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其實很愛你（六）

手術前一天晚上，秦川結束工作來到醫院。他這星期只來了一次，所以江溪流很多的情緒他都不知道。推開病房門，她正坐在窗邊，頭抵着玻璃，望着外面的沉沉夜色。

他注意到她的手輕輕地捂着自己的小腹，是屬于母親的無意識的保護。

秦川把手裏買的東西放下，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手擱在她的腦袋和玻璃之間，嗓音溫和：“這麽靠着不涼嗎？”

江溪流順勢在他掌心蹭了蹭：“小川哥，明天就是手術的日子了。”

“嗯，所以今晚應該早點睡。”秦川彎腰，打橫把她抱起來，走到床邊去。病床不是雙人的尺寸，江溪流躺下之後，他要是也想上去，就只能側着身子。秦川把領帶解開，又松了松襯衫領口，就這麽穿着西裝褲躺了上去，手臂穿過江溪流脖頸下面的位置，把她攬進懷裏。

這樣一來，她半邊身子都在他身上，地方倒是寬敞了起來。

現在是晚上九點半，秦川根本沒有睡覺的意思，他只是想抱抱她，所以才帶着她躺上了床。江溪流安靜的窩在他懷裏，可以聽見他穩健的心跳，有些話就這麽說了出來：“我今天聽說，小孩子是慢慢成型的，要是打掉的時間晚了，還能看見小手……而且我總覺得現在，我的身體裏有另外一個心跳聲……”

她的話說的緩慢，秦川雙臂摟住她，在她額角輕吻：“溪溪，不要亂想了。”

他這麽說着，手卻向下慢慢貼在了她的小腹上。那裏有一個小生命，屬于他們。人們通常把孩子稱之為父母愛情的結晶，他的愛情不夠純粹真實，所以上帝要把這個小生命奪走了。秦川閉上眼，手掌微微的摩挲着那個位置，心裏的不舍和矛盾讓他覺得難過，他的孩子就要走了，他卻沒有好好跟他說說話。

他很想學着電視裏那些父親一樣，把耳朵貼在江溪流的肚子上，聽一聽。他一直很好奇會聽到什麽，可是當下的情況告訴他，怕是一輩子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秦川不想把這些說出來，溪溪會胡思亂想，他不能再給她壓力。

“小川哥，你說他會不會怪我呢？”

她是一個多自私的媽媽啊，為了自己的幸福，一丁點的危險都不願意冒。

秦川抱着她坐起來，細致的吻着她的臉頰：“不會的，他會明白爸爸媽媽的無奈。”

這樣的對話每隔幾分鐘就會響起，江溪流不斷的問，秦川就不厭其煩的一次次回答。一直到淩晨，江溪流才靠着他昏昏沉沉的睡去，秦川的手還覆在她的小腹，他在心裏輕輕的嘆息，嘆息說寶寶你不要怪你的媽媽。

那天晚上，他在爺爺去世之後第一次流淚。

第二天，所有的事情都按部就班的發生着。沒有人知道他們在昨天夜裏那樣相互依偎，感同身受的為同一個生命難過着。走進手術室之前，江溪流站在秦川面前，靜靜的看着他：“小川哥，你跟他最後說幾句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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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擡頭看她，似乎是掙紮了一下，最後還是把手掌放上了她的腰，頭靠近貼近她的腹部。

“對不起，爸爸媽媽都來不及給你取名字。一會兒不要讓媽媽太疼，以後要去好的人家，知道嗎？”秦川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聲音就帶着哽咽了：“真的對不起……爸爸，爸爸沒有辦法……”

這世間任何的事，他都願意闖一闖拼一拼，可是面對着生命的不得不離開，他是真的無能為力。

江溪流被護士帶領着走了進去，這樣的手術他們早就見怪不怪了，一邊收拾着東西一邊閑聊：“剛才那個小姑娘看着真年輕，還在上學吧就有孩子了。”

“就是的，有的人盼都盼不來的孩子，多少人卻想着打掉。”

“造孽哦。”

他們的對話落在江溪流耳朵裏，混雜着金屬工具碰撞在一起的輕微的聲音。她覺得害怕，就那麽愣愣的躺在床上，直到有護士走過來，示意她把腿分開搭在架子上。

有消毒水的味道沖進鼻腔，頭頂的手術燈泛着冷白的光。江溪流渾身顫抖，明明已經快到夏天了，手術室裏氣溫正好，她怎麽會控制不住的不停顫抖呢？手捂住小腹，那個即将離開的小生命似乎什麽都沒有察覺，不知道自己還未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就要被媽媽和爸爸抛棄了。

