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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過後便是一陣風起。

重建的屋舍也相繼完工,流離的百姓也依次有序的被安排好,新的通判不日便要到達江陵府,這片土地最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晚間,鴛鴦那座偏院等來了終于能夠閑暇片刻的章赦。

他長身鶴立的站在庭院那棵枇杷樹前,“夏日将過,這棵樹仍舊未長新芽,守着一棵枯木,不如另載新苗,劉賓客說的好,病樹前頭萬木春。”

鴛鴦聽了一會則道,“大人既然将這處偏院送與在下,這棵枯樹的去留自然也是由在下定奪。”

章赦身子微偏,瞧了她一會也沒反對。

鴛鴦瞧了他片刻問道,“大人喜歡飲酒嗎?”

章赦搖頭,“不喜,我的酒量很淺,喝不了幾杯。”

鴛鴦聽完這句話,突然就露了笑顏,像是早春的積雪震落了開滿枝頭的花,雖寒卻豔。

章赦眼眸微動,“你說,你叫鴛鴦?”

笑容一瞬即逝,又是一副清冷的模樣,“是的,鴛鴦。”

章赦念道,“鴛鴦,水鳥,凫類也。雌雄未嘗相離,人得其一,則一思而死,故曰疋。”

鴛鴦只道:“名字是師傅取的。”

章赦也沒有再多說。

只是自這日起,章赦偶有閑暇便會來鴛鴦這處小坐片刻。有時他聽她講些過往,有時她聽他講些世事。偏院暗處一直都有人盯着她,防範她,她全當不知。一日,偏院裏落下一只綁着信紙的白鴿,她還未起身,一名護衛就現身将白鴿帶走。

鴛鴦站在門內看着未動。

傍晚章赦過來時,鴛鴦早早的候在了院子裏。在這段無所事事的日子,她仔細照料着院子裏的這棵枯木,下午竟發現它枯桠的枝頭竟抽出了一點新苗。鴛鴦仰頭仔細打量,聽見推門聲也沒有回頭,章赦見她看的認真,便也負手站在廊下等候。

鴛鴦圍着樹繞了一圈停下,她側頭看過去,“您說,這是不是叫做枯木逢春?”

章赦嘴角微勾,露了一個意味難明的笑容。

鴛鴦認真的看着他道,“大人,您親眼見過戰場嗎?”

章赦回答她,“沒見過。”

鴛鴦收回視線,“我見過。”

“征伐的號角,間歇不斷的弦聲,兵戈相向,屍山血海,家破人亡,城內濃煙滾滾,逃難的百姓從一座城擠到另一座城……”

“我以前割下很多個以銀兩估價的人頭,後來也割過以累積尚未實現的報應估價的人頭,我以前總覺得殺人難,後來才發現救人更難。我自小便走在殺人這條路上,如今的我已經走得太遠了,回不了頭。”

“但是,您可以放心,若有餘地,我總是願意救一救人。”

“所以,若有餘地,大人便信一信我罷。”

章赦彎着身子,将手中抓的白鴿放到地上。得到自由的白鴿蹦蹦跳跳的尋到鴛鴦腳邊,轉着小腦袋,黑溜溜的眼睛忽眨忽眨。

鴛鴦抓過白鴿,它的腳下還綁着一張紙條,只是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內容我已經看過了,是否掉包我想你也認得出。”

章赦留下這一句話,就轉身走了。

鴛鴦站在樹下瞧了許久,伸出手,将枝頭那點嫩綠折了下來。

路過的尚紋不解,“好不容易發出的新芽,姑娘為何折了?”

鴛鴦輕聲道,“這棵樹的樹根已經開始腐爛了,枝頭的這點新綠不過是場惑人的鏡花水月,有些東西總要離近了才知曉,這份貪念注定是個妄念。”

那張紙條是琳琅傳過來的消息,質問她為何與一名朝廷官員有糾葛。她是她的師姐,總是念着一份責任,是她自己太過任性,也太過執拗。

琳琅久居揚州,鴛鴦有好些次路過都想去看看她,可每次都望而卻步。琳琅怕是都清楚,她也避着她。琳琅的無情總是那般如履薄冰。

三日後,隐在暗處盯着她的幾名護衛也撤了下去,鴛鴦也能出得了小院。其後,章赦也不會總來偏院,鴛鴦也時常出去看看江陵周邊。不過,她也沒再穿着那身打眼的勁裝,都是穿着女子的衣裙。最初她還有些不習慣,時日漸久,倒也習慣了。

不知不覺已至深秋,冷風一過,便又是一年新春。

除夕夜,滿府的喜氣熱鬧,笙歌曼舞觥籌交錯,宴會散後只餘滿地落寞。

章赦一手撐傘一手提着兩壺酒,銀色的披風松散的系在脖子上,露了裏面一點暗紅的衣領。他哈着冷氣,一路踏雪徐徐來到偏院,随行護衛上前敲了敲門,十四五歲的小丫頭裹得跟個粽子一樣,縮着手打開了門,看清來人就屈身退開。章赦示意護衛止步,避過天井從長廊繞去正廳。

鴛鴦正專心致志的拭劍,冷冽的劍光在她身上晃動,屋檐上的積雪落了一些下來,鴛鴦擡頭,章赦正背手站在門邊瞧着她。

她瞧了章赦一眼,繼續低頭将手上的事情做完。章赦走進廳裏坐下,兩壺酒放在桌上,鴛鴦收了劍,“大人今日不開心?”

章赦挑眉露了個笑容,“誰說的?”

鴛鴦垂眸,不接話。

章赦倒了一杯酒給她,“喝嗎?”

鴛鴦接過,一飲就是一杯。

章赦自己也倒了大半杯,一喝下去,酒勁就沖了上來,臉開始發紅。

“還有故事說嗎?”

“千篇一律的故事說一遍就可以了,再說就多餘了。”

他搖頭惋惜,“這下麻煩了。”

鴛鴦瞧他接連喝了幾杯,面上已經顯現出醉意了,看來他的酒量真的很淺。

她見他一杯接着一杯,“大人,我給您念一首詩吧。”

章赦停下來,手上握着半杯酒,睜着一雙醉眼等着。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章赦手中的半杯酒晃了出去,落在了袖子上。

鴛鴦柔和了面目,“大人,我這裏已經沒有故事了,只有一處春光三月裏的江南。”

他偏頭看着燭火盈盈下的那張臉,屋外冰天雪地,屋內暖融如春,從腦後蜿蜒而下的醉意勾起了他心底的旖旎。

一場陽春雪,一場風絮亂人心。

千裏堤防抵得住萬裏狼煙,卻擋不住一場早春煙雨。

章赦不知道,人心若是不再設防,輕而易舉便能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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