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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扈府一場好戲演罷。
攸寧将近亥時才歸清河茶樓,茶樓正門已掩,留下亮着一臾暖黃燈臺的側門,似是在迎接他一般,他帶着淡笑推門而入。
一樓至二樓裝着木軸輪升降梯,寂夜裏轉動聲格外沉悶厚重,攸寧往漆黑的雅閣方向而去,忽而停下,對着空氣道:“清先生,我知道你在,出來罷。”
話音剛落,淡綠色的火光倏然亮起,白日裏光潔的牆壁上此刻竟旋滿幽青色古藤,淡綠色的龍涎花密密匝匝地盛開,蓊蓊郁郁。偶若有垂出的枝條,觸尖亦燃着淡綠色火焰,袅袅香氣從中騰起、彌漫。
一襲白袍的清河正靠着圍欄自斟自飲,鎏金邊衣擺蜿蜒一地,他緩緩擡頭,如夢境般俊朗端嚴的面容上讀不出一絲感情,修長手指執起青瓷杯,雅致如一篇詞賦華美的長短句,淡淡道:“不放心?”
一語道出心中所想,攸寧作揖:“畢竟讓蘇芷多挨了那麽多板子,我不想走錯一步導致翻案失敗,還請先生明說接下來之事。”
“接下來的事無需我們插手,茂管竹必會查清蘇芷一案,我們給他點時間。”
“萬一扈炎暗中耍把戲……”攸寧還算了解縣老爺,明的不行,暗中耍把戲都能把人玩死。
“案子不算複雜,該有的證據我早已安排下人偷偷藏在蘇府。”清河唇角緩緩勾起輕松的笑。
攸寧這才從記憶中搜索到這麽一茬,清河命令過幾個下人買通給蘇府的送菜人,原來意在今日。
清河啓阖的薄唇:“任何一件事,計劃得再周密,百密難免一疏,我所做的就是避免這一疏,倘若還是發生了,會盡最大的力去彌補。” 斛涎香熏染每寸空氣,清河從椅上起身,帶着威壓感漸漸走進攸寧,衣袍曳地,一地漣漪。墨發下的臉色蒼白透明,是詭異無奈的神情:“遑論,蘇芷一案不過是個引子,白寅流的故事才将将開始。”
“白寅流十一年前就已經死了,我是攸寧。” 攸寧一陣不适,他不喜歡曾經的那個名字。
清河莫名嘆氣一聲,不想過多辯解,轉移話題道:“茂管竹求功心切,這個大發現必會禀告皇上。我賭魏茌這麽多年,早已把蔡權收受哪些官員的賄賂打探清楚,他不會當面點明,但必會仗着氣勢支持茂管竹徹查此案。據我所知,扈炎的官帽從何而來?似乎和蔡權脫不了幹系。到時候不僅查清蘇芷一案,說不準還能連帶出些好戲。”
攸寧隐隐感到清河所為,不止是幫他查清娘親死因這麽簡單,似乎有更大的目的,這個目的他從來都不知道。在綠火漸漸暗淡之中,他背過椅子,緩緩往梯而去,抛下句話:“不管清先生目的為何,攸寧都會追随始終。”
夜風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寂靜。無邊無際的悄然裏,突然響起清河一聲笑:“不愧是我清河的輔右。幾日之後,茂管竹會前來請你與他一起查案,好好演戲。”
***
春獵結束後,茂管竹留在永安縣調查蘇芷一案,他一方查案,一方與攸寧來往甚密,也不知是因案子複雜,還是茂管竹故意拖延,過去二十日,案子終于水落石出。
蘇府共有兩位夫人,大夫人扈香冬為縣令之女,育有一女。二夫人娴馮,也就是蘇芷的生母。
蘇老爺患有頑疾,他娶醫女娴馮是出于打心底的歡喜,卻因她是庶出,當了二夫人。迫于府中老太爺的壓力,于次年迎娶扈縣令之女扈香冬為正房。
娴馮不會争,也不懂讨好,在蘇老爺心中的地位漸漸減弱,她所能做的只剩下每日研究各種藥草,治療蘇老爺身上的頑疾。以身試藥,日積月累身子愈來愈差,她甚至開始把希望全部觊觎在幹巴巴的藥草上。