“不用緊張，我們這裏是正規專業的醫院，這種手術很安全的。”看得出她的不安，醫生一邊準備器械一邊輕聲安慰她：“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麽不要這個孩子，但是幾乎所有來這的人都是怕孩子生下來過得不好。孩子是上天送給父母的禮物，不能善待的話就送回去吧，讓他去個好人家。”

孩子是上天送給父母的禮物。

江溪流看見陌生的，叫不出名字的手術器械被擺在一邊，她僵硬的扭轉回脖子，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心裏有個聲音在吶喊，起初她想不明白那是誰的聲音，後來忽然發現，是她自己。

那聲音越來越大，讓她的腦袋嗡嗡作響，然後她聽清了，那個聲音說的是——

那是秦川的孩子啊。

在冰冷的針頭就要刺進皮膚的瞬間，江溪流猛地坐起了身：“醫生，我不做手術了……我……”

醫生和護士都是一愣，随後像是明白了什麽，見怪不怪的揮揮手：“想清楚再來。”

從進去到出來，歷時不過十幾分鐘。手術室的門被推開，秦川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江溪流面色比剛剛還要蒼白，他沒想到會這麽快，急匆匆的朝着她走過去，幾乎是他手臂攬住她的瞬間，江溪流就雙腿發軟的癱倒在他懷裏。

秦川手足無措，抱得緊了怕她難受，抱得松了又怕她滑下去，就這麽小心翼翼的捧着，聲音也是顫顫巍巍的：“溪溪……疼麽？”

懷裏的人顫抖了一下，忽然用力的環住他的腰。她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哭腔，像是做了天大的錯事：“小川哥……我沒做手術……我們留下他吧……”

心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個炸彈，又瞬間被人剪掉了正确的那根線。秦川手心裏沁出了汗，帶着難以置信，低頭湊近懷裏的人：“溪溪……”

“我們怎麽可以不要他呢……那是我們的孩子啊……我什麽也不怕了我就要他平平安安的出生……”江溪流的哭聲越來越大，最後幹脆像個小孩一樣窩在他懷裏嚎啕大哭。秦川腦子裏紛紛擾擾的拎不清楚，一邊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一邊親吻着她的頭發：“溪溪不哭了，我們要他，你說要我們就要他……”

失而複得的喜悅在秦川心裏快速的生根發芽，這種喜悅在一瞬間甚至讓他忘記了江溪流的身體是很難承受孕育孩子的辛苦的。他們相擁着在手術室門口哭泣，路過的人還以為是這對情侶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放棄了自己的孩子。

平靜下來之後，秦川帶着江溪流去見了醫生。在做了系統的檢查後醫生很嚴肅的告訴他們，這個孩子也許可以留下，但也很有可能在懷孕過程中遇到很多想不到的意外，也就是說在出生之前，孩子的安危，甚至是孕婦的安危，都沒有辦法保證。

這樣的話讓秦川蹙眉，他張口想說什麽，江溪流卻搶在前面開口了：“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是想留下這個孩子的。”

醫生沉吟片刻，最終還是尊重了他們的意願。他讓秦川跟着護士去拿藥，自己坐在桌前給江溪流寫病歷。

“你知道留下這個孩子會有什麽樣的危險，還是執意要這麽做嗎？”醫生把寫好的病歷遞給她，江溪流接過的時候笑了笑，有點無所謂的樣子：“那不算什麽的。”

醫生是個中年女人，鏡片後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良久問道：“讓你有這樣的勇氣的，是母性，還是愛情？”

秦川拿着藥回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麽一句。他的腳步頓住，站在門口沒有往裏走。江溪流的聲音很清澈，她應該是在思考這個問題，半分鐘後他聽到她的回答。

“其實說實話，這個生命還太小，我又不是那種充滿母愛的人。現在的我不足以擁有這麽強大的母性。”江溪流說着就低下了頭，答案不言而喻。

醫生笑了笑，再說話時語氣就溫和多了：“你很愛你的丈夫。”

“嗯。”江溪流輕輕地回應。

秦川覺得心口有點淡淡的疼痛，說不清楚。他以為對話結束，擡腳剛想走進去，忽然聽到醫生又問：“愛到什麽地步？”

