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拔絲蘋果

已是初秋,恰值水果成熟的時節。

謝毓挽了挽袖子,從一竹筐蘋果裏挑了個皮紅的,放在手上掂量了幾下,然後在裙邊上擦了擦,啃了一口。

不愧是作為貢品的果子,果肉嫩黃,口感脆生生的,一口咬下去,甜津津的汁水能從牙縫裏溢出來。

旁邊叫白芷的小宮女湊上來,也揀了個蘋果吃,邊吃邊問她:“謝姑娘是要做什麽?”

珍貴妃懷着大皇子的時候因救駕而傷着了身子,雖說因此聖寵大增,早産生下的麟兒也被早早封為了太子,但太子爺的身子卻一直不好,天天和補藥打交道,幹脆就拿最熟悉的藥材作了東宮裏宮女的名字。

謝毓轉過頭,朝她笑出了整整齊齊的白牙:“我看太子爺今日的午膳沒動幾口,尋思着是不是被苦藥敗了興致,便想做道酸甜口的‘拔絲蘋果’,在晚膳前呈上去。”

白芷捏了捏裙邊,猶豫了一下,也沒攔她。

這位謝姑娘跟他們不同,是貴妃娘娘直接指過來給太子爺做點心的,被特許留着本名,因而在他們眼裏,謝毓其實算是半個主子。

謝毓生了一張白生生的俏臉,手指修長白皙,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個廚娘,反倒像哪裏的千金小姐。

東宮小廚房的廚子和尚食局的宮人不同,是沒有品級的,每月的月錢都從太子的俸祿裏扣。

小廚房裏連謝毓一共有十二人,除去謝毓和打雜的白芷,剩下的十個都是主攻正菜,雖說不是不會做點心,但也絕不精通此道,因而做出來的點心一直不怎麽合宋衍口味。

謝毓又挑了個蘋果,指使白芷去打些水來,然後從布囊中拿出了自己慣用的刀。

那是一把純黑的鐵質文武刀①,刀面很寬,刀刃鋒利,柄上刻着有細細的雲紋,一看便不是凡物。

在一旁打盹的廚子們瞬間圍了上來,兩眼放光地問道:“謝姑娘,你這把刀是哪裏打的?”

謝毓用白芷打來的井水沖了幾遍刀面,回道:“是我一個師傅的遺物,大約是什麽傳家寶,他老人家膝下無子無女,便留給我了。”

廚子們一片唏噓。謝毓望了望已經有些偏西的日頭,沒敢再耽擱,一手握着蘋果,一手握着刀柄,将刀的尖端貼着果皮,靈活地轉了幾下,蘋果皮就完完整整地一長條兒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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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的廚子用刀分為兩個流派。一種講究個“細”,刀要多,每把都有不同的用處;一種講究個“熟”,單單一把文武刀,便能作出無數花樣來。

謝毓顯然是後者中的大能。只見她白嫩的手腕一個旋轉,果核便落了下去。随即一拖砧板,快手快腳地幾下,整只的蘋果就變成了大小相似的滾刀塊,順着她的手指四散開來。

嫩黃的果肉裹上雪白的細碎面粉,然後放到大鍋裏炸。油要多,火要旺,眼睛要尖——待到蘋果半脆不脆,表面金黃之時,便迅速撈起,用竹篩控去多餘的油。

迅速換鍋,鐵勺舀一個底的油,一大勺糖,等糖融成琥珀色了,便下蘋果,然後快速翻炒。蘋果裹上了亮晶晶的糖液,水果的清香伴着糖的甜膩溢出來,芳香撲鼻。

謝毓随即從旁邊櫥櫃裏取了個黑陶盆子,往上面抹了些香油,将蘋果盛出,成小山裝堆疊,然後往上邊澆了點剩餘的糖漿。

糖漿緩緩流下,一時真如同流動的琥珀般晶瑩剔透。

白芷在旁邊歪着頭,巴巴地看着,眼睛裏都在發光。小姑娘最喜歡這般甜膩膩的吃食,若不是腦子裏還有根弦,提醒她這是做給太子爺的東西,她恐怕會立馬撈雙筷子,先下手為強。

她抱着“看不見便不會嘴饞”的心思,迅速地取了個六角紅木單層食盒,将盤子放進去,說道:“謝姑娘,那奴婢便先給殿下送過去了?”

