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季文浩聽完陶氏這些話有一瞬的沉默,他想起了那個為他受傷,卻被他當成累贅抛下的女兒。

縱然心裏對她不甚喜愛,但到底是自己血骨,季文浩心裏不是半點愧悔都沒有的,只是這點子愧疚在他自己的性命和陶氏母子幾三人的安危前顯得太過渺小,遂他這一路上都沒有再回想過當日的事情,仿佛自己根本沒有那樣一個女兒。

但事情到底已經發生,不是他刻意遺忘了就不存在了的。

他那個長女……怕是已經死了吧,就是不死,落在那些窮兇極惡的流寇手中,下場也定然是生不如死。

猛然想起這些,季文浩心底說不出的滋味,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因此并沒有一口應下陶氏的話。

陶氏見此便柔聲說道:“侯爺可是想到大姑娘心中自責了?可那事兒如何能怪到侯爺頭上呢?當日情況那般緊急,歹人又那麽兇惡,您也是逼不得已呀!咱們自己原就跑不快,若是再帶上大姑娘這個傷患一起走,定然沒跑幾步就會被追上,屆時不說妾身與幾個孩子,便是您都要遭難!咱們總不能為了她連您的性命都不顧了不是?何況咱們也不是不想救她,實在是有心無力,沒辦法啊!這都是命,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流寇,哪裏能怪您呢?”

不得不說陶氏很了解季文浩,這個自诩清貴端方的男人聽完這番勸慰之言之後神色好轉了不少,心中也沒那麽不舒服了。

“你說的對,不是我不想救阿濃,實在是當日的情況太過危急,我也無能為力啊!總不好,總不好叫我帶着你們跟她一起死不是?”

“可不是麽,所以侯爺就莫要傷心了,大姑娘自來孝順,必定能理解您,希望您好好保重自己,莫要辜負她的犧牲的。眼下安王府對我們來說确實是最好的去處,她肯定也希望我們去的。再者安王府原本就是咱們忠肅侯府的親戚,就是不因為她,咱們也有前去投奔的理由不是?”

季文浩覺得陶氏說得非常有道理,又細細思索了一番,這才心安理得地拍了板:行,就是安王府了!

等進了南境地界,看到南境幾州和平繁華的樣子,想到路上奔波時的辛勞疲累,他心中那點子僅剩的愧疚更是随風散了去。這時陶氏又在他耳邊吹了吹枕頭風,季文浩便徹底默認了“長女已死”之事。

阿濃性子素來矜傲剛烈,落到那些兇惡殘忍的流寇手中,想必是無法忍受屈辱的,而眼下都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人怕是早就不在了,又何必再說出真相叫安王府衆人跟着操心呢?

何況那真相他也沒法說。

因此眼下季文浩對陶氏一口咬定“大姑娘已死在匪徒亂刀之下”的說法也沒有提出什麽異議,只眼睛紅紅地嘆着氣,滿臉都是傷心。

“我可憐的阿濃……我盼了多年的兒媳婦,你怎麽就……怎麽就……”安王妃年約三十五六,長得端莊美麗,氣質婉約典雅,是典型的貴族婦人模樣,聽到阿濃遇難的消息之後,她簡直不敢置信,可見季文浩幾人态度篤定,卻又不得不信,最終忍不住悲痛地哭了起來。

她這樣失态,顯然是真心看重阿濃的,這就叫陶氏心中生出了歡喜與期盼,暗暗朝一旁的女兒季妡看去。

她的妡兒容貌雖與季娢只有三四分相似,可愛好習慣等方面卻是被她逼着與季娢學了個十成十。眼下季娢那個擋路鬼不在了,妡兒的機會可不就來了麽!——安王妃深受安王寵愛,多年來一直榮寵不衰,若是女兒能得到她的看重,往後她可以替女兒籌謀的事情就多了!

想到這,陶氏興奮不已,飛快地給季妡使了個眼色。

季妡早就得過她的提醒,眼下收到她的暗示,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略帶拘謹又滿眼擔心地吸着微紅的鼻子道:“大姐姐最是敬重王妃,出事前還惦記着王妃,說您壽辰将至,要想法子給您備賀禮,希望您身體健康,天天開心呢!請王妃千萬要保重身子,不然,不然大姐姐在天上見了也會傷心的……”

安王妃一聽眼淚流得更厲害了:“這孩子素來有心,最是乖巧不過了,可怎麽就,怎麽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呢!”