她眨着大大的眼睛，這次聲音是十足的正式：“愛到命都可以不要的那種。”

江溪流記得那天醫生在聽到這句話以後的笑，她說年輕真好，敢愛敢恨。那聲音裏似乎是透着故事，江溪流沒有細想，那時候的她像是被浸在蜜罐裏，說的俗一點就是好像擁有了全世界。卻不知道很多年後，這位再沒見面的醫生一語成谶。

多年前，她敢愛，多年後，她就敢恨。

2010年的夏初，天氣比以往來的燥熱。江溪流和秦川到達母親的醫院時，都是一身的汗。她還沒有妊娠反應，所以要盡快來多看看媽媽，懷孕這件事，女兒最想告訴也最能分享的人，無非就是母親了。

他們來的時候江媽媽在睡覺，江溪流本來想叫醒她，被秦川制止。他帶着她在醫院下面的小花園裏轉了轉，其間江溪流說想吃小孩手裏的糖，他還大老遠的跑到外面給她買了一個。

棒棒糖吃完之後，他們估摸着母親該醒了，這才回到病房。

要是時光倒退幾十年，江媽媽也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江溪流相比之下不及媽媽長得好看，但那雙大眼睛倒是一個模子刻下來的，絲毫不差。江媽媽安靜的聽女兒講了懷孕以來的這段事，目光卻飄落在秦川那裏。

“所以，最後我們決定把他留下來。”江溪流說着笑了笑：“媽媽，等他出生了，我就帶着他來看你。”

“嗯。”江媽媽輕撫着江溪流的頭發，半晌，指了指桌上他們買來的水果：“溪溪，去給媽媽洗幾個草莓。”

江溪流聽話的站起來，秦川自然不會讓她去，伸手過來剛要接，就聽到江媽媽的話：“沒事，洗個草莓而已。秦川你坐下，我跟你說說話。”

他其實對江媽媽有着莫名的畏懼，她那雙眼睛太深邃，好像他的心事全都無所遁形。硬着頭皮坐下，秦川難得有一絲緊張：“媽……”

“溪溪今年才二十歲，就要當媽媽了。”江媽媽說着似乎是嘆了口氣：“你知道嗎，這個孩子小時候脾氣很倔，我告訴她林家給她和林旭訂了婚，她氣了很久。自己還是個孩子呢，真讓人操心。”

“溪溪是有點小孩子脾氣，但是現在好很多了。”秦川笑了笑，目光落在面前的水杯上。

“秦川，我其實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溪溪小時候我沒有照顧好，老是生病。她心髒一直都不好，嚴重了可能會影響生育。我以前還好奇過，她是不是沒告訴你這件事，還是你知道這一點，依舊選擇跟她結婚了？”

“我，我知道。”秦川這麽說的時候有些心虛，他只是知道，卻知道的并不全面。

“那你真是個好人。”江媽媽笑了笑，“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能陪在溪溪身邊的日子越來越少。她以前是個很獨立的孩子，但是再獨立，也只是個女孩子而已。她說要嫁給你，我答應了，可是老實說，秦川，我總覺得你藏着點什麽東西。”

這話像是一顆雷，直接扔進了秦川的心裏。他靜靜的看着面前的水杯，因為這忽然的挑明反倒安心下來。擡起頭，眉目無波：“媽，我知道您想說什麽。您只管放心，我會對溪溪一心一意的好。”

他沒有否認自己藏着什麽東西，卻也給出了她想要的保證。這個時候追着問就顯得無趣了，江媽媽理了理自己的頭發，似乎還是不放心：“秦川，溪溪是個死心眼的孩子，她要是喜歡你，就恨不得把自己有的全給你。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定性，但是她現在有孩子了，你就算再怎麽忙，再怎麽煩，也抽時間多陪陪她。婚姻這種事，忠誠是不用說的，但是耐心和陪伴，做起來很難。”

秦川微笑着點頭，眼裏的真誠不含雜質：“我懂。”

“我知道你懂，但我希望你能做到。”江媽媽在笑，眼神卻帶着點不容置疑的味道。秦川遲疑了一下，有些鄭重的再次點頭：“我跟您保證，我會做到。”

其實那個時刻，他真的覺得自己會做到的。

因為在很久之前他就暗暗發誓會好好去愛江溪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