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不知道是第幾次從昏睡中醒來了,但這次當我醒來的時候,沉重灼熱的身體好像輕松了不少,我的意識也不是那樣模糊不清,我感到自己就像躺在清涼的湖面上,前所未有的舒适。我擡起眼睛環顧着周圍,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漆黑的房間在爐火的昏黃映照下,只能模糊地發現有個人正坐在離我床邊附近的一張椅子上守護着我,那個人因疲倦正打着瞌睡。那是一位男子,因手遮住臉而看不清相貌,難道是桑頓先生?但這個想法馬上又被理智取締,因為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剛才的想法只是一個虛無缥缈如同空中閣樓般的渴望罷了。我再次揉揉眼睛,仔細辨認着守護我的這位騎士。

“弗雷德?”我小心翼翼輕聲呼喚着,但口幹舌燥的我發出的聲音都帶着嘶啞,聲音如同細絲。我努力地清了清嗓子,但感覺還在發炎的喉嚨如同擔負着兩塊石頭,讓我精疲力盡。“弗雷德裏克?”我盡量放開自己的聲音,希望對方能聽到我的呼喚。不多時,守護着我的騎士好像聽到了聲音蘇醒了。

“Cali?Cali!是的,是我!你醒了!感謝上帝!”他連忙起身來到我的床邊,臉上挂着略帶興奮的微笑。

“我想喝點兒水,可以嗎?”

“當然!當然!我這就去拿水來!瑪格麗特在廚房,我馬上叫她上來!真是謝天謝地!”他飛奔着跑出去,高興地召喚着瑪格麗特和迪克遜說我醒了。不到一會兒的功夫,瑪格麗特、迪克遜、弗雷德裏克甚至連瑪麗都圍繞在我的床邊,每個人都對我露出可愛的笑容,瑪麗還激動地哭了起來。

“你終于清醒了,Cali!”瑪格麗特緊緊攥着我的手,“看來你的燒也徹底退了!爸爸去請唐納森大夫了!”

“你已經昏迷了近兩個星期了,我的小姐!看來三天前借來的水床墊還真管用!你想要吃點兒什麽嗎,小姐?”迪克遜慈祥地問道。

“我只是想喝點兒水……”被衆人圍繞的我有些受寵若驚。

“對了!水!”弗雷德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急急忙忙端了杯水,我接過喝了一口,從未有過的甘甜清涼感慢慢傳遍全身。我發自內心地朝大家笑了笑,不希望他們再為我感到擔心。直到唐納森大夫過來,幾個人才散去,弗雷德裏克也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只有瑪格麗特陪着我。唐納森大夫也同樣喜笑顏開,說我是有驚無險,他測量了我的體溫,又看了我的喉嚨,告訴我現在基本沒有什麽大礙了,只要再吃幾服藥消除我輕微的炎症,等待我身上的紅斑慢慢消失,我就能徹底好了。另外他還告訴瑪格麗特,我現在已經用不着降體溫的冷水床墊,最好換下來,并且他還讓迪克遜給我做些清雞湯和新鮮水果以補充我的體力。因為我還沒有完全康複,唐納森大夫建議我的病房保持隔離狀态,以防傳染給其他沒得過猩紅熱的人。

等唐納森大夫走後,迪克遜和瑪格麗特幫我把水床墊換下,随後又讓瑪麗按醫囑給我端上了清雞湯,聞到湯的香味我感到确實餓了,這幾天因為我一直處于半昏迷的狀态,瑪格麗特一直喂我吃一些流食。此時的這一小碗雞湯讓我胃口大開,感覺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瑪格麗特在一旁笑眯眯地看我狼吞虎咽,一邊同我聊着天,講着笑話,并把最近黑爾家發生的事情告訴我:亨利今天上午奉貝爾先生的囑托去倫敦辦理關于金礦投資的事情;黑爾夫人昨天從倫敦來信說一切都好,并對我的病情很關切,還替伊迪絲夫婦和肖姨媽向我問好。“Cali,最意想不到的是有很多我不認識的陌生人總是上門來打聽你的病情,都想看看你:菜市場的威爾太太,面包店的老史密斯先生,還有一個自稱叫為布徹太太的女人——她說你饒恕了她丈夫,他們都很關心你,沒想到你在這裏結交了那麽多的朋友。”