終有一日,娴馮尋來一味烈藥,能夠将頑疾壓制得七七八八。但是藥性比例無人知曉,整個永安縣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蘇老爺的身體狀況,她便決定親自試藥。于是娴馮親自灌下湯藥,苦澀的藥水首先碰到嘴唇,幹枯已久的雙唇瞬間遭到藥水的濕潤,刺痛難忍。一口藥水下肚,苦澀感順着舌頭流入喉道流過胸口流到腹中,眼淚不知不覺從眼眶中奪出。
火辣辣的疼,疼到娴馮滿地打滾,待再次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失去言語的能力。娴馮的喉嚨被燒壞,自此之後徹徹底底失寵。蘇老爺因着愧疚,雖不會去見她,卻還會每日準時喝下她送來的湯藥。
扈香冬生的是女兒,蘇老爺便把希望寄托在蘇芷身上。蘇芷離開府邸的那一日,永安縣下了好大的雪,鋪天蓋地,似是要把天地間的悲哀統統蓋住。娴馮幾乎是用棍子将蘇芷打出了府邸,在紙上寫下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不得功名不準歸家。
她的希望,她僅剩下的希望,就在滿天飛雪之中離她愈來愈遠。蘇芷不明所以走了,娴馮将木門吱呀帶上,盯着深褐色的門,突然沉寂下來,身子猶如承受不住重壓般,緩緩滑落在地。
有眼淚流出,她突然好想說話,從來沒這麽想過……
次日雪停,天寒地凍。
蘇老爺終究是沒能熬過雪夜,扈香冬沒在蘇老爺床榻前哭泣,反一腳踢開娴馮的房門,直直拽上她的發,萬分憤恨:“你個毒女,你究竟給蘇老爺吃了什麽!是你把他害死!一定是你把他害死!”
言說着施狠力,把娴馮的額頭撞上桌角,霎時便有鮮血順着她的額頭滾滾流下。
娴馮本就是枯燈燃盡之軀,哪還有什麽力氣掙紮,半倒在地捂着額頭,駭人的鮮血便順着指縫流下,她模樣慘淡,喉嚨發出枯啞的笑。
扈香冬心底是恨,卻不敢動手,憤憤然離去。空蕩蕩的府邸,終于只剩下娴馮一人,第一次,她可以放肆的哭,再無任何的顧忌。
她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看着銅鏡中那張滄桑可怕的臉,想擦去淚水,卻看見自己的眼角流下滾滾血淚,接着,鼻孔、嘴角、耳洞中也開始流下鮮血……
身子愈發沉重,沉重喘氣交錯不及,心底一陣促疼之後沒了知覺。整個人後倒,慢慢的閉上雙眼,含着兩道血淚,留下最後一絲安然。
之後的故事便是蘇芷口中所說,他考得功名回來,爹娘都死了,偌大的蘇府已被扈香冬接管。好心的家丁告訴蘇芷事情真相,他一氣之下竟跑去報官,誰料被扈縣令拖到小巷子裏打,打暈過去後扔進深井中。
好在蘇芷福大命大沒被淹死,撐着口氣找到清河茶樓。
案子重審後,扈炎被押送到京城的地牢,而蘇芷跪在空蕩蕩的府門前,怎麽都起不了身。
他什麽都沒了。
過路人勸說他重新開始,過去一天一夜後,他似乎是想通了,欲起身,眼前一花,身子便沉沉倒了下去。
***
日子再度回歸平靜,清河茶樓正常迎客。
然而最近的雪葵行蹤神秘起來,久年每次說完書想逗她玩,發現都尋不着人。
好比如今日,久年在清府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找雪葵,連個影子都沒有,打算放棄去逗別的小女娃時,雪葵捧着一疊紅紙回來了。
久年上前就是一毛栗子:“小雪葵,又跑哪瞎晃悠,來,幫久年哥哥捶捶背。”他言說着揮動臂膀,誰料雪葵從紅紙下方抽出把剪子,他慌忙連連後退:“逗你玩的,有話好好說。”
