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泡沫（六）

2014年六月下旬，秦川帶着江溪流去往紐約。一起跟随的還有齊帆和小陳，會在手術過程中全程陪同照顧。江溪流的氣色比年初要好了很多，偶爾秦川跟她說笑，她還會應和。在這樣的情況下所有人都覺得，這對別扭了兩年的男女要和好了，他們的愛情終于挨過了風雪迎來花開。

手術前兩星期，江溪流被安排進了高級病房。齊帆忙前忙後的跟了一整天，晚上的時候才回去睡覺。秦川剛剛跟醫生結束談話，醫療方案不變，依舊是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

江溪流穿着病號服坐在床上，聽到他的腳步，露出一個微笑：“你今晚留下嗎？”

“留下陪你。”秦川脫了外套，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你睡吧，這段時間我都在這，晚上有什麽事直接喊我。”

“你上來睡。”江溪流往旁邊挪了挪位置，聲音透着點小小的霸道。秦川眉眼有些疲憊，但還是笑了笑，就這麽和衣躺在她身邊。胳膊在她腦袋下面，江溪流整個人都縮進了他的懷裏，屋內還開着燈，他打算先把她哄睡了，自己再去關燈睡覺。

可是今晚江溪流比往常精神很多，不安分的動來動去，最後抵着他的胸膛悶悶的說了一句：“秦川，你抱抱我。”

她在跟他撒嬌呢。秦川伸手把她擁在懷裏，像是哄小孩那樣拍着她的背：“好了，抱着，我抱着你，你睡吧。”

也許是手術之前人的情感會變得脆弱，這之後的幾天江溪流都格外黏他。他帶着她出去散步，她緊緊的牽着他的手，他帶她吃飯，她還會問他有沒有吃好。

這樣的日子讓秦川幾乎覺得，他們的幸福就要到來了。可是誰說感情裏沒有回光返照呢，出軌的丈夫尚且明白要在妻子發現之前百般讨好，江溪流這樣的溫順，何嘗不是離開的預警。秦川知道的，可是他不能說，不好的事一旦說出來，好像就會變成真的。

手術的前一個晚上，他們像往常那樣準備睡覺，秦川坐在床邊拍着她的背，就在他以為她睡着了的時候，江溪流忽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她有話要說，這幾天他都知道。這一次她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的對準了他的位置，最後她還是什麽都沒說，沉默着躺回去。第二天的手術定在下午，準備進手術室之前，他低頭輕吻她的額角：“溪溪不怕，我在外面等你。”

眼看着床被推走，秦川的心裏空了一塊，怎麽也補不回去。那感覺就像眼睜睜的看着你唯一的信仰被推到懸崖邊緣。還沒走出多遠，床上躺的好好的江溪流忽然掙紮着坐了起來，不顧護士的反對直接踉跄着下了床。秦川一驚，快步走上去，幾乎是在握住了手的同時，江溪流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裏。

那樣直白的脆弱，讓秦川覺得眼睛發酸。

然後，他聽到她接下來說的話：“秦川，要是手術成功了，我會離開你。這段時間我的溫存都是假的，目的是讓你答應我的手術。我沒有原諒你，也不可能原諒你，可是騙人太難了，我心軟了。要是你現在知道了這些覺得後悔，我們就回去。”

她的臉埋在他肩膀，說出的話帶着點不自覺的顫抖。秦川緊緊的抱着她，眼圈不可抑制的紅了起來。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你曾經在別人心裏插了一把刀，未來就會有更多的疼痛在等着你。這一天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沒想到會在手術之前。

他的傻溪溪啊，最後一刻還是心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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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撫摸着她的頭發，秦川聲音酸澀：“胡鬧，快回床上去，醫生在裏面等着了。要是手術成功的話，”他的聲音頓住，竟是努力了幾次才找回自己的音調：“要是手術成功的話……我放你走。”

随着他的話，懷裏的江溪流抓緊了他的衣服，指尖蒼白而顫抖。要是眼睛是好的，這一刻她一定早已經淚流滿面。身體被打橫抱起，江溪流重新回到了手術床上，秦川低頭細致的吻着她，像是想用這種方式把她的眉眼刻入骨髓：“溪溪不怕，不怕啊。”

她不怕，可是她舍不得。

那場手術整整進行了六個小時，得到的結果是完全成功。江溪流在第二天的早上醒來，眼前蒙着紗布，黑暗裏秦川的手落在她發頂：“溪溪，手術很成功。”

她不知道，他一夜都沒有睡。她昏迷的時間裏，他就守在病床邊上，想到今後要面臨的離別，心裏就像是被人扯開了一個口子，呼啦啦的冒着風。那是他如此真切的明白什麽叫做無能為力，她就在你面前，你卻不能留下她。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秦川有點狼狽，但好在她看不見。因為不喜歡醫院的氛圍，江溪流被接回到紐約的酒店，高級套房裏齊帆顯得很興奮，從她到這個家裏來，太太還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呢。

