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卷一多情刃 英雄惜英雄

七英雄惜英雄

帶走姜小白的自然是任逍遙。

姜小白直到被拖到蘇堤北岸,才長出一口氣道:“我的媽呀,任大俠,你總是出現得特別及時,消失得也特別及時。”

任逍遙哼道:“我只不過知道,那兩位姑娘已經不在忘憂浮了,并不是怕了誰。”

姜小白瞠目道:“你怎麽知道?你能掐會算呀?你知道她們被官府抓起來了?”

任逍遙冷冷道:“我有事問你。”

姜小白哭喪着臉道:“又是什麽事?”

“岳王廟附近可有一輛紅色馬車,一個獨臂車夫,一個紅衣紅裙的女人?”

姜小白低頭想了想,道:“我好像見過。”

任逍遙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他們是不是被丐幫的人抓走了?”

姜小白愣了半晌,使勁蹭了蹭鼻子上的泥,道:“你幫我救翠翠,我就告訴你。”

任逍遙沒料到他還會來這一手,頓時火起,手掌一翻,摔死魚一樣将他摔了出去:“你現在最好別惹我。”

姜小白鼻青臉腫地爬起來,叉腰罵道:“不幫就不幫,他媽的,小爺求你是看得起你。你去問問,整個杭州城,小爺我除了你,還求過誰!”

任逍遙不覺一笑:“你小子功夫不硬,嘴巴倒是夠硬。”

“小爺別的地方也硬得很。”姜小白又笑嘻嘻地湊了過來,“杭州大牢,你敢不敢去?”

任逍遙哼道:“天下還沒有我任逍遙不敢去的地方,就是皇宮大內,也是想去便去。”說着指指岳王廟的方向,“沖岳武穆的面子,我便幫你把杭州大牢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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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白連連作揖:“是是是,岳武穆精忠報國,任大俠武功蓋世,咱們今晚就去拆了他奶奶的杭州大牢。”一頓,又遲疑着問道,“真拆還是假拆?”

任逍遙狠狠道:“你若不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就連你一道拆了!”他心知丐幫抓了陳無敗和梅輕清,只是為了找到自己,應該不會為難他們。先賣個人情給姜小白,再讓他幫自己找人,也理直氣壯些。倒是梁詩詩和雲翠翠,她們是因罪入獄,若是救得晚了,說不定要吃苦頭——想到梁詩詩弱柳扶風的嬌怯模樣,任逍遙便覺得将她關在大牢裏,簡直叫人抓狂。當下兩人找了個小酒館落腳,天一擦黑,便向杭州大牢撲去。

杭州大牢因囚過岳武穆而出名,在宋代又是一朝天牢,故而森然巍然,時至今日,近前看時仍令人心中一緊。姜小白望了望黑魆魆的牢獄,咽了口吐沫,道:“這地方,進去了萬一出不來怎麽辦?”

任逍遙道:“你害怕,就在這裏等着。”說完身形一展,越過高牆。

姜小白嘀咕道:“想一人獨吞這英雄救美的好事兒,小爺我可沒這麽傻!”一面說,一面也跟了進去。

大牢內左右分廊燈火通明,兩隊獄卒正在交崗。任姜二人既不熟悉牢獄地形,也不知道梁詩詩和雲翠翠被關在何處,正躊躇間,猛瞥見對面屋頂四條黑影一閃而沒,動作極快。兩人對望一眼,不覺失笑。姜小白低低道:“他媽的,難道劫獄也跟趕集似的,一撥一撥人來?”任逍遙做了個“跟”的手勢,兩人悄悄跟上,七拐八拐走了一程,到得一進清淨的小院,心卻涼了半截。

不是女牢。

四個黑衣人躍入院中,手起刀落,結果了兩個當值獄卒,找到鑰匙打開牢門。他們身手極快,仿佛已演練了無數遍。昏暗的牢房中坐着一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中年男人,手腳都被鐐铐鎖住,身上還帶着二三十斤的重枷,看樣子不但是重犯,而且是死囚。四黑衣人單膝跪倒,其中一個道:“大人,請随我等出獄。”

中年男子微睜雙眼,語聲憔悴而淡定:“囹圄內外,于我并無什麽分別,李某謝過四位壯士美意,你們還是快些走吧。”

黑衣人似是料到他會這麽說,道:“主上吩咐,我等不敢不從,大人,得罪了。”突地伸手制了李大人穴道,另三人取出鑰匙,除去他身上鐐铐枷鎖。任逍遙看得分明,這是上乘的制穴手法,暗道:“這四人武功不弱,又對杭州大牢如此熟悉,他們的主人一定不凡。”

四人扶着李大人出了牢門,正要離去,為首那人猛地頓住身形,低喝道:“什麽人?”

