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姻緣
沈辭柔稍作猶豫,決定先發制人。
她看向宋瑤,摸了摸袖子,然後一拍腦門,調整出一個真情實感懊悔莫及的表情:“哎呀,我忘了給瑤瑤帶珍玉堂的簪子了!你等着啊,我這就去買。”
“啊?”宋瑤愣了愣,一看沈辭柔的樣子,旋即會意,只點點頭,“是、是有個簪子要你帶……你慢點走。”
“沒事沒事,你的簪子要緊。”
一套話和一套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沈辭柔轉身就擡腿往外走,身後的宋氏卻早就看穿了女兒和侄女的把戲。
宋氏将手中的茶盞放在一旁的矮幾上,茶盞落桌,不輕不重的一聲。她的聲音悠悠響起:“給我回來。”
“阿娘……”沈辭柔剛擡起的腿僵在離地幾寸的地方,人也僵硬地轉過頭,“我還得給瑤瑤買簪子呢。答應她的東西總不能就這麽不算數吧。”
“明兒再買,買不到就讓珍玉堂現做,隔幾日再去取。反正近幾天不過節不赴宴,用不着。”宋氏也不戳穿,直接把沈辭柔能說的話全部堵死,語氣還是慢悠悠的,“回來,給我坐下。”
沈辭柔只好轉身回來,在宋氏看不到的位置撇了撇嘴,一撩衣擺在矮幾邊上坐下,再擡頭時一臉甜笑:“阿娘,什麽事兒啊?”
宋氏一看女兒一臉的笑就沒脾氣,正想開口說事,轉念想到沈辭柔先前坐下的動作,又皺了皺眉:“你剛才怎麽坐下的?”
“就這麽坐的啊。”沈辭柔莫名其妙,站起來又演示了一遍。
宋氏一看這個撩衣擺的動作就來氣,連帶着看沈辭柔身上的翻領胡服也來氣:“你看看你,穿的這是什麽衣服,哪有個女兒家的樣子。我有時候都不知道從我肚子裏出來的是個小娘子,還是個小郎君。”
“我是女孩啊,但是律法也沒規定女孩不能穿胡服呀。街上穿胡服的娘子可多了。”沈辭柔不和宋氏争,張開雙臂讓宋氏看,帶了點撒嬌的味道,“何況胡服方便又好看,阿娘也穿嘛。”
“穿什麽穿,沒個正經。”宋氏擡手一戳沈辭柔的腦門,“我是看不懂現在的小娘子,好端端的,穿得像個小郎君做什麽。”
沈辭柔捂住被戳的地方,警惕阿娘再戳自己:“郎君能做的事,娘子怎麽就做不得了?”
“郎君能科舉,娘子能科舉嗎?”宋氏撫平沈辭柔胡服上的翻領,“阿娘不是要鎖死你,但女兒家還是規矩些好。”
“先秦諸子,漢賦晉文,我都學過呀,也不一定比外邊的郎君差。”沈辭柔小聲地說,“倘若是天後那時候,說不定還能考中呢。”
宋氏一聽女兒提到天後,神色一變,原本還有幾分的調笑味道一掃而空,伸手一拉沈辭柔,嗓音也壓得低低的:“你還敢提天後?不知道外邊是怎麽說天後的嗎?這話在阿娘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倘若讓你阿耶聽見,看他會不會教訓你。”
外邊是怎麽說天後呢?就算天後在位時國泰民安繁榮富庶,死後也還位于李家,但提及她時更多的還是帶有貶斥和嘲諷的話。
因為她是個女人,“牝雞司晨”“竊窺神器”的罪名就這樣烙在她的名字上。
想到這裏,沈辭柔無聲地嘆了口氣,面上倒沒什麽表現,仍是一臉微笑。她也不和宋氏争這個,雙手環過宋氏的手臂輕輕搖晃:“對不起,是女兒不好,女兒不說這個了。”
“阿娘這輩子只生了你這麽一個孩子,你阿耶疼惜阿娘,也疼惜你,這才不納妾不扶通房。阿耶阿娘這輩子別無所求,只求你能平安幸福。”在宋氏眼裏,女兒終究還是個孩子,沈辭柔這麽一撒嬌,她心就軟了,“你啊,若是能學學你瑤瑤表妹三分的端莊溫柔,阿娘明兒就上清涼寺還願去。”
在邊上端莊溫柔地坐着卻莫名其妙被點名的宋瑤:“啊?”
