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西湖龍井

“......殿下,您消消氣。”

張令德眼見着宋衍眉眼間的陰翳越發濃重,不忍心地輕聲勸道:“晉王那邊有動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您也不用急于一時。況且奴才以為,昨日晚膳時柳先生的态度也沒他先前回絕時那麽斬釘截鐵,若是得了他的幫助——”

“宋越的野心一天不消,本宮就不會有一天安生日子。”

張令德被自己主子嗆了一聲,不敢再勸,噤若寒蟬地閉上了嘴。

雖說晉王身在百裏之外的邊關,但是晉王黨一向在朝中上蹿下跳,随時都在找□□的疏漏。

宋衍也想要往好裏想,但一回憶起禦史臺彈劾自己這方的刑部尚書時父皇那不虞的臉色,便覺得目前形勢不容樂觀。

他嘆了口氣,用力揉了揉眉心。

“不說這些了。”宋衍道,“謝毓那丫頭是說今天早膳送江南點心過去吧?”

張令德見他總算轉移了注意力,松了口氣,忙回道:“是,大約到正殿就能見着謝姑娘了。”

宋衍身上的低氣壓瞬時一散。張令德心中一喜,心想這位謝姑娘可真好使。

宋衍下朝回宮時一般不從經由小廚房那條路走,但他今天鬼使神差地就拐了過去。

謝毓恰巧在檢查自己有沒有拿漏什麽東西,遠遠地望見了宋衍,少見地沒有退縮之意,往前跑了兩步,笑嘻嘻地給他請安:“奴婢見過殿下。”

宋衍看着她臉上甜甜的笑靥,心中的陰雲都散開了不少。

他道:“跟上吧,柳澤已經在正殿候着了。”

謝毓脆生生地應了一聲,雙手各提着一個食盒和一個長方竹筐,跟在他身後。

宋衍雖說身子虛弱,個頭倒是沒少長,生生比謝毓高出了兩個頭,謝毓跳起來都不一定能夠得着他頭戴的烏紗冠冕上鑲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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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腿又長,邁開腿來的時候步子很大,張令德倒是早就習慣了,但謝毓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這點小小的運動量倒是不會讓她喘氣兒,不過竹筐裏瓷器免不了碰撞,發出的的聲音讓宋衍聽到了,見她跟着累,便放緩了腳步。

謝毓沒想到宋衍這等高高在上的人會專門遷就她,心中沒來由地一暖,望着他高大的背,忽然覺得太子爺也沒那麽不近人意。

早膳一般是在宋衍回宮前約一炷香的時候由正殿裏的宮人來取,待太子爺回來時再奉上。

此時飯食的熱度恰好,溫熱但不燙口,很方便入口。

今天的早膳都是江南特産,口味清淡,以水稻制作的粥羹為主,和長安這邊多食牛羊面餅的習慣全然不同。

柳澤全然沒把自己當做客人,已經捧了一碗三洋馄饨,吃得津津有味。

他見宋衍進來,說道:“東宮裏的江南廚子确實手藝不錯。”

謝毓方才被宋衍擋住了,此時才露出了臉。

柳澤放下勺子,绮昵地笑道:“倒是謝姑娘,昨日氣勢迫人,沒想到今天卻是要狐假虎威。”

謝毓不知道柳澤在文人那一呼百應的能力,只知道柳澤和自己一般是個庶民,便沒帶多少敬畏,斜了他一眼道:“奴婢不過是來的時候正巧碰到了殿下罷了。”

柳澤已經吃得半飽,顯然本就是抱着要讓她難堪的意思,聞言只是輕蔑地彎了下嘴角。

他自小錦衣玉食長大,少年時又在各地游歷,每每受到最為上等的招待,于是養成了個極為挑剔的舌頭,幾乎能稱作大饕。

一般而言,“廚子”這個職業相比起與生俱來的天賦,更注重後天的積累與沉澱。刀工、力道和對味道的感知,都是要靠日積月累才能修煉成才的。能讓他滿意的廚子,至少要過而立之年,甚至很多都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了。

謝毓一個剛剛及笄的小丫頭,實在無法讓他寄托太大的期望。

謝毓也沒與他多廢話,只是轉頭對宋衍道:“殿下,奴婢這道點心要搭配上好的龍井茶才最為可口。奴婢便去庫房裏拿了些上好的西湖龍井,還請殿下不要怪罪。”

她有些心虛地看了眼宋衍。

守庫房的小太監是張令德的義子,從自己養父口中聽說過一些這位謝姑娘的事跡,自然沒多為難她。

但她并不知道這其中的緣由,有點擔心自己這樣先斬後奏的做法會不會惹了太子爺,一時有些惴惴不安。

她想到什麽便都表現在了臉上,宋衍一時覺得有些好笑,哄她道:“下次我尋人給你打個牌子,這些食材的東西要用直接去取就是,不用再報備了。”

謝毓一愣,想到之後的好處,不禁覺得太子爺越看越順眼,喜滋滋地拜謝了。

柳澤在一邊看着他們兩個的互動,捂住了自己的半邊臉,像是長了蛀牙似的龇牙咧嘴道:“那謝姑娘,麻煩就快些把你的點心呈上來吧。”