任逍遙不覺瞪了姜小白一眼。姜小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出去施施然道:“幾位好漢,今夜月朗星稀,我只道只有我和任兄有此雅興劫獄,沒想到碰上了同道中人,嘿嘿,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呀。”

四黑衣人不看他,只盯着任逍遙手中彎刀,沉聲道:“閣下也是來搭救李大人的?”

任逍遙冷然道:“不是。”

黑衣人口氣一凜:“那麽便是來殺人滅口?誰派你來的?”

任逍遙哼了一聲:“啰嗦!”

另一人拔劍道:“你們先走,我來應付。”

姜小白見狀忙道:“我說幾位,別慌,別慌,咱們真是碰巧遇上的。”他歪着頭看了四人一眼,笑嘻嘻地道,“大家都是來救人的,雖說救的人不是同一個,好歹算是一條船上的,若是打起來,把獄卒引來就不好了。”四人一想也對,冷哼一聲,就要離開。姜小白卻又攔住他們:“好漢留步。”

一人怒道:“你又想幹什麽?”

姜小白搖頭晃腦地道:“也不幹什麽,只不過見幾位好漢對這裏這麽熟悉,小弟卻是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所以想找個人帶路。四位若是不幫小弟這個忙,小弟一着急,說不定就會大喊大叫,到時候獄卒來了可莫怪我。”

黑衣人幾乎氣結。

任逍遙暗笑姜小白的機靈,接話道:“女囚關在什麽地方?”

黑衣人目光閃動,沉吟道:“三弟四弟,你們帶李大人先走,我和二弟帶兩位同道去救人。注意不要給主上惹來尾巴。”那兩人遲疑片刻,應聲“好”,背起李大人向東疾行。剩下兩人說了句“跟我來”,便躍上牆頭。

任姜二人緊跟在他們身後。任逍遙用心觀瞧他們的身法,不覺吃了一驚。這兩人身法一個輕靈潇灑,一個幹淨利落,竟是華山派和青城派的身手。走不片刻,便到一處院落前,入口僅有一個獄卒把守。黑衣人瞥了任逍遙一眼,不肯上前。姜小白沖上去一拳打暈守衛,任逍遙跟着一刀削斷鐵鎖。黑衣人道:“兩位,告辭。”說完雙雙消失于夜色中。任姜二人也不在意,閃身進了女牢,一望之下,卻忍不住皺眉。

原來女人坐起牢來的樣子比男人還要邋遢。

女囚們東倒西歪,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有的甚至露着半個肩膀,空氣裏飄着一股酸塌塌的怪味兒。有幾個耳朵尖的,聽到聲音,往門口張望,有人笑道:“喲,好俊的哥呀,你來看哪個相好?”一句話引得更多的女人起來看。任逍遙從沒被如此邋遢的一群女人圍觀過,簡直忍不住要扇她們每人兩個大耳光,可為了尋找梁詩詩和雲翠翠,又不得不往她們中間看去。他本就生得英俊,三看兩看,女犯們更是故作扭捏,吃吃怪笑,那樣子直令人頭皮發麻。

姜小白不服氣地道:“小爺長得也不賴,她們為何不看我!”

任逍遙随口道:“因為她們看不清你。”

姜小白摸摸自己的臉,感到臉上糊着一層泥,嘿嘿笑了。忽然一個女人拉着任逍遙衣袖道:“哎呀冤家,你可想死奴家了。”任逍遙心頭火起,一掌甩了出去。雖然沒用多少力道,那女人卻呼地飛了起來,眼看便要撞上牆壁,牢裏的女人不覺一聲低呼。

突然一個白色人影将那女人接下,冷冷道:“她們不過是被男人欺淩到絕望罷了,你又有什麽資格打人!”

這是梁詩詩的聲音。

姜小白大喜過望,沖到門前道:“梁姑娘,翠翠呢?”