謝毓正低着頭,慢悠悠地擦着自己的刀,聞言笑着點了點頭。

白芷正要跨過門檻,卻聽後面謝毓又補了一句:“往後你直接叫我阿毓便是,我這姓氏後面加個‘姑娘’聽着着實奇怪,像是成天都在謝我似的。”

白芷應了一聲,暗自彎了彎嘴角。

聽說貴妃娘娘要派人過來的時候,她還擔心過對方會不會仗着背後是太子生母恃寵而驕,沒想到謝毓性子比她預想的好了太多,幾乎沒有脾氣,說話也很和善,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叫人看了就喜歡。

太子本身就有下午用些點心的習慣,只是最近吃膩了廚子們的手藝,将這一環省了。

現下來了個新廚娘,多送道點心也不算不合規矩。

太子雖說身子不好,但是一向非常勤勉,這個點一般都在前院處理政務。

後院之人無要事不得踏入前院,因而白芷只能将食盒遞給了相熟的侍衛,讓他路上腳程快些,去送給殿下。

白芷對謝毓印象很不錯,有些擔心她做的東西不合太子口味,打頭上就開罪了殿下,咬了咬牙,從荷包裏掏出了一塊碎銀,往那叫于馮的侍衛手裏一塞:“于大人,我們那廚娘初來乍到,也不大清楚太子爺的口味,麻煩您幫奴婢看着點,回來知會奴婢一聲可好?”

“白芷姑娘不必多費心。”于馮将銀子收了起來,說道,“太子爺宅心仁厚,斷不會因為一道吃食就開罪下人。”

這便是答應的意思了。

白芷松了一口氣,靠在牆邊,目送着于馮進門。

太子辦公的長青閣離隔開前後院的宮門不遠,沒幾步便能走到。

宋衍大約是剛用過藥,濃重的藥味兒還未散去,隔了好遠就能聞到。

于馮想着這時候太子爺正需點心解苦,若是用得有滋味,說不定他自己還能撈着點賞賜,于是腳步更急。

他三步并作兩步,到了殿門前,朝站着的內侍一拜:“張公公,後院小廚房那邊送點心來了,您看…?”

張令德看了他一眼,沒理會于馮的言下之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說道:“那你便送進去罷。”

于馮心裏咯噔一下。

他雖說品級不高,連太子爺的面都沒見過幾次,但也大致明白些這東宮中的是非,按理來說這位總管太監該随時伴在殿下旁邊,這點心也該由他轉交才是。

現在這種情況只有一個可能——太子爺心情很是不好。

然而事到臨頭,盡管再怎麽不情願,也只能硬着頭皮上。

宋衍正坐在書案後面寫折子,頭低垂着看不見表情。旁邊磨墨的小太監看上去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聲音都不敢發出一點來。

宋衍分明是個病秧子,眉眼也更像珍貴妃一些,怎麽看都不很霸氣,但不知為何,他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兒時,總能給人種極大的壓迫感。

于馮朝他請了個安,随後将之前和張令德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宋衍頭都懶得擡一下,百無聊賴地說道:“打開吧。”

于馮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食盒。

一瞬間,甜蜜的果香便溢了出來,整個明間內瞬間充斥了酸甜的氣息。

宋衍輕輕地“咦”了一聲,擡起了頭,定定地盯着食盒裏的東西。

食盒保溫效果很好,金黃的拔絲蘋果還冒着熱氣。

小太監見他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暗自松了口氣,忙不疊地按程式驗了毒,然後将銀筷捧上。

宋衍接過筷子,夾起了一塊。微燙的蘋果拉出了長長的糖絲,在空中斷開時還能聽到“啪”的一聲輕響。

蘋果放入嘴中時,溫度正好。一口咬下去,香脆的糖衣裂開,然後在口中迅速融化。沙軟的蘋果酸中帶甜,正好解了糖衣的膩味。

于馮小心翼翼地偷偷瞄了一眼宋衍,卻見這位太子殿下忽地擡起頭,面色莫測地盯着他問道:“這道點心是誰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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