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聽着張明星說話, 元幸又回到了那天聽到他問自己是不是元紅銘的兒子那般狀态。

手腳冰冷, 渾身的血液都朝大腦處聚集。

他直愣愣地看着張明星,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張, 輕輕顫抖着,一臉不置信的, 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雖然是奶奶沒有及時送元幸去醫治,喂了他那碗摻了香灰的水才導致他變成現在的模樣, 但這段記憶在元幸的腦海裏早已像一張破碎的紙,零零碎碎。

他留下來的大多數都是美好的回憶,奶奶給自己蒸了小兔子模樣的饅頭, 把包着硬幣的餃子挑給自己, 幫自己縫制了上學時背的小書包,小書包上有一顆奶奶親手繡的小星星。

除了媽媽以外,奶奶算是元幸生命中又一重要的人物。

所以即使上個月他收到了元紅銘打來的電話, 元幸也沒有挂斷, 聽到奶奶生病,他最快時間就把全部家當給彙了過去。

張明星說去年他回家時,奶奶的身體狀況已經很不樂觀, 如今一年過去了……

元幸抓緊了圍巾,不敢繼續想下去,一聲不吭地就紅了眼眶。

張明星見狀,趕忙安慰道:“這都一年了,啥病都該好了, 而且這不是馬上就過年了,我的車票是月底的,到時候我幫你去看看你奶奶!有啥想說的我也幫你帶到!”

張明星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紙,遞給元幸:“你擦擦臉,冬天風大,你這哭着一會兒臉就皴了。”

“謝,謝謝你。”元幸小聲說。

“不過。”張明星看着元幸擦眼的動作,忍不住問,“你有你阿爸的電話嗎?為啥不打一個回去呢?”

以往在村子裏,張明星只知道元紅銘好賭,打老婆,并不知道元紅銘家暴是帶着孩子一起打罵的。況且那時候在村子裏,每次見到元幸,他都是笑眯眯的,也就沒往那邊想,所以現在才這麽問。

“我,我不敢。”元幸低頭看着腳邊的一小盆多肉,嗫喏道。

他不敢去給元紅銘打電話,也不願意,只願意每個月月底時收一個短信,給奶奶彙過去500塊錢,這樣就有一點聯系可以了。

張明星撓了撓腦袋,不太理解元幸的話,他覺得兒子給老子打電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比如他就經常給他爸打電話。

但畢竟,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元幸家的格外難念。

“張明星!來這邊兒卸貨了!”遠處一個工人師傅沖這邊大喊道,“聊啥天兒呢趕緊過來!”

“來了來了!”張明星趕忙從凳子上站起來,回應道。

他看了看還坐在小板凳上的元幸,拿出手機:“你把你電話號碼給我一下吧,等月底我回家的時候給你打電話,你有啥要捎帶回去的都跟我說一下吧。”

“哦,哦好。”元幸抹了抹眼睛,慌忙拿出自己的小直板手機。

交換完電話號碼後,張明星趕忙去卸貨,但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從地上拿起一盆生石花塞給元幸。

“沒啥好送的,這個給你吧。”張明星說,“記得放暖和點的地方養,想起來了就澆水,很好養活的,月底記得給我打電話啊,我先去卸貨了!”

然後留元幸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着掌心裏那盆盆生石花,長圍巾的一頭垂到了地上,拖了一地塵土。

這副模樣正好被剛剛趕到的王愆旸看到。

王愆旸一路上将車開的飛快,甚至還闖了個紅燈,他滿腦子都是元幸和那天聽到的元幸父親的名字。

結合元幸那天的表現和今天他又獨自偷跑到花卉市場這裏,王愆旸更加肯定了自己那天的想法。

他看着坐在小凳子是的元幸嘆了口氣。

名字裏雖然帶着幸福,但人生太不幸了。

“元幸。”王愆旸快步上去,低頭看着他。

元幸聽到聲音,仰起臉看着王愆旸,目光裏帶着慌亂和閃躲,也沒有喊他的名字。

畢竟自己撒了謊偷偷跑出來的。

兩人無言對視了好一會兒,王愆旸又嘆了聲氣,蹲下身來,将元幸的圍巾末端撈起來,拍了拍上面挂着的塵土,給他系好後又整理了一下圍巾上打了結的流蘇,還幫他戴上帽子,撥了撥頂端的小絨球,拉上棉襖的拉鏈。

