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弗雷德裏克安全離開米爾頓雖然讓瑪格麗特和我都松了一口氣，但黑爾家離別的憂傷卻沒有消散。我沒有把在車站遇到亨利與桑頓小姐的事情告訴瑪格麗特，因為我不能想象如果瑪格麗特知道亨利會與桑頓小姐“私奔”這件事情後會有什麽反應。我想她也一定同我一樣，不理解亨利為什麽會大膽地做出“私奔”這樣違反維多利亞時代最讓人不待見的事情，亨利本是一個非常世故，有着社會責任心的人，并且極度理智的人，為什麽他會如此的沖動，想要與桑頓小姐一起遠走高飛，我甚至不能相信亨利真的會愛上桑頓小姐。在我搞清楚這件事以前，我打算把這個秘密留在心裏。

在事情發生的三天後，桑頓小姐竟然破天荒地獨自來拜訪黑爾家，我知道她是來專程找我的。桑頓小姐面色憔悴，失去了曾經我記憶中的那種活潑和自傲神情，她雖然很禮貌周到的同我問好，但卻掩飾不掉那種滿懷心事的狀态。當時瑪格麗特同迪克遜一起到市場買菜去了，所以我能有機會和桑頓小姐單獨談及那天晚上在車站發生的事情，以及她和亨利如何情投意合，如何相愛，自己如何任性，如何一時沖動答應了沃森先生的求婚，又如何計劃通亨利私奔。她把“私奔”這件事情全攬到自己身上，說是她自己用盡一切辦法慫恿亨利帶她離開米爾頓，說一切醜陋的罪惡全是她自己造成的，跟亨利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她懇求我不要把此事告訴任何人，她不希望此事從而壞了亨利的名聲，說她自己會承擔一切後果，她哭泣着說會按照婚約與沃森先生結婚，她會忍受這場沒有愛的婚姻，她會獨自承擔自己所種下的苦果。一向自私自利的桑頓小姐竟主動為別人背黑鍋，這可是讓我沒想到，我能感受到她對亨利的愛情出自真心，并向桑頓小姐再一次承諾會保守秘密。桑頓小姐愛上亨利并不奇怪，但我更想知道亨利是如何愛上桑頓小姐的。說來也巧，在桑頓小姐走後，郵差送來了亨利給我的信，信是從牛津寄來的，我來到自己的卧室，認認真真地讀着這封長信。

親愛的Cali：

我滿懷着愧疚、羞恥與對你的感激給你寫下這封信，以解釋那天在車站發生的事情。我知道我和桑頓小姐要一起離開米爾頓是多麽的令人感到不恥，我甚至現在還無地自容，我知道你對我有多麽的失望，甚至瑪格麗特、伊迪絲和倫諾克斯上尉如果得知此事也會對我感到萬分的失望，我的家庭也會因為此事而蒙羞，但是我不後悔。

我是如此地愛着桑頓小姐，是我千方百計說服她與我私奔，讓她逃離她的婚姻。我自認為自己是個有原則的人，遵守着社會上的一切規則和規矩，就像法律條文寫下的每一條，都是如同真理一般，過着一種迂腐的，或者說是死板的生活，每天圍繞在白紙黑字的條文之中——也許這就是當時瑪格麗特沒有接受我的求婚的原因。我曾經對瑪格麗特抱有情愫，就如同人們所說的門當戶對一般，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希望我和瑪格麗特在一起，認為我們最相配，當時甚至我自己也同樣認為是這樣，我們兩個人就應該順理成章的在一起。一位律師娶一位牧師的女兒，這不是社會上公認的最合适的婚姻嗎？而當瑪格麗特拒絕我時，我雖然感到心痛，但那種心痛卻更像是一位充滿正義感的法官眼睜睜看到打破條文的罪犯逃脫法律制裁的氣憤。雖然随着時間的流逝，我的氣憤也漸漸淡忘，但我卻從未想明白為什麽瑪格麗特會拒絕我的求婚。

當跟随貝爾先生來到米爾頓後，當我見到你後，你的大膽，你的聰明和你的未知吸引着我——當然這種吸引并不是指愛情，而是一種我從沒有見過的，敢于打破常規的精神鼓舞：與工廠的先生們力争自己的觀點，提出超越常規而又符合事實的想法等等，讓我意識到自己狹隘。當然，真正讓我脫胎換骨的，是我遇到了芬妮·桑頓小姐，并且因作為貝爾先生代理律師的機會，讓我更多地有與桑頓小姐相處的時間，讓我越發了解和喜愛她。她沒有瑪格麗特的穩重，沒有你的聰明，但她活潑、大膽，甚至是她的任性、魯莽都吸引着我。是她讓我意識到自己曾經的生活是多麽的蒼白，她的出現點亮了我生命中的激情，讓我體味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更讓我了解到了什麽是真正的愛情。