“我在這裏呢!”雲翠翠的聲音從對面牢房傳了出來,“任公子,你又來救我們姐妹了,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姜小白皺眉咕哝了一句“明明是我來救你”,又催促任逍遙将鐵索劈開,一溜煙奔到雲翠翠面前,發現她手腳均被鐐铐鎖在牆角,雖然狼狽了些,倒沒有刑訊痕跡,當下放寬了心。雲翠翠不理他,只用眼角瞟着任逍遙,嫣然道:“多謝任公子。”任逍遙“嗯”了一聲,轉身往梁詩詩那邊去。姜小白想要将雲翠翠扶起來,卻被她一巴掌打開。

就聽雲翠翠嗔道:“別用你那髒手碰我。”周圍的女人頓時笑了起來。

姜小白怒道:“你們笑什麽!有這機會,還不快逃命去!”

一個女人笑道:“逃什麽命!我們這樣的人,出去也是被男人騎,留下來也是被男人騎,這裏至少還有頓飽飯,跟那幾個牢頭哥哥混熟了,過得也不錯啊。”

沒人說話,只有一陣輕輕的嘆息笑聲。

姜小白有些莫名的心酸。這女人說得不錯,她們一旦坐牢,即使出去,也沒有人肯再正眼瞧她們一眼,出去又有何用?她們又是受到怎樣的對待,才對自由都不屑一顧?

任逍遙道:“走吧。”

四人默默不語,剛出得門來,就聽到幾牆之隔傳來刀劍相交聲,還伴着兩聲悶哼。任逍遙遲疑片刻,悄悄潛去一看,見竟是方才那四個黑衣人。他們已有兩個倒了下去,腿上血流如注,剩下兩人護住李大人,長劍指向前方,從身形辨認,正是帶路的華山派和青城派人。

月光下,一個披着鑲金邊紫紅色鬥篷的人攔在路中。他一動不動,鬥篷下露出一只手,蒼白修長的手指間,赫然撚着一支菊花。

帥旗菊花。

菊花下吐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刀身狹長,雪亮,略彎,帶血。

華山派人沉聲道:“朋友是哪條道上的?”

這人道:“花落無言,人淡如菊。”他看着手中的菊花,仿佛對身外之事全不在乎,“此菊名為帥旗,亦是我組的名號。”

青城派人低聲怒呼道:“倭賊!”言畢一劍刺出。任逍遙一眼看出,這人使得是青城派“雲中十八式”,不覺心中一驚。

雲中十八式是什麽武功?青城派鎮山絕學之一。這人既會用這路劍法,在青城派的身份一定不低。

帥旗一晃躍起,刀光一閃,從天劈來,淩厲刀聲中菊花片片紛飛。嗆地一聲,這黑衣人退了三步,帥旗卻巋然不動,顯然手上力道更強。

華山派人道:“二弟不要與他糾纏,小心中了奸人之計。”

帥旗冷笑:“太遲了。”

華山派人道:“是麽?”掌中長劍一擺,目中精光四射,顯然武功還在青城派人之上,“在我劍下,你豈走得過百招!”這句話說完,空蕩蕩的院子裏立刻劍氣激蕩,竟不遜冷無言。

帥旗道:“我的确不如你,但主人要你們活着。”說完,忽地縱身躍上牆頭,徑自逃了。四人面面相觑,還未動彈,就見火光大亮,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院門、牆頭、屋頂湧出無數官差,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是官差,不是獄卒。

當中一個武官模樣的人喝道:“什麽人竟敢劫持欽犯!”

華山派人身子一震,轉頭對傷者道:“你們帶李大人走。”

那兩人齊聲道:“大哥二哥,你們走吧,不要給主上惹來麻煩。”說完互望一眼,同時出劍,往對方心口刺去。

他們憂心大哥二哥不忍離開,竟情願一死!

另兩人驚呼一聲,想阻止已來不及,然而就聽哧地一聲,如裂帛,似斷弦,兩柄長劍突然斷為兩截,只是餘力未消,仍刺中彼此心口,好在不足致命。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只因破空飛來斬斷兩劍的刀,居然是暗紅色的彎刀,一半已沒入地下。

多情刃。

人影一閃,任逍遙等人躍入院中。他拔出刀,對武官道:“本教也是來劫囚的,你敢是問我的名號麽?”

武官一怔,旋即厲聲道:“大膽叛逆,給我拿下!”

