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碧粳粥

天色漸晚,廚子們早已開始預備晚膳了。

太子爺若是沒有專門點的菜,菜單子便是他們自己來拟。

這也是門技術活,講究個葷素俱全、色味俱佳,菜名字還得聽着順口連貫,報上去的時候由總管太監一唱,要像是戲腔子一樣悅耳。

太子爺一頓一般是上二十多個菜,雖說其實大多最終都是進了下人們的肚子,但是這流程一定得走一遍。

白芷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小廚房的時候,就看到謝毓一個人蹲在一邊磨刀。

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切剁聲、翻炒聲不絕于耳,便襯得安安靜靜的謝毓格外顯眼,幾乎給人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白芷呆了一會,才想起來自己要幹的正事,忙上前拉住了她一下:“阿毓,殿下點名讓你做今天的夜宵。”

謝毓放下刀,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我可只會做甜點心,殿下晚上也不用藥,不怕吃了膩口?”

白芷一跺腳:“我也不知道呀,那侍衛出來的時候臉色煞白煞白的,問也問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她一臉不爽地“呸”了一聲,抱怨道:“還浪費了我的幾錢銀子。”

謝毓:“你貼銀子進去啦?這可不行。”

她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銀灰色荷包。那荷包看着有些年頭了,但是料子和繡工都很好,比宮裏面繡娘做的都不差。

她道:“給了多少,我還給你。”

白芷連忙擺手,說道:“不用了——比起這個,你還是快點去想晚上做什麽吧,若是到時候得了太子爺的臉,記得以後撈我一把就是了。”

謝毓也沒堅持,笑嘻嘻地應了。

太子一般酉時初用膳,那麽酉時末上夜宵便比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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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宵不能做油重的東西,也不能做年糕、糯米糍這種難克化的。

謝毓咬着筆頭想了一會兒,最終在鋪開的宣紙上寫了一道碧粳粥,另加了一道白糖松糕和一道紅糖發糕。

兩道糕點做法都簡單,只需将材料混合發酵完上鍋蒸熟即可,重點還是那道碧粳粥。

碧粳粥的重點在于米。碧粳米粒細長,微帶綠色,在貢品中也是稀罕物,尋常王公貴族都吃不到。

不過太子爺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庫房裏的儲備自然是不少。

謝毓算着分量,淘了些米,将米水過濾了兩次。第三次留用,泡上兩刻鐘。

她自幼只學過甜點,雖說将這門手藝練得純熟,各派皆有涉及,能做上得了宮宴的禦點,也能做民間的小吃,但對于大菜卻真是沒什麽了解,等待的時間看着一群師傅忙裏忙外,竟也不覺無聊,反倒感覺十分新鮮有趣。

兩刻鐘很快便到了。米粒已經泡得漲軟。謝毓取了個寬口紫砂鍋,将濾去水的粳米倒入,然後用清水沒過米,叫白芷加旺竈火,大火煮開。

晚膳已由太子爺身邊的內侍呈過去了,現下小廚房裏僅有謝毓面前一口竈燒着,碧粳米獨有的香氣便溢得整個廚房都是。

謝毓随即減了木柴,換小火,手持木勺輕輕攪動。

“粥”這種東西,看着簡單,卻也大有門道。攪的時候要不輕不重、不急不緩,且一定要是順時針,這樣才可受熱均勻,讓粥的香味釋放出來。

深秋的傍晚微寒,白霧從砂鍋四沿飄出來,蓬蓬地繞在謝毓身邊,配上她身上的藕絲衫子柳花裙,像是九天上的仙女下凡。

白芷出神地看着她,心想:“這麽一個可人兒,做個娘娘都夠了,幹什麽非要來東宮當廚娘?”

沒等她琢磨出所以然來,謝毓已往粥裏加了幾顆冰糖,然後蓋上了蓋子。

謝毓不知道太子爺的偏好,問那群廚子也沒得到什麽結果。說是太子爺從不貪口腹之欲,吃什麽都是一個表情,連最親近的張公公都搞不清楚他究竟喜不喜歡嘴裏這一口。

謝毓便按照尋常人的喜好,将粥煮得稠了一點,然後拿釉色鮮亮的白瓷碗裝上,再往上面綴了幾粒泡開的枸杞。

碗裏面翠綠上點了幾抹紅,煞是好看。

松糕拿模子壓成花型,發糕則切成了菱形,拿碟子裝了,并粥一起放進食盒裏。

謝毓正想讓白芷再跑一趟,卻見她咬了下唇,遲疑着說:“太子爺下令說...說要讓那個‘做蘋果的廚娘’親自送過去。”

白芷見謝毓一時間有些懵,安慰她道:“太子爺向來很少罰府裏面的人,你不用擔心,安心去就是了。”