通過與桑頓家的接觸，我也越發感受到了桑頓夫人和桑頓先生對律師的偏見，更何況我并不是家財萬貫，只是一個用自己雙手打拼的律師，使我向桑頓小姐進一步表達感情的行動望而卻步。況且我摸不清桑頓小姐對我忽冷忽熱的感情，她對沃森的殷勤讓我受不了。最終，懦弱讓我離開了米爾頓，也因為此，讓桑頓小姐成了別人的未婚妻。當我那天陪你在服裝店看到她和沃森先生在一起并得知他們兩人訂婚時，我感到自己如同跌入萬丈深淵，艱難地隐藏着自己的感情。看着桑頓小姐離開，看着她用那種失落的眼神看着我，我真想立刻拉着她的手，讓她擺脫掉那個沃森先生，當時我認為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後來，我跟着貝爾先生來桑頓家吃飯，當時我是帶着何種心情踏進那裏，又是何種心情看到桑頓小姐坐在我身邊，那簡直是讓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只有拿出多年來鍛煉出來的律師假面具才能熬過。在離開桑頓家回到酒店的當晚，感情沖昏了我的頭腦，只是我人生以來的第一次失控，我把我全部的情緒都寫成一封信，第二天一大早就找到桑頓小姐的貼身侍女，給了她些錢，讓她把我的信偷偷地交給桑頓小姐手中。那天晚上我和貝爾先生再次從桑頓家吃飯回到酒店時，桑頓小姐不知什麽時候在我的衣兜口袋裏塞了封回信給我。當我一口氣把信讀完，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竟然一直愛着我，并解釋說她之前對我若即若離是因為他以為我喜歡沃森小姐或是你，想要讓我嫉妒，而她與沃森訂婚也是因為我毫無表示的離開，她一時沖動所造成的。她在信中請求我的原諒，但我知道這一切需要被原諒和應該忏悔的人是我。倫諾克斯上尉和伊迪絲都曾經提醒過我，說我對待女士的态度很容易引起誤會，但現在看來我确實是自作自受，讓我真正愛的人因為我的不得體而造成不可挽回的結局。帶着後悔和想要挽救一切的情感的出路，最後我和桑頓小姐約定，兩人要一起離開米爾頓。她的女仆為我們倆提供的便利，我們倆一直保持着書信來往，最後終于在那天晚上得到了離開的機會，而就在那天我們卻遇到了你。

這就是我要坦白的一切。Cali，現在你一定會看不起我吧！當事情冷靜下來後，我真正意識到多虧了你的阻止，我和桑頓小姐才沒有做出更糟糕的事情，謝謝你為我們所作出的一切。我應該鼓起勇氣，向桑頓夫人和桑頓先生坦白一切，讓芬妮正正當當地嫁給我，這才是我們兩人的出路。當然，他們一定會反對芬妮放棄與沃森先生的婚約，更不同意芬妮嫁給一個惹人讨厭的律師，但我現在要學會樂觀，畢竟我們兩個人都已經經歷了最糟糕的事情。

你忠實的朋友

這封信讓我對亨利有了新的認識，我由衷地同情他和桑頓小姐的愛情，讓我重新考慮如何要幫到他們。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讓我提心吊膽，就是那個喝醉酒的男人是否像小說中寫的那樣一命嗚呼。當迪克遜慌張地跑着來向我通報有警察來找我時，我真是不知該如何去應對。如果我把我所經歷的事情全都告訴警察的話，那桑頓小姐和亨利的事情将公之于衆，這件事所帶來的影響将是一場災難，所以我決定按照小說中的方法進行處理——矢口否認一切，這也是現在我能為桑頓小姐和亨利唯一能做的事情，這對所有人都有好處，即使最後我有可能要面對着桑頓先生的盤查和指責。

那位叫梅森的警官告辭時留下一句“我還會再來拜訪的，小姐！”就帶着一臉不滿離開了，但他來時所帶來的陰郁并沒有被一起帶走。瑪格麗特連忙來到我身邊以詢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是不是她哥哥的事情暴漏了，所以警察才來詢問。我告訴她并不是弗雷德裏克的事情，我把她帶到我的卧室裏，取出昨天收到的亨利的那封信給她看，現在我不能再向瑪格麗特隐瞞關于火車站上發生的事情。瑪格麗特讀完信又聽到我的解釋後，她的反應和我預料的一樣，顯得既意外又同情。