四周官兵聽了,紛紛湧了過來。華山派人低聲道:“這位兄弟,多謝你救我三弟四弟性命,但此事幹系甚大,你們還是不要攪進來為好。”

任逍遙道:“刀已出鞘,無血不歸。”多情刃高高昂起,如驚龍入海,嗆嗆嗆狂響,削斷兵器無數,濺起一串血浪。湧上來的兵丁已捂着手腕嗷嗷尖叫後退,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落在地上,卻不敢去撿。姜小白等人頭一次見任逍遙出刀傷人,駭得愣在原地。任逍遙叱道:“還不帶他們走!”

姜小白猛醒,背起一個傷者道:“梁姑娘,翠翠,咱們先救人。”

雲翠翠望了望任逍遙:“那,他呢?”

姜小白跺腳道:“他的功夫,你又不是沒看到!”

武官已經命人放箭。

華山派人将李大人交到青城派人手中,道:“跟他們殺出去。”說完便與任逍遙背靠而立,低聲說了句“擒賊先擒王!”任逍遙自然省得,兩人刀劍奇飛,一個護住周身,一個只管往那武官所在殺去。四下官兵顧不得追姜小白等人,都往武官處圍了過去。那武官急得跺腳道:“抓,抓欽犯!”

任逍遙冷笑道:“話都說不清,居然也能做官!”言畢一刀劈下。多情刃挾風帶血,一路斬斷七八柄刀,最後嗆地一聲頓住。

承影劍!

冷無言居然會救那武官的命?任逍遙臉色一變,就連那華山派人也愣了一下。

武官見了冷無言,立時有了底氣,傲然道:“表少爺,寧海王府內衛勾結叛逆,這事情你可知道,王爺可知道,世子可知道?”一句高過一句。

冷無言仍是淡淡的氣度:“內衛作亂,與寧海王府無關。這一點馮大人千萬明察。”馮大人哼了一聲,不說話,顯然并不太相信。冷無言又望着那華山派人,道:“展世傑,你可知罪?”

那人怔了怔,忽然大笑着除去臉上的黑巾,卻是一個不到三十、相貌英武之人。就聽他決然道:“展某何罪之有!”說罷一劍向冷無言刺去。冷無言眼中湧起一絲奇怪的神色,承影劍一閃,展世傑的劍便應聲而斷。承影劍光華再閃,劍鋒便沒入展世傑胸口,鮮血立時浸透衣衫,再有半寸,就可要了他的命。

任逍遙卻一刀斬向冷無言手臂。

冷無言只能撤手,訝然道:“你?”

任逍遙扶着展世傑,展世傑喘息着道:“這位兄弟,多謝你援手救我。可是,你,你還是逃命去吧!”任逍遙斷然道:“你不必謝我,你給我帶路,我還你個人情。”又看着冷無言,道,“何況,這個人要殺的人,我非救不可。”

冷無言未說話,馮大人已道:“拿下他們!”

任逍遙喝道:“誰敢上前,我便殺誰!”

衆兵丁見他那柄帶血的彎刀,心中猶悸,果然躊躇起來。馮大人卻揮手示意左右放箭,大聲道:“本大人倒要看看你這逆賊的刀有多快!”

任逍遙狂笑:“姓馮的,今日你若敢動一動,本教定叫你十族俱滅!”

滅十族,乃是本朝成祖首創的酷刑。靖難之役後,大學士方孝孺忠于建文帝,拒不為燕王拟诏,且當朝缟素恸哭,大書“燕賊篡位”,不但九族俱滅,便是門生朋友,也被算做一族,淩遲處死共八百餘人,入獄、充軍、流放者數千。這等亘古未有的慘案雖已過去二十多年,然而在江南地界,尤其是在方學士故裏寧海一帶,人們仍是談之色變,不寒而栗。馮大人猛聽任逍遙說到滅十族,先是一寒,繼而怒道:“你這逆賊,竟敢恐吓朝廷命官!”他嗓門雖大,腳下卻半步也沒有動。這些做官的人最知道一事當先,保全自己的道理。剛才他親眼見到任逍遙殺人的刀法,心早虛了大半,加之梁詩詩和雲翠翠這兩個令南直隸、浙江、福建三省頭疼了數年的飛賊對他很是俯首帖耳,說不定這年輕人真有過硬後臺。任逍遙想不到自己這番吹牛皮的大話真吓住了他,當下背着展世傑縱身掠出。冷無言竟沒有阻攔。

任逍遙出了大牢,見雲翠翠在街角向自己招手,便跟着她閃縱騰挪,不多時便到孤山腳下。展世傑見自己三個兄弟和李大人都在,梁詩詩和姜小白正為他們包紮傷口,道:“多謝任教主。”

雲翠翠聽得“任教主”三字,眉梢一挑,看任逍遙的神色又變得柔媚了些,卻沒說話。

一人黑衣人悲聲道:“我們果然被鐵雲濟出賣了。”

梁詩詩聞言蹙眉:“鐵雲濟?鐵捕頭?”

