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五白糕(一)

謝毓的腿沒兩天就好全了。

宮中的秘藥果然不容小觑,三天塗下來,膝蓋上的青紫全都消失不見,甚至比原來還要嬌嫩白皙。

謝毓略松了一口氣。她雖說不很在意自己的外貌,但也怕傷着根子,以後耽誤了做事,可就麻煩了。

三天過去,白芷不好再攔她,謝毓便像往常一樣趕着日頭去小廚房上工。

白芷不願再提前幾日的事情,像是怕吓着她。謝毓雖然并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但也不希望友人為自己多擔心,于是也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同她笑鬧。

今日謝毓一到小廚房,卻見白芷少見地愁眉苦臉,幹活都沒有往常麻利了。

謝毓奇道:“怎麽了?昨兒個晚上沒歇好?”

白芷嘆了口氣,指着自己的額頭道:“你看!”

她本來光潔圓潤的額頭上,此時突出了一個紅色的圓包,頂端還有一個白點,很是明顯。

謝毓“噗嗤”一笑,說道:“誰讓你貪食,非要吃那加了兩倍辣子的酸辣粉,現下上火了,可怪不得別人。”

“別的倒是不怕。”白芷從兜裏掏出了個小銅鏡,照了一會兒,嘟着嘴說道,“我只擔心消掉以後會不會留印子,那可真是醜死了。”

她們這種無品級的宮女不讓上妝,偶爾偷偷地塗個唇脂已經是極限了,無法像品級高的大宮女一樣,用妝粉遮住瑕疵,因而一向在意自己的臉,很怕長痘生斑。

謝毓歪着腦袋考慮了一會兒,笑道:“那正好,先前不是答應給你研究點心麽?我給你做個清熱潤膚的,還省了抹藥。”

古來便有很多用藥作材料的料理,名曰“藥膳”,白芷從前以為藥膳都是用各種草藥炖煮的說不出味道的湯,現在得知點心竟然也能有這功效,十分新奇,眼睛亮亮地看着謝毓。

謝毓回房取了本半新不舊的本子,慢悠悠地翻着,眉頭微微蹙起。本子是她這麽些年來整理的味道清淡、可以作為點心材料的藥材,只是比較龐雜,一時間竟也沒什麽好點子。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回頭問白芷道:“白芷,你們入東宮的時候改名字,可是随意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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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白芷的聲音在一片水聲中遠遠地傳來,有些模糊,“我原來姓白,就改了白芷這名,聽着倒是比我原來的閨名雅致了許多。”

窮人家的女孩兒,一般連取名字的資格都不會有,一般都是按排位随意叫了,出嫁之後便用夫家的姓加個“氏”字,到死牌位上都不會有什麽獨有的痕跡。

白芷有閨名,還是看在她是家中長女的份兒上。

謝毓快速地翻動着本子,找到了“白”字開頭的那幾樣,露出了個心有成竹的笑。

白芷在各種點心中尤愛糕。謝毓便打算投其所好,給她做塊糕吃。

只要原料定了,其實做什麽都是可以的。只是這次的原料不怎麽常見,有幾樣更是要到藥房才能抓到,謝毓便有些犯難。

“你竟然愁這個?”白芷聽了她的話,有些發笑,“你忘了那位主子是什麽樣的人了?別說普通的藥材,就是你聽都沒聽過的奇珍異獸,東宮裏都一抓一大把。”

謝毓頭一次覺得宋衍這藥罐子屬性好得很。

只是她剛拿到那牌子沒幾天,心裏還有點兒沒底,況且藥材不比食材,很是貴重,因而還是打算去太子院裏報備一聲。

謝毓自己不知道,東宮裏頭她的名頭已經很響了。誰都知道太子爺為了她震怒,發作了原來的奉儀娘子。

主子喜歡的,就算是條狗,也會被無數人争着去逗,更不用說這還是個姑娘了,以後定然有大造化。

謝毓挂在腰上的象牙牌子随着她的步伐一陣晃蕩,因抹了金粉,所以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的,閃到了和她擦肩而過的宮人的眼。

分明她品級更低,那些宮人卻還是會停下,行半禮,喊聲“謝姑娘”。

謝毓開始還渾身起雞皮疙瘩,後來叫的人多了,也習慣了,笑嘻嘻地跟他們颔首。

她忽然大逆不道地想道,前朝的禦前錦衣衛也是用的象牙牌子,恐怕在大內裏一轉,也是差不多的效果。

謝毓把自己逗樂了,一直到長青閣,嘴角還挂着三兩分笑意。

長青閣裏恰巧在烹藥。不知藥引子是什麽,那藥的味道極重,似苦非苦,繞在梁子上,經久不散。

謝毓一進去,就被那味道沖得打了個噴嚏。

“殿下恕罪。”她半真半假地一拜,往前走了兩步,探着腦袋去瞧煮着藥的紫砂壺。

謝毓仔細地嗅了嗅,也沒嗅出什麽名堂來,只覺得很是難聞,不由對太子爺更增添了一分敬意——這種東西,虧他能面不改色地一天三頓喝下去。

“你想嘗一口?”上面那人見她不說來意,反倒探頭探腦的,故意冷着臉說道。

“您可別!”謝毓被他正兒八經的口氣唬住了,往後退了一大步,急急忙忙地道,“奴婢粗賤身子,受不起如此大補之物,還請殿下自己受用吧。”

宋衍沒忍住,彎了下嘴角:“本宮逗你的,這種東西哪能瞎吃。”

“倒是你,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脾性,怎麽今天倒想起來自個兒往本宮這走了?”