“真不感相信亨利能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當然這并不是出于對他的指責，而是不敢相信這是一板一眼的亨利。亨利和桑頓小姐相愛雖然沒有預料到，但卻也順理成章，兩個人也是很互補的性格。Cali，現在怎麽辦？有個人已經死了，雖然并不能肯定是因為亨利保護桑頓小姐時與那個人厮打造成的，但确實是與這個有關聯，甚至是與你送弗雷德裏克也有關聯，所有的事情都聯系在一起了，一件事會牽扯到另一件事情！”瑪格麗特皺緊了眉頭，她毫無辦法地向我提出疑問。

“我現在也只能否認一切，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別擔心，瑪格麗特，不會牽扯到弗雷德裏克的，他會平安無事地離開英國。還有，警察來訪的事最好不要同黑爾先生主動談起，幸好今天貝爾先生請他去喝茶了。”

“也不能向貝爾先生說嗎？我知道他一直是我們的盟友！”

Advertisement

“我想貝爾先生不會輕易認同他自己的律師的做法吧，況且貝爾先生已經幫助我們許多事情，不能再麻煩他了。并且這件事牽扯進了警察，貝爾先生如果介入進去也許會對他的名聲有不好的影響。”

“好吧，Cali。你總是一個人背負一切，真讓我有些不忍心，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不用擔心我，瑪格麗特，我只是一個外來者，我随時都可以退出這個時代，把麻煩都引向我也許是個最好的選擇，每個人都不會受到傷害。”聽到這句話，瑪格麗特給了我一個擁抱，表示對我的感激。

“這本是你的時代，Cali，你比我在這裏更合适，請不要輕易從這裏消失，你并不知道你對于這個時代的我們，對于大家是多麽的重要。我們也該下樓告訴迪克遜警察來這裏并不是為了弗雷德裏克的事情，讓她好把心放下。”随後，我們倆來到廚房，把能透露給迪克遜的事情向她說明，這位女仆緊繃的神經才放松下來。

梅森警官離開時說的那句話，我一直記在心裏，不知道他下一次出現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過了兩天，一切都很平靜，就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寧靜，黑爾先生甚至在晚餐後宣布自己要恢複在家教學生的工作，并且他最得意的學生桑頓先生會在三天後到來。這個計劃連坐在一旁的貝爾先生都不知道，瑪格麗特瞧了我一眼，很在意我的态度，而我也只是用微笑掩飾，表示對黑爾先生的支持。桑頓先生繼續來這裏學習必定會和我再次見面——當然，我們兩個人已經毫無關系了。

“也許我可以建議父親再過些時候上課？”當我和瑪格麗特在卧室門口互道晚安時，她對我小聲說道。我搖了搖頭不讓她這麽做，想到桑頓先生的到來會為他促進與瑪格麗特的感情提供機會，讓本屬于他們的故事走向正軌，這是件好事。

事實上，桑頓先生來這裏上課的消息對我的影響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大。一直想着與桑頓先生見面時會是怎樣的尴尬和難受，反而讓我在兩天後再次見到梅森警官時忘卻了害怕。

“很抱歉一直沒能來拜訪您，Addams小姐！”當我見到梅森警官時，他禮貌地一邊對我微微鞠躬一邊說道，“我被一些事情耽擱了，否則我該早一天來的。我想告訴您，小姐，倫納茲的案子已經終結了。”

“那意味着不會再進行調查了？”

梅森警官意味深長地打量了我一眼，随後拿出了一封信交給我，說道：“我給您帶來了桑頓先生的信。”

“桑頓先生？”

“沒錯！他是這案子的檢察官，也是我的朋友，我告訴他案子遇到了麻煩。”梅森警官語氣溫和地說道。

我連忙接過信并把它拆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幾個寫得漂亮有力的字——“毋需審訊。”我有些激動地小聲讀了起來：“缺乏足夠的醫學證據，本案到此終結，我負全責。”信的最後是約翰·桑頓的親筆簽名。

“謝謝您帶來的消息，梅森警官。”我盡量平靜地與警官握手，但忍不住又問道：“桑頓先生，他……他相信我不在場？不在那個車站？”