手指碰到元幸的臉頰,說不出來到底是溫暖還是冰涼。

元幸抿了抿嘴巴,看着王愆旸一系列的動作,終于忍不住吸了吸快要留下來的鼻涕:“開,開心先生。”

王愆旸還蹲在地上,沒看元幸,淡淡地“嗯” 了一聲,也沒再說話。

兩人又是一小段沉默,元幸雙手抱緊了那個養着石生花的小塑料盆,心裏頭逐漸緊張起來。

開心先生不會是生氣了吧……

好像前幾天自己才認錯不亂跑,結果這沒幾天就又偷跑了,跑得還比之前更遠了……不僅如此,還是撒謊偷跑出來的。

于是,元幸趕忙讨好道:“對,對不起,開心先生,我,我錯了。”

說辭和前幾天那話一模一樣。

“錯哪兒了?”王愆旸的臺詞也是一樣的。

元幸眨巴着眼睛,目光飄忽不定:“我,我以後再也不,不亂跑了,我保證的。”

這句跟之前的臺詞相比,做了一些調整。

王愆旸直接扔掉劇本,大改臺詞:“你要來花卉市場,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呢小元幸?自己跑來不冷嗎?”

語氣溫柔,沒有一絲責怪的意思。

越是這樣,元幸越自責,于是眼睛又眨了好幾下:“冷。”

元幸是轉公交車加上走路過來的,最近京城陣陣妖風,元幸那個小身板頂不住幾頓吹的。

王愆旸看着元幸,想了想,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糖,剝開了給他。

元幸則疑惑地接過糖果,一來疑惑開心先生為什麽随時都能從口袋裏拿出糖來,二來疑惑開心先生為什麽現在給自己糖吃。

不過想了一來二去,元幸還是吃了這顆糖。

王愆旸自從得知元幸低血糖後就一直随身帶着糖果,早上喂一顆防止低血糖暈倒,上午喂一顆墊墊肚子撐到吃午飯。

現在喂一顆是讓他吃點甜的,這樣心裏頭會好受一點,因為接下來王愆旸要問的話可能會讓元幸不舒服。

但王愆旸還是要問。

王愆旸将糖紙收進自己的口袋裏,目光從元幸咀嚼糖果的腮幫挪到眼睛上。

他問:“小元幸,你介意給我講講你家裏的事情嗎?關于你爸爸或者媽媽的?”

雖然這個場合不是那麽正式,但王愆旸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

新年時他替元幸許下天天開心,過得幸福的願望,在此後也一直用自己的方式陪伴他,希望他的生活能改善一些,希望他能重新生長一次。

但他的許願,他的行動,都不能從根本上給他帶來開心快樂。

他想将元幸心頭處那捧苦澀的蓮心換成一把甜蜜的糖果,也需要先把蓮心給撥下來才行,一味地在蓮心上淋着蜂蜜,只會增加那顆小心髒的負擔罷了。

剛剛還一直嚼着糖果的小腮幫停止了動作,元幸慢慢低下了頭,然後使勁搖了搖頭。

他不願意,也不想。

更不想因為這件事而哭得稀裏嘩啦。

“不願意麽?”王愆旸溫聲道,在心裏頭嘆了口氣,只好換了種問法,“這個攤主是你的朋友嗎?”

元幸點點頭:“是,之前在村子裏的,認識的人。”

“叫什麽名字能告訴我嗎?”王愆旸又問。

元幸低着頭小聲說:“張,張明星。”

“你們剛剛有聊什麽嗎?”王愆旸伸手,雙手捧着元幸的臉,讓他目光直視自己。

元幸雖然擡起了頭,但目光依舊低垂着:“聊,聊張明星他過年回,回家了,我讓他,他去幫我看看奶奶她還好不好,還拿到了他的手機號,他,他還送了我一盆這個。”

說着,元幸把手裏的小花盆往前送了送。

王愆旸低頭看了一眼,拇指在元幸臉上摩挲了一下:“這樣啊,還有別的嗎?”

