨,眼淚直接就下來了。

他覺得委屈。

十分委屈,吃十顆糖也彌補不了的委屈。

而王愆旸似乎在花卉場館內,從那番話裏察覺到了什麽。

一直以來,對于元幸的雙親,他只知道是元幸母親抛棄了元幸,元幸這才來尋找媽媽。

而對于父親那邊則一無所知,本以為元幸的父親會是個在家鄉那邊尋找着老婆的蹤跡,愛子深切的角色。可從元幸的反應上來看,王愆旸腦補得實在是南轅北轍了。

他自認為很了解元幸,現在看來,不管是元幸本人還是他身後的那些不幸,他所知道還是太少了。

感覺到手下那雙冰涼的爪子稍稍回溫,王愆旸這才問:“跑什麽跑?你不冷嗎?”

他刻意避開了剛剛那件事。

元幸吸了吸鼻子,小聲說:“……冷。”

于是王愆旸把那雙手抓得更緊了點,像帶着一個小逃犯一樣把人抓進溫暖的寵物館內,半帶責怪半帶憐惜地說:“知道冷還跑。”

元幸低着頭,情緒有點低落:“對,對不起,開心先生,我,我錯了。”

見他這副模樣,王愆旸不再責怪他,口氣也溫和了不少:“錯哪兒了?”

元幸自責地說:“我,我不該亂跑的。”

王愆旸:“還有呢?”

元幸唯唯諾諾:“我,我,我不該哭的。”

這話聽得王愆旸心頭一疼,到底是什麽才會讓這個小孩覺得哭也是錯。

于是他把元幸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裏,騰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腦袋:“下不為例,不然以後沒有糖吃了。”

“嗯,嗯。”元幸使勁點了點頭,然後又眨了眨眼,“不,不會了。”

王愆旸見他此時這麽乖,伸手揪了揪他的臉:“行,知錯就改就還是好孩子。”

身邊傳來尖銳的犬吠聲,周圍站着的人都忍不住朝那邊看了看,元幸也不例外,注意力被轉移,從王愆旸身後探出頭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似乎想找到小狗。

元幸在那邊探頭探腦:“小,小狗呢?”

王愆旸看他現在注意力稍稍被轉移了一些,心裏頭忍不住笑了笑。于是他趁熱打鐵,想将元幸所有的壞情緒都趕跑,帶着人就朝聲音那邊走去。

元幸則新奇地朝小路兩旁的店鋪裏看起,目光新奇。

王愆旸收回餘光,微微搖搖頭。

果然還是個小孩,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而小孩子剛剛那還新奇的目光,卻因為想到什麽兒又逐漸暗淡了下來。

不過這就是王愆旸沒有發現的了,從寵物館出來後他直接将元幸送到了火鍋店,自己則返回寫字樓開始工作以及加班。

次日,兩人還是早八點時在逢光基金會的門口碰面,吃早飯,裝禮物,回商圈各自工作。

第三天也是這樣。

第四天時從元幸的口袋裏又掉出一根裝着驚喜花花種的糖棍。

等到第五天的清晨,王愆旸在出門前收到了元幸的短信,說是早上要去火鍋店裏工作,今天就不去基金會工作了,信以為真的王愆旸也就直接去了公司。

但中午吃飯的時候,王愆旸和同事在商圈吃飯,王愆旸順路去火鍋店轉了轉想看看元幸工作情況如何。

張玥看到王愆旸的身影,以為他是來找元幸的,于是走上前去對他說:“元幸今天不在。”

王愆旸一愣:“早上他跟我說來火鍋店上班了。”

張玥也一是一愣:“早上元幸跟我請假說不來了。”

王愆旸微微攥緊了手,沒想到這小孩還學會撒謊了,他問:“您知道元幸可能去哪裏嗎?”

“我不知道,他平時不是工作就是在家裏。”張玥有些緊張地搖了搖頭。

“啊不對。”張玥突然又想到了什麽,“昨天吧,元幸他問我城西那家花卉市場怎麽……”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來,王愆旸已經留下一句“謝謝”,離開店內。

元幸憑着那天的記憶加上詢問,艱難地摸到了之前和王愆旸一起去過的花卉市場,找到那家賣多肉植物的攤子。

那天叫住元幸的人還坐在多肉攤前的小凳子上,元幸記得這個人,是村裏和他年齡相仿的一個男孩,叫什麽名字倒是忘了,只記得是姓張。

對方暫時還沒有發現元幸,坐在凳子上百無聊賴地刷着手機,時不時笑兩聲。

元幸抓緊了圍巾下的流蘇穗子,猶豫了幾番後,鼓起勇氣走到攤子前。

張姓的男孩只瞥到攤前有個身影,沒仔細看,在後面吆喝了一嗓子:“統統15塊一盆,小本買賣不議價啊。”

強調一如既往的耳熟。

元幸抿了抿唇,徑直走到攤子後排:“你,你好。”

對方這才移開手機,看到來人是元幸後猛地一愣:“你真是元幸啊?”

男孩似乎有些激動,畢竟難得在異鄉見到家鄉熟悉的人,他收起手機:“我猜你一定不記得我是誰了。”

元幸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對,對不起,不記得了。”

“我是張明星呀。”張明星露出一排牙,笑得憨厚。

即使他說了自己的名字,元幸也依然沒有想起他和自己的交集,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哎呀哎呀元幸你可真是沒變。”張明星從身後抽出一張小板凳給元幸,“坐,咱們好好聊聊。”

“你說你,村裏唯一一個大學生……”

張明星說着,突然意識到什麽,趕忙改口:“你說你,出來打工三年了都沒回過村子一次,過年都不回來,我可是每年過年都回去,今年過年回家的票我都搶到了,是個下鋪呢嘿嘿嘿。”

“那天我叫你你怎麽不搭理我啊?當時你旁邊那個是你朋友嗎?看起來挺有錢的啊,你現在在哪裏工作啊?要不要跟我一起賣多肉?”

元幸一直沒說話,倒是張明星的嘴巴一直沒合上。

他說起家鄉事的時候激動萬分,尤其是提到家裏的親人時,說起在京城是的不容易又苦苦嘆氣,但總會在下一句話裏又恢複幹勁。

張明星給一個買多肉的客人找了零錢,回頭沖元幸道:“等我攢夠錢了我就把多肉生意給做大了,這樣再幹兩年就能回家蓋樓娶媳婦了,然後在家裏那邊市裏也能賣多肉。”

大概這樣才是一個在外漂泊的游子該有的狀态,心懷志向努力工作,逢年過節回家探親,在開春時帶上家鄉的味道再返回拼搏奮鬥的地方。

是元幸羨慕不來的。

“嗨怎麽總是我在說。”張明星見元幸一言不發,“你說說你啊,你可是比我還要早來一年呢。”

元幸抿了抿嘴巴,攥緊了手,緊張地問:“你,你知道我奶奶她,她現在還好不好嗎?”

聞言,剛剛還熱情開朗的張明星一下就不說話了。

好一會兒,他才說:“我去年回家時還去看了看她,你奶奶他還在,但身體情況不是特別好,好像是生了什麽很重的病,具體是什麽病我不知道。不過這都一年了,現在怎麽樣我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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