眼睛上的紗布一個星期後就可以拿掉，這期間江溪流還是重複着失明時的生活。秦川晚上去別的房間睡，嘴上說是怕自己睡覺的時候碰到她的傷口，但他自己明白，是因為害怕。

随時，江溪流都會說，秦川，我要走了。

可是夜裏，他又會走到她的床邊，靜靜的看着她的臉。她在他什麽也沒有的時候義無反顧的跟在他身邊，卻在他擁有了一切的時候，拼命想要離開。

拆掉紗布的時候還是回了醫院，光明在兩年後失而複得，這一刻堪稱神聖。江溪流睜眼的這個瞬間，第一個看見的是窗戶，窗外一片陽光燦爛。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可愛而具體，下一秒，她慌慌張張的回頭，去尋找秦川的身影。

迎接她的是他的擁抱。

這一幕落在齊帆眼裏，是夫妻之間經歷了大起大落的擁抱，帶着無限的愛和百感交集。江溪流沒有說話，秦川也不說話，他的眉皺着，手臂收的很緊，像是歌詞裏唱的，恨不能一夜之間白頭。

兩年的時間，江溪流終于看到了齊帆的面孔。她長得很和藹，頭發梳的一絲不茍，能看出是一個注重生活品質的人。三十多歲的年紀并不老，江溪流仰着頭叫了聲“齊姐”，齊帆忽然有點感動，幾乎就要淚目。

“太太，咱們以後就都是好日子了……”

以後。這個詞聽在秦川耳朵裏，那樣的奢侈。

吃了頓慶祝的大餐，他們回到酒店。高級套房裏秦川把自己的衣服收進行李箱，擡頭看江溪流：“後天回去，要準備一下嗎？”

“秦川，我不跟你回香港了。”江溪流看着他，眼神很平靜，甚至帶着點淡淡的溫柔。

他維持着仰頭的姿勢看她，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并不如想象中那麽讓人難以接受。起初他是想拒絕的，自私的再掙紮一下，可是看着她的眼睛，最後還是妥協：“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這個夜晚沒有月亮，外面忽然下起了雨。江溪流在他面前蹲下，腳踩的是柔軟的地毯，她湊近了去吻他，從鼻尖到嘴角。秦川緩慢的跪坐在地上，默默的接受着，并不回應，最後她抱緊了他的腰，頭埋在他的懷裏。

秦川想問，傻瓜，你是不是也舍不得呢？只是相比這種不舍，難以原諒的情感占據的更重。他撫摸着她的腦袋，安靜的依偎裏，江溪流悶悶的叫他：“秦川。”

“嗯，溪溪。”

“你不該把我送你的表送給別人。”她說着往他懷裏又鑽了鑽：“我生汕汕的時候，你不該不接我的電話，不該不在我身邊。”

“嗯。”秦川眼眶酸澀，把她抱緊。

“要是我不走，總有一天我會原諒你。可是原諒你，我覺得對不起汕汕，也對不起我自己。”江溪流在他懷裏蹭了蹭，像只委屈的小動物。她這個樣子讓秦川心疼，兩年前的記憶把他帶回那個絕望的元旦。

“溪溪，汕汕是我們的孩子。”他啞着嗓子，心裏的難過幾乎就要從眼眶溢出來：“我也看着他一點點長大，抱着他哄過。你恨我，我不反駁，但是在汕汕離開的這件事上，我的痛并不比你少。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麽沒能接到你的電話，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總是不在。”

閉上眼，江溪流深吸了一口氣：“秦川，我最近想了很多，後來我發現，我最恨的不是這件事，它是個意外，你沒能來救我，總歸是跟我自己的運氣有關。我最恨的，是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外面的雨下大了，秦川嘆了口氣，望着天花板：“那如果我現在說我愛你，你還會相信嗎？”

江溪流終于在他懷裏擡起了頭，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也毫不躲避的看着她。最後江溪流苦笑了一聲，搖搖頭。

她永遠都會記得，他的聲音從錄音裏飄出來，她能給予他的只是一份歸屬感。人在愛情上難得糊塗，可是她不可以，她想要完美的感情，況且這是她付出這麽多去愛的人。

在感情不能對等的時候，她寧可不要。

“決定去哪了嗎？”秦川低着頭看她，那樣溫和的目光讓江溪流心裏的不舍彙成了海。她會去北京，按照蘇安眉說的那樣去找她。潛意識裏她覺得蘇安眉是一個靠得住的人。

“秦川，我要是在這走了，是不是就不能跟你辦離婚手續了？”

最終還是談到了離婚。秦川沉默的望着她，半晌開口道：“不離婚。溪溪，你不能一下子就把我全部的希望都抹滅。我們之間的婚姻快有五年，我給你兩年的時間來思考要不要繼續跟我在一起，兩年內，你還是秦太太。”

放她走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讓步，可他不能切斷跟她最後的羁絆，他想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總還有一個人在家等你，走的再遠，最終還是要回來的。

江溪流深深地凝視他，并不能看透他的深情。最後還是秦川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懷裏，他細密的吻着她的鬓角，睫毛已經有濕潤的征兆：“溪溪，你得告訴我你要去哪，別讓我找不到你。”