空氣凝固片刻,雪葵不屑道:“膽小鬼,別擋路,我要回屋剪紙。”
“剪紙?”久年瞬間來了興趣,一路尾随雪葵進入屋內。
本以為雪葵只是玩玩而已,久年看着她一點點異常認真勾勒剪裁,漸漸失去耐心,他欲拿起其中一張折着玩,被雪葵一巴掌打開。
久年環胸,噘嘴道:“春節還沒到呢,急着剪春花做什麽。”但他仔細看去,那些紋案又不是春花,是更為精致的各種花花草草,都是不曾見過的模樣,便愈發好奇地拿起其中一份成品,對着光亮贊嘆:“啧啧啧,沒想到啊,你還有這麽手好本事。”
“是曾經的一位姐姐教我。”雪葵沒有停下手中動作,喃喃自語:“刀過處,靈魂散,你我俱是癡情種,于悠長浩瀚的歷史長河中落幕,盛世白帝,一向繁華如夢,卻終于伴着看客的聲聲嘆息,淚如雨下。”
久年狐疑盯着雪葵,以手扶着雪葵的額頭,确認她有沒有燒熱。雪葵沒有被影響,繼續道:“這句話,也是那位姐姐說的。”
“原來如此。”久年覺得合理,畢竟雪葵還小,說不出那樣的話,片刻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小雪葵,你最近不對勁,怎麽開始說情情愛愛的話了?”
“臭人久年,你懂個球。”雪葵哐當放下剪子,把啰啰嗦嗦的久年推出門。
久年悻悻離去,心裏還默念着:等着,總有天把你的小辮子揪出來。
巧的是,久年還沒有想出怎麽揪雪葵的辮子,辮子就自個翹了出來。也就在三日後,久年上街尋找新的勾搭對象,無意間路過一座平房。
它的模樣實在不起眼,然而貼在紙窗上的窗花不是別的,正是雪葵剪的花花草草。久年立在窗前思索片刻,還是叩響門扉。
幾下之後,從內走出位與他差不多高的少年,恭敬着:“請問,公子是?”
久年旋即大笑出聲,像是發現天大秘密似的,怎麽都止不住,過路人笑着看他,介生更是一臉茫然。久年想說些什麽,然而突來的情緒無法控制,以至于他索性一句話沒說,笑着轉身離開。
待到久年笑聲遠去,介生鎖眉思考,他沒見過久年,但見到久年浮誇的裝束,以及關于清河茶樓說書人的評論,有了猜測:“莫非,他就是久年?他來找我做什麽?莫非與葵兒有關?”
次日,他便登門拜訪清河茶樓,果真在臺上看到久年,雪葵對介生的愛慕也在此日被曝光。介生倒是沒有那麽遮遮掩掩,還對着攸寧和久年發誓,會照顧雪葵一輩子。
介生離開後,久年調侃雪葵良久,都被雪葵狠狠回嘴,幾番唇槍舌劍之後,久年還是認輸,至少有介生在時,雪葵沒那麽張狂,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二人争吵完畢,将目光對象攸寧,攸寧淡淡一句:“我沒意見,但是不知道清先生怎麽想。”
衆人這才想起清河,雪葵像是知道清河行蹤般地直沖茶樓的雅閣,其外的紗幔也在她進入後輕輕垂下。
久年和攸寧在一樓等候良久,整個過程沒有聽到一句聲響。半晌,雪葵紅着眼眶從二樓走下來,久年意識到不對勁,上前問道:“怎麽了,清先生不同意?”
晶瑩的淚含在雪葵的眼眶,她忍了忍,極輕道:“主人同意。”
“那你怎麽不開心?”久年拉住雪葵的手,被她用力掙脫,徑直往內府走。
行至轉角處,雪葵扶着門檻,微微側過頭,她低語了句:“我沒有未來。”
僅僅是個側臉,仍能看到臉上空茫茫的表情,聲音也是輕輕的,像是一抹雲煙,被風吹着吹着,便散沒了。
就像“他”和“她”。
語罷,雪葵跨步入內,再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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