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豌豆黃(一)
白芷見謝毓回來之後一直不說話,還以為她做的點心不合柳澤口味。
她上前幫謝毓緊了緊發髻上搖搖欲墜的珠花,拉着她的手安慰道:“阿毓,你的點心定是沒問題的,那位柳大人覺得不好是他沒眼光——”
謝毓沒聽懂她在說什麽,茫然地回頭,說道:“可是他很喜歡啊?”
白芷一噎,佯裝了三分憤怒,豎起眼睛說道:“我看你一直不聲不響的,還以為是受什麽打擊了,沒想到是我鹹吃蘿蔔淡操心。”
謝毓少見地沒和她笑鬧,默默地将鐘靈刀拿了出來,在漆黑的磨刀石上慢慢地打磨。
白芷這麽多天來,也看出了點門道。
常用的刀根本無需打磨,平時使用過程中自然會變得越來越鋒利,特別是鐘靈這種好刀,就算是單單放在那,也難以生鏽變鈍。首.發.資.源.關.注.公.衆.號:【A.n.g.e.l.推.文】。
謝毓磨刀,一般是在她心緒極為不寧的時候,僅是憑借這種機械而熟悉的動作平複心情。
謝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般心神動蕩。
可能是柳澤那番狂放的氣魄驚到了她,也可能是那個花娘的故事引出了她心中的一分愁思。
她為學各地的點心做法,曾和家裏鬧翻,孤身一人走過了大半個梁國。
自南到北,她遇到過不止一個“桃夭”。
大梁之大,容下了形形色色的人——王侯将相、商人百工、農民白衣,還有......流民。
很多很多的流民。
大梁的開國皇帝曾是前朝将軍,大梁一向重武輕文,前幾代皇帝都是滿腹雄才大略的“霸主”,恨不得将整塊大陸都侵占下來,邊關百姓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前線的确是一直告捷,整個皇朝看上去也是一片太平,但實則內裏已被戰争巨大的消耗和投機之人慢慢侵蝕,呈大廈将傾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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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毓看這自己刀上倒映出的白芷的影子,不知道想了些什麽,蹙着眉問道:“白芷,本朝沒有良家子都得參加選秀的規矩,在家鄉過一輩子不必受這麽多管束,也不用随時擔驚受怕,你為什麽要來宮裏做奴婢?”
白芷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哂笑了聲,說道:“我是大都人。”
“——就是那個十幾年前被大梁打下來的齊國京城大都。”
她的神色中沒什麽家仇國恨的意思。
自她有記憶來,自己的戶籍上寫的就是“梁國”,對那個早已覆滅的故國,也只留有一點點殘缺不全的印象。
謝毓有些驚訝。大都原是胡族的領地,但白芷看着完全是漢人。
謝毓問道:“大都的日子不好過麽?”
白芷絞了絞絲瓜筋上的水,沒有直接回答:“大都多雪,這個月份,積雪已然能沒過腳踝。”
“大戶人家還好,我們這種升鬥小民,冬天唯一的願望就是不被凍死。”
“我爹身子不好,早早地便去了。”
“剩下我娘、我和兩歲的幼弟,若是我不找點活計做,全家怕是都度不過幾個冬天。”
謝毓不知道該說什麽,“哦”了一聲,手中的刀沒握緊,在磨刀石上擦出了“呲”的一聲尖銳的響。
謝毓生在富足的金陵,小時候以為人間疾苦不過是說書人編的故事,直到現在,她才忽然發現,那故事确實是編的——只不過是往好裏編,實際世上大部分人,臉上都寫了個烏漆嘛黑的“慘”字。
她想起柳澤的豪言,思維忽然往越矩的方向飄了一瞬。
——她并不大懂朝事,但也知道晉王絕不是最合适的大位人選。
不是能力不足,而是生不逢時。
“若是太子爺能早日登上帝位......”
她的聲音很輕,白芷就聽到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她正要細問,外面卻遙遙地飄進來了個宮女的聲音。
“你們那個姓謝的廚娘在不在?”那宮女年紀不大,聲音倒是不小,隔着半個鬧哄哄的廚房,說的話還能清晰地傳到謝毓耳中。
“我是沈奉儀院子裏的,我們奉儀娘子下令,讓她做盤點心送過去。”
她的語氣頗為拿腔拿調,每個字都透出一股子盛氣淩人來。
“這是沈奉儀身邊的半夏。”白芷見謝毓神情茫然,像是對這號人全無印象,便跟她咬耳朵解釋,“性子倒是跟她主子一脈相承,不過是個奴婢,還真把自己當成個東西了。”
謝毓心道來者不善,不願和她起太大沖突,上前幾步,對半夏行了個平禮:“奴婢便是謝毓。”
半夏拿眼角瞥了她一眼,也沒回禮,反倒是慢悠悠地掏出了個帕子,在鼻尖扇了扇,輕飄飄地道:“謝姑娘麻煩離我遠點兒,若是沾上了這難聞的煙火氣,回去怕是還得沐浴焚香才能繼續伺候娘子。”
謝毓腹诽道,感情你們家奉儀還是個菩薩不成?