另一人怆然道:“不錯,就是他,就是我堂弟!”

衆人聽得愣住。任逍遙沉吟道:“如此說來,四位果真是寧海王府內衛?”

那人道:“不錯。我等不但是王府內衛,還是內衛統領。”接着,便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這李大人名為李明遠,是開朝曹國公李文忠後裔。建文元年,燕王朱棣謀反,文忠子李景隆率王師迎戰,雖屢戰屢敗,卻也算忠心耿耿。誰知到了建文四年,他見燕王大軍自瓜洲渡江,直逼南京城下,便與谷王朱橞獻城投降,一度在永樂朝高升,卻終是被讒抄家。李明遠雖是李景隆庶孫,母親卻不過是個婢女,一直在府外與母親相依為命。誰知這低賤出身,反倒救了他。李家失勢後,他與母親寄身寧海王府。王爺見他文韬武略皆有所成,便設法舉薦他到閩浙軍中效力。其時沿海飽受倭寇滋擾,李明遠率兵抗倭,屢建奇功,聲名鵲起,按例本該擢升軍職,錄入軍戶。可惜他并非九大派弟子,平素也不喜與勇武堂的人走動,又因出身不好,竟遭嫉被讒入獄。寧海王惜才,保釋不成,便密令心腹內衛統領華山派展世傑、青城派江戍臣、點蒼派鐵雲鵬和崆峒派杜季恒前來營救,下死令“務必保他一命”。正好鐵雲鵬的堂弟鐵雲濟在杭州府當差,四人通過他弄到了臨安大牢地圖,策劃了今夜的營救行動。

任逍遙這才明白,冷無言到杭州來,不是為了海上生明月,更不是為了擒拿暗夜茶花,而是為了營救李明遠。只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半路殺出任逍遙等人,又被帥旗阻了一程,更沒想到鐵雲濟竟然出賣了他們。

姜小白不明就裏,怒道:“冷無言那厮居然是非不分,對你下手!”

展世傑道:“這怪不得表少爺。王爺一直對抗倭之事甚為用心,這些年來資助沿海義軍錢糧無數,倭賊對我們寧海王府恨之入骨。他們今日派人鬧這一場,就是想讓朝廷知道,寧海王府搭救朝廷要犯,好給王爺扣一個圖謀不軌的帽子。”說到這裏,他猛然咳了起來,“王爺朝中政敵不少,此事一出,那些小人自然極盡诽謗之能。”

李明遠嘆道:“王爺一片苦心,李明遠銘感于心。但為了救我一人,卻要連累寧海王府,實不若讓在下一死。王爺身邊人才濟濟,沒了我,也無損抗倭大業。”

江戍臣道:“李大人說哪裏話!我等都是草莽中人,不懂帶兵打仗的事。可大人不同,只要逃過此劫,王爺定有辦法讓你重返軍中。那時受益的,便不知是多少百姓了。”

話音未落,便聽一人道:“如此甚好!”

衆人駭然轉身,就見冷無言緩緩走來。

姜小白跳腳罵道:“冷無言,你真要趕盡殺絕?你個冷面邪君什麽時候成了朝廷走狗!”

鐵雲鵬忙道:“這位兄弟,表少爺不是這樣的人。”他望着漸漸走近的冷無言,道,“表少爺,屬下錯信了鐵雲濟,行跡敗露,給王爺惹了這樣的禍事,實是罪該萬死。”

冷無言面無表情,淡淡道:“一死足矣,何來萬死。”他望着展世傑,目中有些濕潤,“方才你對我出劍,是想死在我手下?”

展世傑點頭。

“可惜你一個人還不夠。”

展世傑變色道:“那狗官要幾個?”