“沒,沒有了的。”元幸看着王愆旸的眼睛,自己也眨了眨眼。

這麽對視了一會兒,王愆旸突然伸手把元幸的帽子給拉了下來,擋住了他的雙眼。

元幸疑惑地“嗯?”了一聲,試圖伸手把帽子給拉上去。

“元幸,不要動。”

元幸的手立即就收了回去,規規矩矩地捧着小花盆。

王愆旸看着元幸天生微微上翹的唇角,低垂着眉目,睫毛在滿室的花香裏輕輕顫了顫。

十八歲時智力殘疾,來京打工是為了尋找抛棄了自己的母親。

父親似乎不是一個稱職的好爸爸,只要提到,元幸整個人的狀态就會大變。

奶奶她還好不好……很可能是生了什麽重病……

生活的苦難壓在他肩頭,唇角卻依然朝上翹着,笑着。

王愆旸皺眉,心裏頭不知道想了些什麽,抿了抿唇。

花卉市場裏溫度高,元幸剛進來和張明星說話時,圍巾帽子的摘下來的,衣服拉鏈是拉開的。

而王愆旸到了後好似怕他着涼一樣,統統幫他給帶上了,這沒一會兒就憋出了一身汗。

現在對方又把他的帽子給拉了下來,擋住眼睛,眼前一片紅色世界和模模糊糊的昏暗人影。

元幸覺得熱,忍不住在小板凳上不舒服地扭了扭,嗫喏道:“開,開心先生,我熱,然後我還,我看不見了。”

王愆旸捧着元幸的臉,掌心裏的小臉肉呼呼的,皮膚泛紅,臉頰處溫度高些,兩側帶着些涼意。

頭頂懸挂着一盞又一盞明黃色的燈,模糊在視線裏像千萬顆小星星。周圍人們的叫賣聲嘈雜,不絕于耳,但沁人肺腑的花香又源源不斷地傳來。

王愆旸凝眸,在元幸紅潤的唇瓣上看了一會兒,然後捧着元幸的臉頰,自己稍稍前傾,隔着紅色的毛線帽子,輕輕地在小星星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離開後,依舊久久地注視着元幸,目光灼灼。

我要照顧這個小傻子一輩子,王愆旸想。

又一會兒,嚴嚴實實擋在元幸眼前的身影由低變高,一些光芒從毛線的縫隙裏漏了進來。元幸遲疑地伸出了手,猶猶豫豫地把帽子給扯了下來。

看到王愆旸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溫柔地注視着自己。

“開心先生?”元幸仰着臉,細聲疑惑問道,“怎麽了呀?”

王愆旸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沒什麽。”

他看了看時間,朝元幸伸出手:“回去嗎小元幸?”

“回去的吧。”元幸眨了眨眼,遲疑了一下後,剛想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個寬大的掌心裏時,沒想到對方一下就拉住了他的手,自己則順勢站了起來。

“走吧小元幸。”王愆旸走在前面說,“我們回家。”

次日,兩人恢複了之前七點半逢光見面,然後吃早飯工作的日常。

中午時分,王愆旸将元幸送到商圈樓下,囑咐了幾句後目送他上樓。

之後,驅車又一次來到這個花卉市場內。

先前元幸身邊沒有一個了解他過往的人,王愆旸知道的關于元幸的事情都是從相處中一點一滴得來的,昨天他想了解得更多一些也被元幸用行動拒絕了。

現在好不容易遇見一個識得過去那個元幸的人,王愆旸自然不能放過。

走到多肉植物的攤前,王愆旸一眼就看到了張明星,他禮貌開口:“打擾了,請問您是元幸之前的朋友嗎?”

張明星看了王愆旸一眼,認出這是那天陪在元幸身邊的人,還有昨天也是,于是說:“我是,你有啥事找我嗎?”

王愆旸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我是元幸的朋友,想向您了解一下元幸之前的事情,您看可以麽?”

“可以是可以。”

張明星收起了手機,反問道:“我先問你,你真的是元幸的朋友嗎?”

昨天,他分明看到這個男人把元幸帽子的帽子拉下來,偷偷親了元幸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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