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卻并不回答。憑他的手腕，完全可以找出她的行蹤。

他于是又問：“要是你當初放了那只小鹦鹉，得到了自由的話，它會對主人充滿愛嗎？哪怕是感激，哪怕是同情？”

原來他是聽進去了的，那只小鹦鹉的故事。江溪流搖頭，聲音蒼白：“我不知道。”

他不再說話，抱着她閉上眼睛。漫長的沉默裏，平靜下來的兩人擁抱着彼此，秦川嘆了口氣：“溪溪，我們相遇的太早了。”

“要是認識的晚一點，結果會不一樣嗎？”

“要是可以的話，我希望在自己學會了怎麽去愛之後，再遇見你。”

在幫老板訂好了機票以後，小陳和齊帆的臉色都很複雜。誰也沒有想到，這對看似破鏡重圓的夫妻，會在這裏選擇分道揚镳。江溪流比他們早一天離開，目的地是北京。而秦川帶着他們會在後面一天走，目的地是香港。

下過雨，今天的天氣晴朗而濕潤。江溪流靠着車後座，包裏是秦川幫她準備好的東西。小陳的目光不斷通過後視鏡落在她身上，江溪流始終淡淡的低着頭，假裝沒看到。

說好了自己走，秦川沒有來。想必也是怕舍不得。

拿着機票，江溪流走進大廳。她今年二十四歲，她的人生還很長，以前的路走的不好，就當做是生活的磨砺。臨走之前她跟蘇安眉聯系過，到了北京就會有人接。這麽想來，她其實也挺幸運。

是幸運的吧，那個伴随了她七八年的男人。有過成長，痛就也是值得的。江溪流回身看向小陳，對他笑着擺擺手：“就送到這吧，我自己進去。”

“太太……”小陳欲言又止，想挽留卻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秦川這兩年的付出他都看在眼裏，如今面對這樣的場景實在是覺得可惜。江溪流目光幹淨，他一時語塞，尴尬的搖頭：“沒什麽，您一路平安。”

“嗯。”江溪流點點頭，複又猶豫的開口道：“照顧好你們先生。”

說完這句話，她不敢看小陳的眼神，徑直往大廳裏走。秦川是誰，是她這一生都不能再觸碰的人，他在她心裏留下了一個傷口，又用兩年的時間幫她悉心換藥養傷，傷口結痂了，将來還是會留疤的。

也許別人會選擇妥協，但是她不想。她自己的人生，并不是只有愛情。

還沒走出多遠，江溪流忽然聽到那聲熟悉的呼喚。她錯愕的轉過身，看見朝着她快步走來的秦川。他的眼睛裏有千言萬語，但他什麽都沒說，只是走過來猛地把她帶進懷裏，跟所有在這個機場的人一樣，尋常的道別。

“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來送送你。”

江溪流閉上眼睛，伸手回抱住他。

“溪溪，我知道你不信，但是你要聽我說。”秦川抱着她，聲音就在她耳邊：“我以前一直都以為，我是不愛你的。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在昨天晚上你說你不信的時候，我就該把那句我愛你說出來。或者更早，你手術進去之前，我的擔心是因為愛你；背着你走在街上，給你買冰淇淋聽你說話是因為愛你；在更衣室裏吻你是因為愛你；偷偷跟在你身後是因為愛你；答應讓你做手術是因為愛你；跟你生氣發脾氣也是因為愛你。還有再之前，娶你是因為愛你，跟你有了汕汕是因為愛你；帶你去工地是因為愛你；給你買玉墜子是因為愛你；幫你跟那些人打架是因為愛你；跟林旭打架也是因為愛你……”他忽然哽咽，說不下去：“我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明白，我是什麽時候愛上你的。”

他放開她，認真凝視着她通紅的眼睛：“是在林家見面，我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那一年，十八歲的秦川遇見十六歲的江溪流。他笑的好看，問，“哎，你叫什麽名字？”

他眼裏夾雜着卑微的希望，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逼仄的車廂裏，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裏默默祈禱她能愛他。那時候他想得到的東西都很輕易，實在得不到的就不要了，可是江溪流是一個例外，是他愛了卻不自知的人。

為什麽那個女孩，偏偏就是你呢？因為一開始，我想親近的，就只有你而已。

機場裏人潮洶湧，江溪流仰着頭看他，她的秦川還是那麽好看，她的心就要軟了，畢竟是自己愛過的人。機場就在這時響起了登機通知，她恍如驚醒，眼淚簇簇的落下來。

“秦川，我信了，所以我不恨你了，我原諒你。”她笑着看他，眼淚讓她的視線一片模糊：“現在，我得走了。”

他的心飄忽的墜下去，甚至不知道會墜向哪裏。

一秒後，他狼狽的轉身，離開機場。

飛機起飛的時候，江溪流閉上眼睛。耳邊飄起熟悉的旋律，眼淚就順着眼角往下落。無名指上的戒指被她拿掉了，那裏還留着痕跡，像一圈疤。

“我竟然沒有掉頭/最殘忍那一刻/靜靜看你走/一點都不像我……”

“用心酸微笑去原諒了/也翻越了/有昨天還是好的/但明天是自己的/開始懂了/快樂是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