好在她是個能屈能伸的,聞言也沒有生氣,笑道:“敢問奉儀娘子要用些什麽?”
“一盤豌豆黃,糖只要放一半,記得午膳後早些送過來。”
半夏話音未落,就皺着鼻子走了,連廚房的門檻都沒踏一下。
白芷很是不滿半夏這做派,對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頭問謝毓:“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主子的命令,做奴婢的豈敢不從。”
謝毓本來還想再偷會懶,見狀也只能認命地挽起了袖子。
謝毓一聽那點心和限制的時間,心裏便門兒清,知道沈奉儀這是存了刁難她的意思。
豌豆黃所用的豌豆要泡上一整夜才容易煮爛,做好的糕點冷卻凝固也要用上一夜。
現在沈奉儀急着要,她若是做出個糊弄人的東西肯定會被借機發落,因而很是難辦,細細的柳眉都皺了起來。
白芷見她遲遲不動手,奇怪地問道:“怎麽了?”
謝毓發愁地道:“我看那沈奉儀是存心要為難我,這豌豆黃做起來少說要兩天,哪是她一句話就能變出來的?”
白芷聞言,卻是笑她心眼太直,說道:"你學的方子自然是最精細的,但那沈奉儀原也是個宮女兒,哪用得着你這麽好的方子,我們那土方的做法就行了。"
豌豆黃正是大都特有的民間吃食。白芷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況且她幼時鄰居便有一家賣這個的。
她按着記憶中的樣子,大致描述了下做法,謝毓便全然明白了。
豌豆先用石磨磨碎,雖說這樣定然會讓豆香損失些許,但若不是從小養成的叼舌頭,又要吃慣了宮裏的豌豆黃,一般人都不會分的出來。
謝毓尋思着,沈奉儀還沒尊貴到那種地步。
這樣的碎豌豆用水泡上一個時辰便差不多了能漲開了。
連泡豌豆的水一起倒入砂鍋中,大火煮開,一刻後轉小火。
再過一刻,添柴火煮一刻鐘,這樣循環往複,将鍋中物慢慢變得軟糯如粥狀,便可盛出。
豌豆粥用竹篩子濾成細泥,取一個陶瓷的炒鍋,微火翻炒。
這一步最考驗廚子的手藝,少一分太嫩,多一分則太老。
謝毓讓白芷小心地看着火,自己使了個小心眼,将其炒得略微老了一些——這樣雖說口感會有些幹,但是放涼的時間也會随之縮短。
加上那位娘子“半糖”的要求,實際的口感并不會由太大改變。
炒好的豌豆泥倒入模子中,晾上兩個時辰。
途中謝毓怕它涼的不夠徹底,還專門拿着個不知道從哪翻出來的蒲扇在旁手動降溫。
白芷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嘲笑道:“給太子爺做點心都不見你這麽殷勤,對沈奉儀倒是格外上心。”
謝毓的臉都皺成了一團,嘆了口氣,沒理她的調笑,暗自琢磨自己一個小小廚娘到底哪裏惹着奉儀娘子了。
她連沈奉儀長什麽樣都沒記住!
兩個時辰在她的冥思苦想中,一瞬間就過去了。
謝毓将凝固的豌豆黃從模子裏倒出,切成正方的小塊,拿了個冰裂紋的盤子,一塊塊地疊了上去,擺了個整整齊齊的山形。
她還是不大放心,邊收拾東西邊回頭對白芷道:“若是我半個時辰內回不來......”
她咬了下唇,深呼吸了一下,壓下了心中的緊張和不解。
“你便去跟太子爺說,‘謝姑娘被沈奉儀找去了,下午來不及送點心,來和太子爺告一聲罪’。”
謝毓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覺得如果這邊出了事,太子爺會來保她。
她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覺得會出事。
但白芷卻是知道的。
太子爺雖說身子不好,但到底站在離那個位置一步之遙的地方,況且長相也是豐神俊朗,她從前被分來東宮的時候,就有一群小宮女滿心羨慕,覺得若是能入了這位爺的後院,那可是一輩子都要笑醒的事兒。
白芷曾也是這麽以為的。
直到她在這東宮一隅待久了,才發現這裏面水之深,以及太子爺心之涼薄。
曾經有妄想爬上宋衍床的宮女,當場便被拖出去杖斃,那慘叫現在還留在她的記憶裏。
讓她遍體生寒。
白芷看着謝毓“當局者迷”的迷茫神色,壓下心中的擔憂,強顏歡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路上小心。”
作者有話要說: 宋衍:這章我沒出場,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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