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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細雨蒙蒙,柳色初新,一絲絲嫩綠在雨中顯得愈發清新柔婉。水埃對着銅鏡畫眉點绛唇,手捏兩只不同色的簪子來回比對,忽又覺得外衫不妥當,換了清水綠披。

清河在她身後觀看良久,雙手環在胸前:“我們是去江州找人,又不是去選秀。”

這話引得水埃好不自在,抽出烏發間的簪子,置于妝臺上,嘟起嘴道:“自失憶以來,還沒出去游玩過,如此打扮的确不好。”

然在清河看來,水埃的姿色用傾國傾城來形容,都不為過。

千丈青絲,荏苒韶華。

玉顏翠颦,難畫傾姿。

缃绮披帛被懶懶挽在水埃腰間,絨軟綠紗下隐着凝脂玉肌,泛着瑩瑩白光。

她無意的側顏望向窗棱外,卻是透着孤傲冷絕,複拂手曼步而來,透着碾碎紅塵的姿韻,望向清河,濃如蝶翼的睫毛末到眼底:“說實話,當初在清河茶樓與你初見,還以為你就是清河。可我依舊想不通,為何清先生要讓我與你一同去江州找人。”

清河怔了怔,忽而一笑:“我是仲青,不是清河。清先生既然答應了替你恢複記憶,你理當聽他話,去江州幫忙尋人,不是麽?”

“仲青長得這麽好看,世上還能有人與你長得一模一樣?”水埃将手中東西收拾起,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

清河走得急,除了盤纏什麽都沒帶,準備去縣門口租一輛馬車,便道:“應是八分像。快些啓程,入夜前必須租上馬車趕到下一個驿站。”

再不走遠些,萬一被介生發現追出來,可就麻煩了。清河輕輕握起水埃的手,徑直往縣門口走去,他無意間的動作竟是那麽娴熟,不明所以的水埃無奈被拽着走,一路上不敢擡起頭。

集市上熱鬧得很,清河換了一身素衣,疾走之間倒也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眼看抵達租馬車的商販,清河終于緩下步子,随在身後的水埃算是跑去半條命,不停喘氣。

清河似乎意識到走得急了些,又不想承認錯誤,便站到面前的酒樓:“趕到下一個驿站前沒有東西吃,不如先吃點再走。”

“非要這麽趕嗎?清先生不是給了我們一個月時間?”水埃才喘幾口氣,清河不由分說将她拽到酒樓裏。水埃心底是有些生氣,沒想到仲青長得一副翩翩公子模樣,行為做事這麽霸道,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熱騰騰的飯菜不稍片刻全全上齊,清河吃了幾口才發現水埃筷子都未動,疑惑道:“你怎麽了?”

“我不清楚清先生為何讓你我同行,不過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能稍微考慮同行夥伴的感受,你是帶着一個人出行,并非是一樣東西。”雖然相處時間不足半日,水埃已經感覺到清河性子古怪,不會與人相處。

“我……”

做錯了什麽?

清河在心中回憶,他在茶樓呆了那麽多年,也從未有人說過他不顧及別人感受,莫非是菜點的不合胃口?

他正想找喚來小二重新點些菜,水埃竟拿起筷子吃起來,她這麽一來,清河就更為不理解,照理說,水埃即便失憶,吃東西的口味不會有錯,那麽問題肯定不在菜上。

水埃見清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邊夾着花生米邊道:“我曾聽介生說過,能被清河茶樓收留的人,身世都不好。我也不知道你遭遇過什麽,才會行為如此固執,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似乎躲在自己的世界裏看着外面。”她說着将目光落向一樓的戲臺:“或許,清先生是想讓我陪陪你,興許江州一趟能讓你變得不一樣。”

我……當真給人的感覺如此?清河心中默念了句,開始慶幸用仲青這個身份與水埃同行,否則似乎有損他多年來經營的形象。

“你怎麽又突然不說話了?”水埃撐着腦袋,手指着下方:“你看,難怪這個酒樓會如此熱鬧,還有人在跳舞。”

清河不知道如何回答,選擇沉默望向一樓,燭光融融,輕歌曼舞,紅紗掩映,仿似個太平盛世。驀地,在綢緞纏繞下,舞臺正中漾出打扮清涼的舞女,她消失的須臾竟是脫了件衣裳。

看客們呼聲頓起,目光紛紛被抓去,誰都沒有在意人群之中混入幾個賊眉鼠眼的人,他們互相目光示意,似乎在等待着某個時刻。

驀地,燭火陡然熄滅。視線昏暗的屋內,那位打扮清涼的舞女開始邀請看客們上臺共舞。清河覺得有些不适應如此環境,水埃也在此刻起身,憤憤然道:“都是些下三濫的舞,我們走吧,去租馬車趕路。”

二人在桌上留下飯錢,便從二樓穿過擁擠的人群,擠出酒樓。

原以為會一路太平無事,到了付租馬車錢的時候,方察覺身上的錢袋都被竊賊摸走了。水埃氣不過,欲回酒樓找回錢袋:“肯定是有竊賊趁着歌舞混入酒樓,現在去找興許還來得及。”