謝毓心虛地扯了扯袖子,心道自己還真是有求于他,但也不好直接開口,于是絞盡腦汁想了會借口,說道:“奴婢這不是腿傷好全了,想着來跟殿下報備一聲……”

她聲音越來越小,自己也覺得這往身上攬活兒的作風很不像她,假的很。

太子爺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是看出了她的眼神閃爍,說道:“然後呢?”

“然後……”謝毓一咬牙,沒敢再看宋衍,快速地說道,“奴婢想着要研究個藥膳,缺了幾味藥材,便想着來跟太子爺求一求。”

宋衍沒說什麽,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謝毓,你過來。”

謝毓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無心去琢磨宋衍的語氣,自然也沒聽出其中那一份寵溺與無奈。

謝毓磕磕絆絆地“過去”,在宋衍身旁站定了,像是站在衙門裏頭的罪犯似的,渾身僵硬。

謝毓身量低,雖說站着,腰也觸手可及。

宋衍伸手,撩了下她腰帶上挂的牌子。

謝毓一個激靈,往後猛地一退,差點咬着舌頭:“殿殿殿殿下,您幹什麽!?”

宋衍用一只手撐着頭,朝她一笑。

彎起的眼角像一彎鈎子,眼裏波光流轉,讓謝毓看呆了一瞬。

謝毓的第一個反應,原來男子也能這麽好看。

謝毓的第二個反應,太子爺真該多笑笑。

只是這笑也是昙花一現,宋衍下一秒就放平了嘴角,恢複了平時的面無表情,看着謝毓道:“謝毓,你可知道本宮賜你這牌,是什麽意思?”

謝毓呆呆地說道:“不是殿下怕奴婢要食材麻煩……?”

“那本宮直接從随便哪個旮旯裏撈個木牌給你便是,連名字都不必要刻。”

謝毓一愣。

宋衍說得沒錯,若是真只為了讓她取食材方便,取個和負責采買的奴婢差不多的牌子就可以了,根本無須這般精致的玩意兒。

宋衍揉着太陽穴,似是有點頭疼。

他道:“謝毓,你聽說過前朝的錦衣衛沒?”

謝毓讷讷:“略有耳聞。”

“當初在整個京城裏,只要将象牙牌一亮,就算是無知百姓也知道是朝廷鷹犬、皇帝寵臣來辦事兒了。”

“本宮還不是皇帝,但只要你戴着這牌子,在這偌大的東宮裏,誰都知道你是本宮的寵婢。”

謝毓的心髒忽然開始快速地跳動。

……寵婢。

是和“寵臣”一個意思的“寵”嗎?

是因為自己之前幫他留下了那位柳大人嗎?

她不敢再往深裏想了。

謝毓偷偷默默地看了一眼宋衍,卻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眼裏盈滿了笑意。

她移開了目光,輕聲喃喃道:“奴婢知道了。”

她低下頭,長長地朝着宋衍拜了下去,似乎想借此斬斷多餘的思緒:

“奴婢謝殿下大恩,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謝毓一路上都在摩挲着自己的象牙牌。

牌子溫潤如玉,被她手指的溫度一捂,便變得暖和了起來,幾乎燙着了她冰冷的手心。

東宮的藥材庫很大。

從常見的草藥,到泡在藥水裏的蛇膽和曬幹的蛇蛻,再到百年的老參,幾乎是應有盡有。

守庫房的是個須發盡白的老太監,在一盞飄忽不定的油燈下看不知道哪年哪月的方子,見謝毓進來,聲音沙啞地說道:“太子爺藥庫,無事者不得擅闖。敢問姑娘有何事?”

謝毓抿了抿嘴,按照之前宋衍教的,把牌子解下來,往他面前一拍。

藥材庫裏昏暗,老太監一開始沒看清這是什麽,便拿了油燈下來,湊近了去照。

象牙在橙黃的油燈下顯得很是光潔。

老太監猶豫地翻了下牌子,看了一眼反面雕刻的印記,驚訝地瞪大了眼,上上下下地将謝毓看了幾遍。

他道:“是老奴多嘴了,姑娘要些什麽?”

“白茯苓一兩四錢,白扁豆、白蓮子都半兩,白菊花三錢,麻煩公公。”

老太監一邊說着“不麻煩”,一邊顫顫巍巍地抓着藥,臉上還有點奇異的高興。

謝毓将象牙牌挂了回去,心道:“怪不得古往今來的奴婢都喜歡可着勁兒讨好主子。”

一條狗混好了,那也是金狗屋住着,吃着尋常老百姓都用不起的東西。

一個人混好了,便能借着權勢,往常人無法想象的高度爬。

她謝毓雖說開始不想爬,但現在被硬拉上去了,便也由不得她不爬了。

畢竟她還不想摔得粉身碎骨。

作者有話要說:  謝毓:我覺得“寵婢”沒那種意思。

宋衍:……本宮就是那種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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