“是的，當然。抱歉我竟然懷疑您，Addams小姐。目擊者當時是那麽的言之鑿鑿，現在他承認認錯人了，希望沒冒犯到您。”梅森警官回答完，起身告辭。我和瑪格麗特把他送出門口，看着這位警官離去的背影，我想着桑頓先生對此事的影響有多麽的大。是他讓這個案子點到為止，不再讓警察過多的追究，就和蓋斯凱爾夫人小說裏的結果一樣。在小說裏，桑頓先生因為愛瑪格麗特才讓這個案子了結，但現在的情況，是否因為他知道了自己的妹妹牽扯其中才讓這個案子了結呢？我不知道。

“Cali，是否現在已經沒事了？”瑪格麗特問道。

“是的，案子已經結束了。”

我把桑頓先生的信給瑪格麗特看，看完後她長出一口氣，“幸好梅森警官今次來訪時父親去做家教了，沒讓他經歷這一切，并且事情徹底完結了，我也放心了。”

“是啊！”不知怎麽，強烈的悵然若失感降臨到我的身上，明天面對桑頓先生時我會越來越糟糕。接下來的一天就到了桑頓先生來學習的日子，我真想找個借口一直躲在卧室裏不出來見任何人，恐懼灌滿我的全身，一想到會與桑頓先生見面，這讓我比見警察還要可怕。但我知道避不見人一定會讓瑪格麗特和黑爾先生擔心，所以就打消了原來的想法，只有從恐懼中尋找勇氣。

我本想和迪克遜一起去市場買菜，盡可能避開桑頓先生來訪的時候，但瑪格麗特和迪克遜見我氣色難看說什麽也不讓我去，我擰不過她們（主要是迪克遜）只好留守家中，雖然瑪格麗特了解我，并承諾她和迪克遜盡可能在桑頓先生約定好的時間前趕回來，但我還是不放心。我如坐針氈地待在起居室裏，盼望着迪克遜和瑪格麗特早點兒從市場回來。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我盡量靜下心來做着家務活，替迪克遜燙平手帕，為在書房等待學生的黑爾先生端去紅茶，耳朵不由自主地聆聽門鈴的響動，随時準備為迪克遜和瑪格麗特的到來開門。還不到一個小時門鈴響了，我急忙跑出去為兩位救星的歸來開門，但門口卻站在手拿書本的桑頓先生。

我們兩個人面面相觑有三秒鐘，我好想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他的身子比以往更加筆挺僵硬，臉龐還是那樣充滿着嚴肅，就像一尊優美而冰冷的雕塑。我這時低下頭退到一旁，讓他進門，随後清了清嗓子說道。“黑爾先生正在書房等您。”他沒有說話，徑直往屋內走，好像對我滿不在乎。

“桑頓先生！”我忍不住叫他，他停下了，卻沒有轉過身，我繼續說道，“我想要謝謝你的……”

“不！不要感謝，我什麽也沒有做！”他打斷了我對話，側過身轉頭看着我，那種質疑的目光像一把利劍，刺穿着我的全身，“你有沒有意識到你的草率将帶來多大的風險？在那晚的火車站，就在去往倫敦的火車開走之後，我見到你在車站和某個人在一起——你對那晚的事情就不做解釋嗎？你可以想象我會怎麽想？”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同他的表情一樣嚴厲，我真想逃走，但現在又能逃到哪裏去呢？這麽說他在那天晚上看到我在車站和亨利在一起？他一直都知道我在對警察撒謊？

“桑頓先生！我知道你會怎麽看我，我知道表面看起來會是什麽……但是……但是……這涉及到其他人的個人隐私，我說出來對我們所有人都會不利。”我擡頭看着他，希望讓他從我的眼中得知我的苦衷，我不能像他說明亨利與桑頓小姐的事情，即使這樣讓他誤會，我更不能輕易向一個治安官出賣那天我為什麽去車站的原因，因為這可能會讓弗雷德裏克的事情曝光，讓黑爾一家引上“窩藏逃犯”的罪責。

“是約翰嗎？快上來吧！”黑爾先生也聽到了門鈴聲和開門的聲音，他聲音從樓上傳來。

“我對窺探別人的秘密毫無興趣，只是作為黑爾家的朋友我才會去關心。我希望你明白，我已經不再愚蠢地鐘情于你，我要着眼未來，這是我們最後的了結！” 他頭也不回地走上樓梯，“對不起黑爾先生，因為第一天上課，我今天提前來了！”

桑頓先生的話，每一句都如一把匕首，插進我的心髒，我想這就是他那天求婚逃跑後沒有對我說出的話。我的淚水早已幹涸，快跑進廚房，只有心痛地讓我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