宋衍聞言,居高臨下地看了柳澤一眼。

那眼神讓他吓了一跳,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

宋衍的眼睛生得很黑,直直地看人的時候,裏面像是映照不出外面的微光一樣,十分滲人,在争鬥中長大的人特有的壓迫感籠罩在他身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柳澤苦笑着,心道:“這還說都說不得了。”

謝毓卻也沒有馬上把荷花酥拿出來,而是打開了竹筐。筐裏面除了陳放在鐵盒中的茶葉,還有一整套茶具。

十一月一到,正殿裏就點上了幾個炭爐。謝毓挑了一個在上面燒了一壺水,然後将茶具一字溜鋪開。

這茶葉有些陳,要用下投法才能讓其中凝結的香氣釋放出來。

蓋碗用水燙過,底部放一撮茶葉,澆上滾燙的井水,至八分滿。

托起蓋碗,輕輕晃動,待茶葉在蓋碗中展開,,一小半浮起時,将蓋子掀開一個小縫隙,将茶水倒入茶海中。

謝毓将茶海高高舉起,往茶杯裏注入茶水。潺潺細流落入白瓷杯中,茶色澄澈碧綠,細細的泡沫慢慢破碎,清雅的茶香釋放開來,讓人口舌生津。

西湖龍井乃名茶,葉翠綠,茶香濃,澄湯配上謝毓素白的手,似乎又增了一分柔和。

謝毓到底還是江南人,舉手投足都有小橋流水邊才能養出來的韻味兒。

宋衍盯着她的手,見她打開了食盒。

食盒是純銅的,保溫效果極好。後來重新炸的五朵荷花酥盛放在青瓷盤上,看着十分靈秀可人。

柳澤看着那荷花酥,微微睜大了眼。

他這種常流連于蘇杭的人,自然是見過許多形态各異的荷花酥。荷花酥有很多做法,有将中間那層黃色的水油皮換成白色的,也有會将餡兒換成花生蓮蓉的,但是無一例外的,都沒有這一份做法傳統的好看。

粉色的酥皮展開的弧度恰到好處,花瓣層層疊疊,錯綜複雜,中間的玫瑰豆沙若隐若現,真像是夏日裏盛開的荷花一般。

柳澤不在意吃相,迫不及待地直接用手拿了一個,輕輕咬下。

酥脆的皮在嘴中裂開,耳邊都能聽到沙沙的響聲。酥皮的甜味較淡,餡兒的味道确是甜蜜濃稠、柔韌彈牙,兩者結合在一起,甜而不膩,再飲上半口西湖龍井——點心留下的半絲油星被龍井清香的味道沖散,一時間滿口甜香,回味無窮。

柳澤一時有些恍惚。

望着龍井冒出的絲絲白霧,不知為何,他想起了揚州萬花樓的一個瘦馬。

他生性風流,向來是萬花叢中過,但也向來記不住那些“花”的名字相貌。

除了那個瘦馬。

柳澤只知道那姑娘姓李,花名桃夭。桃夭的長相在一衆瘦馬裏只能算得上是中等,琴棋書畫也都只是泛泛,但是她說話做事極為清雅,讓人渾身舒适。

他這種看遍紅塵的人,更是覺得她院裏簡直是世上少有的清靜之地。

桃夭擅做荷花酥,據說是從前她娘教給她的。他吃過無數荷花酥,卻總是留戀那一口。

謝毓所做的荷花酥的味道,和她手下的滋味如出一轍。

柳澤鬼使神差地問道:“你這荷花酥,是跟何人學來的?”

謝毓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奴婢在揚州時,遇到過一個姓李的花娘,是她教給我的。”

“她曾是良家女兒,出身杭州,只是一朝家中落敗,才淪落到如此地步,也是個可憐人兒。”

柳澤慢慢地品完了杯裏的最後一口茶湯。

桃夭識字,每次他去,都愛讓他将從前作的文章給她看。

他當她不過是裝裝樣子,想讨他喜歡,便沒太在意。

沒想到夏末的一個午後,芭蕉倦怠,她躺在他旁邊,忽然開口:“郎君有如此大才,斷不可沉溺在溫柔鄉裏。”

她的眉間染了一絲痛楚。

“十年前,我爹還在做官兒,上面要把赈災的銀兩拿去充軍饷,他不肯,于是被誣陷了罪名,全家被發落。”

柳澤沒有說話。

“柳郎君。”桃夭忽然坐起來,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我等了十年了,還是沒等到有人來肅清這朝廷。”

“大梁已經夠大了,百姓也都死夠了,收來的土地都還沒來得及分給農民,幹什麽還要打仗呢?”

她像是發洩夠了,翻了個身,繼續睡了過去,徒留柳澤盯着天花板沉思。

連一個花娘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

“這便是天意了吧。”柳澤心道。

現在的大梁無需晉王那樣一心開拓疆土的将軍王,而是需要宋衍這樣穩中求勝,能充實國庫、安穩四周的帝王。

柳澤大笑了幾聲,劍眉飛揚,隐藏在風流皮子後面的狂妄全然顯露了出來:“謝姑娘這一道點心,倒是由不得我再找借口了。”

他起身,正了神色,理了理身上的裣衽,朝宋衍深深一拜:

“草民柳澤,願輔佐太子殿下,登上至高之位,助江山海清河宴,安大梁萬裏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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