清河将她拽住,異常冷靜地分析起來:“方才燈未滅前就看到幾個行為詭異之人,本以為他們只會對看臺附近人下手,卻沒想到連我們都不放過。他們既能順利進入酒樓,又準确把握滅燈時間,十有八九與酒樓一夥。如若我們現在回去找,酒樓定不會承認,徒增麻煩罷了。”遑論,清河不想惹是生非,只想快點趕到江州。

“那該怎麽辦?沒有盤纏我們如何去江州?”水埃覺得清河分析有道理,雖然錢財并不多,終歸丢了事件麻煩事。

清河看了下天色:“時辰尚早,我們走去驿站,那兒有清先生的線人,到時候問他們借些盤纏便可。”

而眼前的酒樓,待他歸來,閑來無事再想法子治治。

***

出了永安縣大多是荒山野林,偶爾能看到的農舍也離得很遠,江州離永安縣三日車程,清河本就打算三日都睡于馬車中,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

水埃擲着石子走在枯枝桠間,清河便跟在她身後,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離驿站仍有很遠的距離。

“驿站究竟還有多遠,天色全暗後,路便不好走了。”

水埃的音嗓無端缭繞在四周,漸濃的青霧緩緩迷茫荒林,一路上,河水寒泉,荒鴉驚起,整個蠻荒地都蕭條的可怕。

人煙愈是稀少的地方,入夜後的霧氣愈發濃重。

若是換作清河一人,他根本不在意周遭環境。他環顧四周,看着水埃踉踉跄跄行走的背影,終于有些愧疚:“罷了,今夜在此歇息,明日再去驿站。”

“什麽?在此歇息?”水埃根本沒想過會露宿荒林,顯然是拒絕的:“不行不行,我要去驿站。”

清河望着她,他明明是替她考慮,怎就又不接受他的好意?心中動怒,自顧自撿起枯枝,想法子點火。

見到清河如此舉動,水埃更是來氣,不去要回錢袋是他的決定,走去驿站是他的決定,露宿荒林還是他的決定,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與人商量的意思。

罷了,他不走,她自己走。

水埃掉轉頭繼續往前走,然而也就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垂頭喪氣回到清河身旁,懦懦坐下身,低語道:“算你厲害,還是明日再走吧。”

“聽我的,不會有錯。”清河淡淡。

水埃長嘆一聲,她算是遇到克星了。

夜幕籠下,清河點了簇火。漫無邊際的黯色裏,唯有寒泉發出泠泠輕響。

沉沉霧色,水埃緊了緊身上衣物,對着柴火神色莫名。紅色火光将周圍墨黑的霧霭一寸一寸暈散,漾出清河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她看着那個身影,莫名覺得熟悉得可怕,卻又丁點都想不起來。

自初見以來,多少次了?水埃始終不敢說出來,恍然若失地盯着清河。

“若是困了,就早些歇息,我會守夜。”避開水埃意味不明的眼神,清河仰着頭看烏黑的懸崖頂。

銀星綴空,千河沉寂。

如今遠離世人,寧靜的相處,讓他想到很多年前的場景,那時候,是她騙着他,而如今,是他騙着她。

水埃将頭埋入臂膀間,微微搖了搖頭:“這種環境,怎麽可能睡得着。仲青,我們聊聊天好麽?”

清河道:“聊什麽?”

水埃想了想:“聊聊身世吧。我失憶了,醒過來時被水有為救回家中,他們二老一直沒有孩子,就收我為義女。原先我們在臨安縣的房子被洪水沖垮,一路流離猜到永安縣,幸虧義父早年是個秀才,此次會試考得功名當上縣令,日子才好起來。”水埃将目光轉向清河:“你呢?”

清河一愣,思索片刻道:“無怪你會去找清先生幫忙恢複記憶。我爹爹是鎮國公,後被誣陷入獄。他被斬首那日,我從牢房逃了出來,之後一直躲在清河茶樓。”

“原來如此,難怪我總覺得你身上有一股傲氣,不是那麽容易親近人……又很悲哀。”從天堂墜入地獄的人,往往都會如此吧。水埃那麽瞬間覺得能夠理解面前人了,須臾又覺得變得真正無法理解他在想什麽。

他的故事,肯定遠遠不止口中說的那般簡單,不是只字片語能夠說完。這感覺,就像是她覺得曾經認識他,卻又僅僅停留在感覺。

仲青,前世三生,水埃可曾認識過你?

不遠處的枯枝林熒熒火火,月色從枯枝桠間灑進來,一地斑駁光暈鋪成迷離曲折的路。

水埃在迷幻光影中沉入夢鄉,在夢中,她覺得有什麽東西碰到了她的唇,那感覺涼涼的,卻不寒冷。

——水埃,我想了那麽多方法讓你不至于對我愧疚至此,唯有讓你恨我。

——水埃,當你想起一切的時候,我們之間的緣分,便盡了。

——我早就死了,生或死對我來說沒什麽區別,所愛之人能夠活着,便是我存在的意義。

——我以為曾經沒說出口的話,能在重見之時毫無顧忌說出來,沒想到真到了那個時候,卻是隐藏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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