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玉聲

第二天一早,沈辭柔打扮好就出了門,照例穿的還是翻領的胡服,腰上纏着馬鞭。

先前她是趁着宋氏不注意偷溜出去,如今是奉命出門,整個人都不一樣,發自內心地自由自在。她樂颠颠地在西市玩了一圈,吃的喝的都嘗了一點,買下了昨兒沒買的那對珍珠耳墜,順便給家裏玩得好的幾個丫鬟也各帶了點小首飾。

買在西市,食在東市,快到飯點時沈辭柔意思意思沿着朱雀大街走了一段,腳下一拐就去了東市的近水樓。

近水樓這個名兒起得有點像腦子進水,實則取的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意思,菜色繁多,味道又好,有錢沒錢都能在樓裏享受一頓,故而生意一向好得吓人。

沈辭柔進去時正值最繁忙的時候,樓裏的夥計都沒空招呼她,只能抽空指指樓上。沈辭柔熟門熟路地上二樓往靠窗的方向去,走了幾步就看見那張桌子已經被人占了,占桌的還是個昨日剛認識的熟人。

無憂還是一身白衣,一個人坐在桌邊,微微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東西。桌上擺了幾道菜,一架七弦琴由深藍色的布裹着,安穩地放在一邊。

邊上還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人高馬大,女的妖嬈妩媚,看神色不太像無憂的朋友,更像是來找麻煩的。

沈辭柔走近一點,聽見男人說的話,完美證實了她的猜測:“……可別給臉不要臉!今兒我們倆看中了這張桌子,你讓出來,再給我跪下磕個頭,這事兒就算了了;否則……”

後面的話他沒說下去,只給了無憂一個飽含威脅的眼神。邊上的女人咯咯地笑起來,拉着男人的手晃了晃:“別這麽為難這小郎君嘛,大庭廣衆,跪下磕頭多沒臉啊,請我們一餐也就算了。是不是?”

男人一摟女人纖細的腰肢,對着無憂粗聲粗氣:“聽見沒?我們發發慈悲,就這麽辦吧。起開!”

無憂巍然不動,淡淡地說:“是我先來的,酒樓找桌子總該講個先來後到,還請見諒。或者二位坐下拼個桌。”

“呸!你也配和爺拼桌?”男人看無憂身形單薄,又形單影只,當即掄起拳頭,“不讓是吧?行,爺今兒讓你知道……”

沈辭柔聽到這裏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直愣愣地往無憂那桌走,走到邊上掃了眼清淡的菜色,對着無憂說:“我不是讓你替我點個冰糖肘子嗎?是不是都不記得我說的話呀?”

無憂擡頭看了看沈辭柔,略微有些驚訝,倒是沒拆沈辭柔的臺。

沈辭柔趕緊一撩衣擺在桌邊坐下,抽出一雙筷子,夾了只清炒蝦仁,繼續演:“肯定是不記得。你老是不記得我說的話,虧我還從府裏跑出來見你。”

邊上的一男一女愣了,顯然不知道這是個什麽發展,又摸不清突然竄出來的沈辭柔是什麽身份,一時無話,楞楞地杵在原地。

沈辭柔用餘光瞥了眼兩人的反應,裝出一副憂愁的樣子:“唉,真是煩死了。我阿耶阿娘就是不放心我出門,每回都要派十來個人跟着我。長安城可是天子腳下,哪兒有那麽多壞人來讓護衛打啊?”

沈辭柔在“壞人”兩個字上刻意咬了個重音,桌邊上的男人一聽十來個護衛,難免有些慌,下意識地往其他幾桌看去。其他幾桌看着沒什麽異樣,各自吃菜喝酒,卻總有人若有若無地瞟向這桌,其中幾個人做勁裝打扮,腰上還佩着刀。

男人再看看坐着的兩個人,無憂一直是一臉淡然,壓根判斷不出什麽;沈辭柔一臉憂愁,穿了身翻領胡服,實在是很像個嬌縱的貴女。

他有點慌,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觸這個黴頭,拉着女人就走。

等兩個人走遠,沈辭柔總算是能把筷子尖兒上的蝦仁塞進嘴裏,嚼了幾下咽下去才感慨:“天子腳下也有地痞流氓啊。”

無憂倒茶的手一頓,轉瞬又笑了笑,清澈的茶水汩汩地注入杯中:“天子沒空管這個。”

“想想也是,上朝肯定就特別煩,我阿耶每回上朝回來都很不高興。”

“令尊不高興什麽?”無憂把茶杯推到沈辭柔面前,茶倒了七分滿,茶水清澈,熱氣氤氲。

“不好說,憂國憂民吧。”沈辭柔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有些事他不會和我明說的。”

“也是。”無憂也不追問,“剛才多謝了,我倒是不太知道怎麽應付這種事情。娘子又救了我一回。”

“沒事沒事。這種人就是欺軟怕硬。”沈辭柔看了一眼無憂,“郎君剛才那麽冷靜,我還以為郎君想好了怎麽對付呢。”

無憂笑笑,眉眼間一段雅致風流,仿佛水墨點就。他搖搖頭:“并非如此,我剛才是真的有些愣,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反應罷了。”

“看起來冷靜就好,撐起氣勢吓唬吓唬他們。”沈辭柔也笑笑,目光一轉就到了邊上放着的七弦琴上,“郎君是琴師?”