“清涼寺多遠啊,舟車勞頓,還要辛苦阿娘多不好。”沈辭柔趁着宋氏不注意,向着宋瑤遞了個眼神。
宋瑤接收到沈辭柔的眼神,也接了句話扯開話題:“姑姑這麽說,我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溫柔端莊說不上,我只是有些悶罷了。我瞧着阿柔活潑爽快,性子比我讨人喜歡。”
“胡說什麽。”宋氏握了握宋瑤的手,“你自幼養在我身邊,所幸你是這個模樣,倘若也像阿柔那個樣子,我都不知道将來怎麽去見兄嫂。”
“阿耶阿娘去得早,若不是姑姑,恐怕我如今……”到底是十幾歲的小娘子,宋瑤提到父母也有些傷心,忍住心頭酸澀,“姑姑別說這些。”
“我是不好,但瑤瑤養得好嘛。”沈辭柔一看宋氏的樣子,趕緊在嘴上認了,“阿娘可要好好替瑤瑤挑夫家啊。”
宋瑤一聽沈辭柔的話,剛剛生出的酸澀散了,臉上立馬騰起紅暈。她看了沈辭柔一眼,又低下頭:“你可別說這種話。”
“瑤瑤賢淑聰慧,夫家用不着擔心。”宋氏拍拍侄女的手安撫,又把話頭拉到了沈辭柔身上,“倒是你,我急死也找不着願意娶你的人。”
宋氏這話倒是真的,沈辭柔身量高挑纖細,長得不差,家世也不差,偏偏長到了十七歲還沒人敢來提親。倒是有世家琢磨着要不要求娶,吓得家裏的郎君負荊請罪,說只能同沈辭柔做兄弟,若是娶回家做夫人,恐怕是要折壽。
沈辭柔也不惱,婚姻于她而言實在不是什麽必需品,她笑笑:“別急嘛,這得看緣分。”
“阿柔不怕找不着好夫君。”宋瑤也笑笑,寬慰姑母,“再等等也無妨,平樂公主二十歲才出嫁,阿柔還有三年呢。”
“她能和平樂公主比嗎?”宋氏并沒有覺得寬慰,反而更憂心忡忡,一愁就想起了事,“你今天在朱雀大街可有遇見什麽?”
遇見什麽?那可真是太有了。
沈辭柔想了想,把遇見醉酒縱馬孫大郎的事情吞了回去,忍住了沒在阿娘面前罵他,含含糊糊地說:“也沒什麽,就是人啊。”
“街上可不就是人嘛。”宋氏辨了辨女兒的神色,看她不像隐瞞什麽,低聲感慨,“果然靠不住……”
沈辭柔敏銳地聽見宋氏的低喃:“什麽靠不住?”
“也不瞞你。先前我去清涼寺求簽,看看能不能給我的女兒求個姻緣。”宋氏嘆了口氣,“簽是求到了,解簽的師父卻見不着,我拿着簽文在寺外等候,遇見個游方的道長,說是能替我解簽。”
“然後他解簽說,我的姻緣在朱雀大街?”
頂着沈辭柔難以置信的目光,宋氏輕輕點了點頭。
沈辭柔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呼出去,平複一下心情:“行吧。我說阿娘平常總覺得我在家裏好,免得惹事,怎麽突然趕我出去,還去朱雀大街。”
宋氏篤信佛教,聽道士的話還是頭一回,也有些不好意思:“唉,阿娘也是急昏了頭。”
“阿娘是為我好嘛,不算昏頭。”沈辭柔笑吟吟地撈起宋氏的面子,“如果阿娘願意的話,我明兒還去朱雀大街。”
宋氏看着女兒的笑顏,總覺得有些古怪,轉念一想,能出門去朱雀大街就相當于能在長安城裏游逛,可不是遂了沈辭柔的意。她感慨一句真是關不住這個女兒,點點頭,又端起茶盞,轉頭和宋瑤說話去了。
宋氏對沈辭柔的一腔母愛不假,但相比女兒,宋氏還是和宋瑤這個侄女更有得聊,宋瑤也更符合宋氏對女孩的期望。兩個人聊了起來,沈辭柔從矮幾上摸了幾個茶點,悄悄地溜出了門。
門裏的天一直聊到快晚膳時才算是暫時停了,宋氏喜歡洗手作羹湯,自然去了廚房裏看着。宋瑤看着丫鬟收拾好茶盞盤子,才提着裙擺出門。
沈辭柔就在門口等着宋瑤出來,一見她就招了招手:“瑤瑤,這裏這裏。”
宋瑤莫名其妙地走過去:“怎麽了?”
“有東西給你呀。”沈辭柔把抄在懷裏的盒子遞過去。
宋瑤接過盒子,拿在手上看了看。木盒扁而略長,放在手裏有些沉,蓋子上燙着店鋪的紋樣。
宋瑤撫了撫那個燙出來的紋樣,有些驚喜:“珍玉堂?”
“對。”沈辭柔也不賣關子,“打開看看?”
宋瑤知道沈辭柔的性子,不和她推脫,一手托着盒子,一手就開了蓋。
盒子裏居然真的放着一支簪子,黑檀木的質地,光潤滑膩,雕工精湛,簪頭上刻着層疊的梨花,梨花的花蕊由細小的珍珠攢成。簪子看起來不算華麗,但勝在精致,看着清新秀麗,恰巧搭宋瑤平常的打扮。
“這……”宋瑤心裏喜歡這支簪子,卻不好直接收,“太貴重了吧?”
“一支簪子而已,有什麽貴重不貴重的。太貴的我也買不起啊。”沈辭柔說,“原來還有對珍珠耳墜,我瞧着也特別适合你,不過我帶出去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只夠買這個簪子。明日再去買耳墜送你。”
宋瑤看了看簪子,合上蓋子:“這簪子我收了,耳墜……就不必了。不用破費。”
“一支簪子、一對耳墜就能讓我破,那我也太慘了。”沈辭柔笑笑,“真的不貴,放心吧。”
宋瑤還有點猶疑,這時秋月匆匆地跨過院門過來,到兩位娘子身邊屈了屈膝,對着沈辭柔說:“娘子,有信來了。”
“收着,我過去看。”沈辭柔吩咐完,轉頭和宋瑤說,“我先走啦。”
沈辭柔跟着秋月離去,跨過院門一拐彎,人影就不見了。
宋瑤仍然站在遠地,手裏緊緊地捏着那只盒子,捏得骨節都微微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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