謝毓其實本來沒什麽想法,但被白芷這麽欲蓋彌彰地幾句,反倒是惴惴不安了起來。

她在民間時就曾聽說過這位太子爺的名聲。

今上沒有嫡子,太子爺雖說是一衆庶子裏最年長的那個,在功績上卻遠比不上還未及冠就在前線一再大捷的晉王,身體還一向孱弱,卻能一直穩坐儲君位置,肯定不止是其母得寵的緣故。

她越想越慌,一路上連氣都不敢多喘上一口,只顧盯着自己的裙擺趕路。

小廚房就在太子寝宮長信殿的旁邊,路很好走,三兩步便到了。

謝毓朝院門前的小太監一福,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由那太監引了進去。

謝毓初來乍到,在東宮裏只見過小廚房和自己住的那間屋子,現在見了太子的院子,自是十分新奇,左顧右盼了一會兒,竟連緊張也消去了許多。

小太監帶着她繞過兩座亭子,指着前面一座三層的樓閣,說道:“姑娘,太子爺現下就在藏書樓裏面,您直接進去就是。”

謝毓謝了他一聲,低着頭徑直走了進去。

宋衍今天下午剛跟少詹事吵了一架,剩了一些事情沒處理完,梨花木的案臺上堆滿了折子和信件。

謝毓在外間把食盒打開了,換了個托盤将點心擺好,雙手将托盤舉過頭頂,垂着眼緩步走到了案臺前,輕聲說道:“太子爺,奴婢是小廚房的,奉命送夜宵來了。”

她是趕鴨子上架來的東宮,連規矩都沒學全,自然不知道這種情況下她不該出聲,應是安安靜靜将自己當做個桌子捧着點心不動,直到主子想起來吃了才能松勁兒。

宋衍放下手中的折子,皺着眉看過去,卻只看到了小姑娘頭上的發旋兒。

謝毓是标準的江南姑娘,雖說已經及笄,但身量依舊不算高,現下垂了頭,從宋衍的角度都能看見一小截白皙的脖頸。

不知為何,宋衍心裏的煩躁一下子便消去了。

他對張令德使了個眼色,讓他把案臺收拾了,然後對謝毓道:"呈上來吧。"

謝毓應了一聲,低眉順目地将粥和兩盤點心擺到宋衍面前。

她看着乖巧,其實已經用餘光将這位太子爺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

宋衍長得很是俊美,又天生一雙桃花眼,本來應是極為風流的,可惜他總是板着一張臉,有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冷感覺,生生的将這風流氣壓住了。

謝毓及時止住了自己發散的思維,籠着袖子介紹道:“這一道粥是碧粳米煮的,糕點則是白糖松糕和紅糖發糕,都是民間的點心,雖說不比宮裏面的方子精細,但配粥吃卻是正正好。”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每個字都很有中氣,聽着像是只黃鹂鳥兒。

張令德心想這新來的廚娘怎麽這麽啰嗦,正想教訓一句,卻被宋衍擡手攔住了。

宋衍拿起瓷勺,先嘗了口粥。他也不是沒吃過碧粳粥,但這一碗卻格外的香甜。米特有的香氣蘊在口裏,配上冰糖恰到好處的甜味,一口下去,讓人渾身都舒坦了不少。

他又分別嘗了兩口點心。白糖松糕口味偏淡,入口即化。紅棗松糕則富有嚼勁,仔細品品還能咬到軟糯的棗肉。

都說甜點能讓人心情愉悅,他本還不信,現在看來,果然不假。

謝毓偷偷擡眼看着宋衍,見他把三樣吃食輪番過了一遍,卻還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心中全然沒了底。

她對自己的手藝其實很有自信,但好手藝也得要好這口的人才能欣賞。

謝毓很想開口問問太子爺到底覺得怎樣,一擡頭,卻見張令德在瘋狂給她使眼色,一張帶了細紋的臉直接皺成了朵菊花。

她愣了一會兒,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不該杵在這兒,背上瞬間出了一層冷汗,磕磕巴巴地說道:“殿、殿下,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謝毓說完,沒等宋衍作出什麽反應,便如同身前有猛虎般,三步并作兩步後退着走出了大殿。

張令德瞟着宋衍的眼色,說道:“這廚娘也太不懂規矩了,真不知道貴妃娘娘為什麽會尋這麽個人來。”

宋衍望着那個淺粉的身影,直到再看不見了,才開口道:“本宮倒是覺得挺好。”

張令德一呆。

他在宋衍身邊這麽些年,也沒聽過他說過幾句“挺好”。

他壓下心中的驚詫,陪着笑,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是奴才多嘴了。”

謝毓回到小廚房的時候,裏面的廚子已經走了大半,就剩了幾個值夜的,防着主子們半夜忽然想吃什麽。

白芷見謝毓回來,連忙抓着她的袖子,問道:“怎麽樣?太子爺有為難你嗎?”

謝毓:“為難倒是沒有......”

白芷剛要松一口氣,卻聽她繼續說道:“但是我覺得太子爺完全不喜歡我做的東西。”

“白芷,你說我們這種沒編制的廚子,會被撤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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