無憂愣了愣,旋即點頭:“是,我是琴師。我的琴壞了,突如其來,我自己都沒想到。這幾日出來是想尋個地方修琴,可是沒人願意修。”

沈辭柔對這架琴生出點興趣,試探着問:“那我能看看琴嗎?”

無憂不回答,只伸手揭開了包裹琴的藍布,整架琴露了出來。沈辭柔一看,就知道為什麽沒人願意修這架琴了。

琴有七弦,然而這架琴的七弦裏有四根弦蕩然無存,只剩下兩側的琴轸;兩根弦斷裂,可憐巴巴地垂在兩邊;唯一完好的那根弦看着也不怎麽樣,繃得不緊,中段卻拉得極細,有種随時會斷裂的感覺。琴身也沒讨着什麽好,破了個大口,透過中空的琴腹可以看見舌穴。

這琴若是能修好,那不是修琴,是制琴。

但這話不能明面上說出來,沈辭柔琢磨了一下用詞:“這琴……看起來确實有些難修。”

無憂應了一聲,仔細地把琴再裹起來。

沈辭柔看着無憂細致的動作,心裏微微一動:“這架琴很重要?”

“嗯,陪了我很多年。”無憂細細地掖好布角,神色溫和,“是我阿娘的遺物。”

沈辭柔一窒,愣了會兒才悶悶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這有什麽可道歉的?生老病死,都是尋常事。”無憂倒不介意,裹好琴就收回手,語氣還是淡淡的,“何況我父母相伴相愛,我阿娘最後走得也很平靜。”

到這裏話就接不下去了,無憂也不是多話的人,沈辭柔尴尬地坐了會兒,忽然想起什麽,趕緊說:“若是要修,我倒是知道個地方,樂師厲害得很,說不定能替你修好。”

無憂終于有了點表情變化,沈辭柔甚至覺得他略微有點緊張:“那能帶我去嗎?”

“當然能。就在東市,走幾步就到了。”沈辭柔點點頭,想想又說,“嗯……不過那個樂師脾氣有點怪……不一定會理我們。”

“這倒無妨,試一試也好。”無憂不太介意,抿出點微笑,“有個能試試的希望,總比連路都看不見要好。”

“說得對。”沈辭柔也笑了笑。心裏放下了事情,胃裏空空的感覺就格外明顯,沈辭柔盯着桌上的菜,猶豫着問,“那我能不能和郎君拼個桌呀?”

無憂一時有點茫然,眨了眨眼睛,忽然擡袖遮住了小半張臉,微微低着頭,發梢順着肩流到前胸:“當然,娘子請便。”

沈辭柔知道無憂是借着袖子的遮掩在笑她,一面覺得這個笑實在莫名其妙,一面又有點微妙的不好意思。她壓下心裏異樣的感覺,擡手招呼夥計過來,等人一過來立馬報了一串菜名:“冰糖肘子、糖醋魚、片羊肉還有腌鵝脯!”

**

無憂先前點的多半是素菜,不怎麽見油葷,配上沈辭柔點的幾道肉菜,搭在一起倒是剛剛好。坐了一張桌子就不必分什麽你我,吃着吃着就把筷子落到了對方的菜盤子裏。

一頓飯吃得很愉快,雖然沈辭柔還是沒找着機會問出無憂的姓氏,但至少兩個人熟了不少,不用端着“郎君”來“娘子”去的,在東市的街上走時聊天也舒服了不少。

走了一路聊了一路,拐過街,繞進窄窄的巷子裏,總算是到了目的地。

沈辭柔站在一間略有破損卻十分整潔的門前,擡手比劃了一下:“就是這裏啦。這個時間我認識的那位樂師應該在。”

無憂擡頭,看見門上懸着的匾額,眼神微微一顫,長而濃密的睫毛如同蝴蝶震翅一般。

匾額看着有些年頭,和這扇門一樣略有些破損,木質的底板上還有劃痕和風雨侵蝕的痕跡。上面的字卻沒有褪色,仍然清晰可辨,筆走龍蛇入木三分,可見當年寫字的人沾着十足的濃墨,下筆時用的力氣是何其的大。

玉聲堂。

他先前被趕出來的地方,猶豫再三,居然是沈辭柔帶他重回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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