“我也沒想到,瑪格麗特。”

“你太謙虛了!我想說的是,對我們大家來說你比你想象的要重要,不關乎你是誰,或者你有什麽樣的不同!” 她說了那麽多人,但我最想知道的她卻沒有提,我知道那個水床墊的來歷,想要問這件事,卻拿不出勇氣開口,轉而問道:“瑪格麗特,希金斯先生和貝西怎麽樣了?”

“我看你早已經吃完了,今天已經很晚了,雖然燒已經退了,但你還很虛弱。今天休息好,明天咱們再聊其他的事情。”瑪格麗特把碗從床上端走,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當她臨走時為了讓我安心又說道:“我知道你在意水床墊的事情,我會告訴你的,我們還會談談桑頓先生,只要你盡快好起來,Cali!”她調皮地朝我笑笑走出了門,但這絲毫沒有澆滅我的好奇心,反而讓我更加忐忑。

第二天早上醒來,身子比昨天感覺清爽了不少,迪克遜為我端來早餐,她看到我今早的胃口與昨天一樣好,臉上的喜悅溢于言表。我焦急地等待着瑪格麗特的出現,她并沒有食言,吃完早餐後她就已經坐在我的床邊,準備同我做一番長談。瑪格麗特首先告訴我的事情是貝西因肺病去世的消息,雖然我早就已經知道了貝西的命運,但聽到這個消息後我仍然感到震驚與悲痛,淚水不知不覺地奪眶而出。盡管瑪格麗特極力安慰我,但卻絲毫沒有減輕我的傷感。我随後向瑪格麗特問起了尼古拉斯的情況,想到他一定在這個時候有着比我更大的痛苦,經歷了罷工失敗又經歷喪女之痛,更沒有朋友在他的身邊安慰他,甚至他連可以當做精神寄托的工作都沒有,真不知道他是否能挺過來。

“希金斯先生嗎?當貝西去世後他又從我這裏得知你生命垂危的消息的那一霎那,我看出他徹底垮了。我知道他需要人幫助,就請爸爸開導他,甚至還邀請他到家裏來,我想現在他的情緒應該比那時好不少——你知道嗎?他經常在晚上來這裏,但只是在屋子外面徘徊,我們請他進來他也不肯。聽瑪麗說她父親只是要知道你好好的就心滿意足了,所以我和爸爸也不再幹涉了,起碼這樣可以讓他不再總是沉浸在對貝西去世的悲傷裏。”

“謝謝你和黑爾先生能幫助尼古拉斯,你知道他生活的很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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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但我認為他是一個堅強的人,不會輕易被生活所打敗——我想他是喜歡你的,Cali!”

“尼古拉斯不會喜歡我的,就算真喜歡我,當他知道真正的我他也不會接受我,沒有男人會接受我——起碼是現在沒有做過手術的我。對于現在的我來說,我不配談有誰喜歡我或不喜歡我,因為那是非常沒有意義的事情——我們還是不要再談這個話題了吧,瑪格麗特。”

“不,Cali,你太看輕自己了,如果那個人真在乎你,就不會在乎你的生理,就像男人愛上男人,女人愛上女人一樣。如果有一天,一個英俊善良并且對你徹底了解的男人向你求婚,你是否會接受呢?”瑪格麗特表情莊重地問道。

“我不知道,瑪格麗特,不會有這樣的人的——我不知道。”我并不想再為這個根本不可能的問題做過多的糾纏,馬上轉移話題問道:“跟我說說水床墊的事情吧!”