冷無言凝視遠方,緩緩道:“舅父這些年掃蕩倭患,民心深孚,朝廷早有所警惕。內衛是他第一心腹,四大統領作亂,若不全部誅除,必會有人讒言舅父豢養武士,圖謀不軌,甚至累及四位的師門,勇武堂那邊若撕破了臉,也是不好。”

杜季恒慘笑道:“表少爺盡管拿我們的命去,就說寧海王府內衛叛亂,王爺派您清理門庭,李大人趁亂逃走,不知所蹤。如此,朝廷中那些混賬就沒了借口,咱們兄弟也算報答了王爺的知遇之恩了。”

冷無言嘆道:“恐怕除了你們,還要犧牲一批人,才能換得平安。”

所有人都靜默不語。出身江湖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權勢鬥争中哪怕出一點點纰漏,都要用幾十條人命去填。

李明遠恨恨道:“倭賊定有內應,否則如何那麽巧便擋了你們的去路,還刺傷二位英雄。可憐我大明軍士沒有死在倭寇刀下,卻死在小人手中。”

冷無言不語。他實在無話可說。

展世傑決然道:“表少爺,事不宜遲,你動手罷!”其餘三人聽了,紛紛應和。展世傑又看了任逍遙一眼,道:“任教主救命之恩,展某只能來世再報了。”

任逍遙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救展世傑,只是為了出口氣,因為冷無言曾阻止自己殺人。卻沒想到救了展世傑的人,卻救不了他的命。

冷無言長嘆一聲:“展大哥,諸位兄弟,你們的家人,寧海王府将照料他們終老。那姓馮的,也決活不過一年。”說完,竟雙膝一倒,深深拜下,“授劍之誼,冷某謝過。”。

展世傑等人見了,也連忙跪倒,口中道:“我等不敢受此大禮。”

冷無言不再說話,起身,拔劍。

月光下,承影劍分外耀目,分外清寒,高高揚起,卻遲遲沒有落下。任逍遙等人無不怆然,梁詩詩已在輕輕抽泣。突然一個尖銳急促的聲音道:“即使要走,也得吃飽喝足了再說!”說話間,一胖一瘦兩條人影掠了過來,正是天廚老祖與吃喝真人。姜小白臉如死灰,咂舌道:“小爺我倒了八輩子血黴!”

天廚老祖拍着肚皮道:“娘的,佛爺我已很久沒見過如此血性的漢子了。”

吃喝真人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拽出一壇酒來,道:“這是大和尚四年前埋在此處的‘蟠桃醉’,天下僅此一壇,還無人嘗過!”他使勁咽了咽口水,“道爺我讓給你們了!你們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趁道爺我心痛得一塌糊塗,趕快說出來!”說完,竟真的流出幾滴眼淚,又将酒壇泥封拍開。

酒香清冽,隐隐一股桃花馥郁之韻。展世傑捧着酒壇暢飲一口,道:“果然好酒!”又看着冷無言,“表少爺,你的劍呢?讓屬下看看你的劍術進境了沒有。”

冷無言放下承影劍,背過身去,一言不發。

展世傑知他不忍動手,便将承影劍握在手中,朗笑一聲,反手割過自己喉管,鮮血箭一般飙出,燙傷地面,随後,身軀頹然而倒。

江戍臣也捧起酒壇灌了一口,拿起承影劍,一劍穿喉。

雲翠翠哭出了聲。姜小白緊握雙拳,指節咯咯作響。

冷無言低吟道:“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四句念完,鐵雲鵬和杜季恒俱已伏劍而死。冷無言轉過身來,手起劍落,割下他們頭顱,又脫下外衣,将它們細細包好,深吸一口氣,道:“李大人,在下送你出城。”又望着任逍遙,“替我将他們葬了吧。”

任逍遙點頭。

六人心中郁郁難平,默默将展世傑四人葬了,伫立墳前,一時無言。任逍遙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心救人,卻遇上這樣無奈的事,不覺重重嘆氣,忽地拔出多情刃,将血影刀法虎虎展開。姜小白抄起酒壇,咕咚咕咚全灌下去,将酒壇狠狠摔在地上,不顧雲翠翠就在身邊,嗚嗚哭了起來。

吃喝真人搖頭嘆息:“你這小子丢人現眼的樣子,還真跟道爺年輕時頗為神似。”

姜小白跳了起來,哭着道:“呸!”