她說着擡頭朝季妡看去,見這容貌與阿濃有幾分相似,穿衣打扮也極其相似的少女正關心地望着自己,頓時心中一痛,悲傷更甚。

她與阿濃的母親自幼一起長大,感情極為深厚,對長相肖似其母的阿濃也甚是喜愛,因此才早早替兒子定下她為妻,誰料眼看婚期就要到了,這盼了多年的兒媳婦卻出了事……雖知道自己這般落淚太過失态,可安王妃哪裏還能忍得住呢!

她本就是個感性之人,這些年又一直在安王寵疼下過得十分舒心,因此性子還保留着年輕時的柔軟天真,這一哭,便是有身邊大丫鬟一直在哄,卻也半晌都沒能停下來。

而這邊季妡見她似乎不排斥自己的親近,也是不着痕跡地湊了上去,細細安慰起這貴婦人來。

陶氏見此心中暗暗欣喜,正在這時,安王回來了。

這是個年約三十七八,面容端正,氣勢威嚴的中年男子,他似是剛從外頭趕回來,身上寒氣陣陣,冷冷的有些凍人。見安王妃哭的傷心,他當即便皺了眉,但也沒多說什麽,只是簡單與季文浩見過禮,然後吩咐下人帶他們一家下去洗漱休息。

季文浩一家也是累得不行了,禮貌地謝過之後便随着下人走了。

屋裏沒了不相幹的人,安王這才上前将安王妃攬入懷中細聲安慰起來。

安王妃靠在這方才還冷銳如冰,眼下卻溫柔如水的中年男子懷裏,又嗚嗚哭了一會兒,這才消停下來,只是終究心中難過,神色還是有些恹恹的。

安王有些心疼,拍着她的手安撫道:“人死不能複生,莫哭了,就當這孩子是找表姐母女團聚去了,嗯?”

安王妃一愣,這才稍稍緩了哀容。

“那晟兒的婚事可怎麽辦?什麽都已經準備好了,眼下卻……我兒,我兒沒有福氣啊……”

“等過了這一陣兒再找時間給他相看吧,姻緣天定,他會遇到更好的姑娘的。”

安王妃沒說話,半晌才按了按眼角道:“這些年他對阿濃也是多有記挂,眼下出了這等事,也不知道那孩子要如何難過……”

安王拍拍她的肩膀,沒說話。

“對了,他那邊的情況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能回來?”

永興帝一行人前些天已經住進蜀中全州的行宮裏,眼下算是暫時安定下來了。只是叛軍南下速度快,皇軍力有不敵,永興帝見勢不好,便在半路的時候下了聖旨招安王與駐守蜀中邊境的定國公帶兵前去護駕。

安王收到聖旨之前意外受了傷,還沒好完全,不宜長途奔波,遂派了自動請纓的世子章晟帶着麾下精兵北上去尋永興帝。

“已經找到皇上,護着他平安到達全州了。眼下全州還算安寧,皇上也派了定國公手下幾員猛将帶兵前去靈州支援,整體情勢有所好轉,你莫要太過擔心。至于晟兒,你忘了?他出發前說過定會趕回來為你賀生的,算算,還有一個月不到的時間。”

安王妃想了想,這才拭着眼淚嘆道:“是呢,我都哭忘了……那阿濃的事情,要不要寫信告訴他?”

“說吧,遲早會知道的。”

安王妃又嘆了口氣,這才按着眼角點了點頭。

***

安王府發生的事情阿濃一點兒都不知道,鐘叔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駕着馬車進了鶴州城,又找了一間瞧着還不錯的客棧做今晚的休息之地,眼下少女正準備下馬車呢。

“我找地兒停車,老婆子你先帶姑娘進去!”

“知道了!”鐘嬸應了一聲,這便轉身扶住了阿濃的手,“姑娘來,小心腳下。”

阿濃點點頭,在鐘嬸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天已黑,寒風凜冽,怕是又要下雪了,街上行人很少,有也都是縮着脖子,來往匆匆,只有路邊商鋪門口挂着的燈籠随風搖曳,勾出幾許暖意來。

叫寒風凍得下意識哆嗦了一下的阿濃擡頭看了看這雲來客棧的牌匾,這便擡腳往屋裏走去,誰知鐘嬸這時卻腳下猛然一頓,飛快地轉頭往後方看去,少女一愣,也是下意識擡目朝她視線所在的方向望了望。

空無一人的街角,什麽都沒有。阿濃有些奇怪,問道:“鐘嬸?怎麽了?”

鐘嬸暗暗擰了一下眉,面上卻不顯,只搖頭笑道:“沒什麽,咱們走吧。”

阿濃見她神色确實沒有什麽異常,這才點點頭,邁進了客棧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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