瑪格麗特對我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顯然她對于沒能與我繼續談論有人向我“求婚”的問題抱有遺憾和不甘。她接着想了想,然後就把如何從桑頓夫人那裏借水床墊的事情告訴了我,當她提到桑頓先生的時候,我的心裏發緊,既想聽又不想聽,既想問問題又不知怎麽說出口。當瑪格麗特把故事講完後,一想到是有了桑頓先生的幫助才有了水床墊,我就有一種“他是為我才這樣做”的幻想,但那種想法只是一瞬,看到瑪格麗特坐在我面前,我馬上生出一種“背叛瑪格麗特”的負罪感以及自己不自量力、想入非非的羞恥感。“桑頓先生是屬于瑪格麗特的!”我又在心裏已經記不清第幾千遍地告誡自己。

“我想你一定會對桑頓先生的看法有了改觀吧?”我試探地問道。瑪格麗特笑了一下回答道:“雖然他不茍言笑,但我承認他确實是一位紳士——好了,我們談的夠久的了,你也應該好好的休息,比較你的病剛剛才有所好轉。”瑪格麗特同剛才的我一樣不想過多談論桑頓先生,“機警”而又恰到好處地離開了。

下午,迪克遜給我的房間用醋消了毒,而後黑爾先生和貝爾先生一同來房間裏看望我,并且貝爾先生給我帶來了水果和鮮花,他還同我談起了亨利在接到桑頓先生拒絕投資的回複後去倫敦辦事的事情,兩位老先生直到唐納森大夫出現并再三勸告他們離開後才走。唐納森大夫又給我做了檢查,并說我很快就會痊愈後就帶着微笑離開了。吃完瑪麗送來的晚餐後,弗雷德裏克也來到我的房間陪我聊天,他還給我念了幾首拜倫的詩為我解悶。瑪格麗特一直為我忙前忙後,一會兒為我遞過一杯水,一會兒叮囑我吃藥,一會兒為我測量體溫,一會兒又問我有什需要,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溫暖和感激。我們今天再也沒有提起桑頓先生的事情,我肯定到時機成熟時瑪格麗特會主動同我分享她和桑頓先生的愛情的。

當深夜來臨,可能因為白天睡太多的緣故,我竟然夜不能寐起來。我下了床,來到灑滿月光的窗前向外望去,發現黑爾家樓下有個人在左右徘徊,借月光我認出了那個人帶着的帽子——那一定是尼古拉斯,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動。我連忙返回屋內點燃蠟燭,拿着它重新出現在窗口。黑暗的房間重新有了光亮,這引起了屋外那個人的注意,我希望讓他看到我的身影出現在窗邊,因為我想讓他知道我一切都好,我希望他不要再折磨自己,我希望他盡快擺脫掉生活的陰影,我希望他能盡早找到工作,讓他重新燃起對生活的熱情——是的,我可以給他寫封信,讓他去請求桑頓先生給他一個工作,讓他們兩個人在工作中成為朋友,化解彼此之間的誤會。

我看到那個人站在我的窗下向我這邊望過來,直到我把蠟燭吹滅他才離開,而當我正要離開窗口前時,借助照耀在街道上的月光,我發現又有一個人從街道的陰影中走出來離開了。那個人身材挺拔,雖然看不清臉,但卻讓我想起了桑頓先生——我真的是瘋了,桑頓先生不會為了我而這樣做的,我們倆已經毫無瓜葛了,即便他在水床墊上的事情幫了我,那也是出于一種“助人為樂”的精神罷了。在黑暗中,我自嘲地笑了笑,帶着種過度思想勞累的憂郁入睡了。接下來的一大早,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尼古拉斯寫信,讓他去找桑頓先生在工作的事情上幫忙,并讓瑪麗把信帶回家去,希望一切都能按蓋斯凱爾夫人小說中寫的那樣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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