吃喝真人嘿嘿一笑:“道爺越看你小子越覺得投緣,有心栽培栽培你,免得你小子總丢袁池明的臉。”說完,雙掌繩镖倏然飛出,縛住姜小白雙手,把他當做提線木偶一般當空耍了起來。

姜小白吓得哇哇直叫:“死雜毛,你要幹嘛?”

吃喝真人雙手不停。雲翠翠忍不住笑道:“喂,你要用心學,這位前輩教給你的,可是極上乘的功夫。”姜小白聽到她的聲音,心裏雖然怕得要命,倒是不喊了,開始用心默記吃喝真人的招式路數。

天廚老祖也沒閑着,等任逍遙一趟刀法使完,便道:“你可感覺這次出刀,與以往有何不同?”

任逍遙不假思索地道:“以往練完刀,胸中便有一口戾氣難平,若不見血,不聽到一聲慘叫,實在憋悶得不行。”

天廚老祖目光閃動,一字一句地道:“你用活人練刀的麽?”

梁詩詩聽了,吓得面色蒼白,難以置信地望着任逍遙。任逍遙也看着她,柔聲道:“不是。狩獵。”

天廚老祖點了點頭:“血影刀法第一層境界時,确實不見血不行。前日在船上看你出手,你還是在人為刀所用的境界。”

任逍遙心頭一震,忙問:“第二層呢?”

天廚老祖道:“那便是刀為人所用,心意所至,刀鋒所指,無所不成其招。”他輕輕笑了起來,像極了一個扭捏女子,比牢獄裏的女人還令人作嘔。“任獨要你複仇,除了要給合歡教當年慘死的人報仇,還是想助你練刀罷?”

任逍遙不解:“此話怎講?”

天廚老祖道:“你用狩獵的方法化解戾氣,固然不錯,但從戾氣迸發到排遣,總需要一段時間。久而久之,刀法的進境就被拖了下來。”他斜睨着任逍遙,“就算是天縱奇才,照這樣再練十年,也未必到得血影刀法第二層境界。”

任逍遙只覺手心滿是冷汗。他終于明白,任獨要自己殺人,卻不告訴自己合歡教中許多隐秘往事,也終于明白為何自己一動手,即使心中不想殺人,也總會有人死在多情刃下。沉默良久,才道:“那老家夥,當年是靠活人練刀的?”

天廚老祖嘆了口氣:“你該知道,血影殘魔,這綽號不是憑空來的。任獨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刀法卻能成于二十五歲,戾氣該有多重,該要多少人命化解。只是時逢亂世,人命如草芥,便是殺得千裏無雞鳴,朝廷也無暇顧及。”

任逍遙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不覺緊緊抓住梁詩詩的手。梁詩詩一驚,卻也沒有掙脫。

天廚老祖又道:“但我觀你方才出刀,似乎已有不同。”

任逍遙精神一振:“有何不同?”

天廚老祖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似乎你已可控制這路刀法。佛爺很是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任逍遙低頭思索半晌,道:“方才我只想着展大哥四人,不知為何那股戾氣竟似沒了。莫非悲憤激越之情,也可化解刀法戾氣?”

天廚老祖撫掌道:“雖不中矣,亦不遠矣。只要你按這個路子練下去,死在多情刃下的人,便不會太多了。”

任逍遙突然冷笑:“和尚莫不是編個故事,騙我少開殺戒吧?”

天廚老祖淡淡道:“佛爺我若果真如此慈悲,喜歡多管閑事,也活不到這個年紀。”

梁詩詩忍不住道:“任公子,不論這位前輩怎樣,少殺些人,有什麽不好。”

任逍遙瞥了她一眼,發覺自己與她十指緊扣,忽然想到她還不知自己身份,突然起了調戲之心,挨近道:“你若日日服侍着我,我便也沒不會殺人了。”

梁詩詩一怔,明白他話中輕薄之意,杏眼圓睜,氣道:“你!”運力一掙,卻覺任逍遙手中湧來一股更大的力道,不由自主軟軟靠在他身側。任逍遙卻不再調笑,轉臉對天廚老祖道:“這刀法的第三個境界是什麽?”

天廚老祖攤手道:“我已二十年未見過任獨,又沒有練過這血影刀法,如何得知!血影刀法有沒有第三重境界,還未可知呢。”

任逍遙沉默片刻,突道:“和尚自己的刀法練得幾層了?”

天廚老祖一笑:“我?佛爺只會做菜,哪會什麽刀法!”

任逍遙也是一笑,多情刃倏然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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