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橘餅(四)
一場秋霜一場寒。
謝毓覺得,今天的正殿透着一股子刺到骨子裏的寒意。
她打了個冷顫,縮着脖子,直到進了炭火熊熊的內室,才稍微放松了一點。
她先前的好心情全然被沖淡了。
謝毓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太子爺待她很好,好到她自己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從來不是個涼薄的人,甚至有點“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意思,待對她好的人也會兩肋插刀。
但對于太子爺的好,她卻常持着一種視而不見的态度。
或許是因為進宮前,娘的那句話。
她娘也是個美人。美人不管什麽年紀,哭起來都是我見猶憐的。謝毓抱着娘,只聽她在自己耳邊說道:
“毓兒,你答應娘,一定得記着天家無情。”
天家無情。
謝毓把這句話放在舌尖品了無數遍,只覺得炭火都驅散不了指尖的冰涼,看着正殿那朱紅的板門,徒然萌生了一絲退意。
然而人已經到這了,早膳又不能不送。她只能一咬牙,踏了進去。
宋衍正靠在床沿上,慢慢地喝着巴掌大的玉碗裏墨黑的藥。見她進來,擡了下眼皮,待把藥喝光了,才說道:“不怕過了病氣?”
“奴婢當初在瘟疫流行的鎮子待過,也好好地活到現在了,區區風寒還不足以讓奴婢說個‘怕’字。”
謝毓将食盒打開了,把盅裏的白粥盛出來一碗,拖了個小幾過來,并酸黃瓜和小蔥拌豆腐一起放在上面,自己坐在了床頭的梨花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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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漫不經心地攪動着那碗滾燙的粥,等觸手不那麽熱了,才舀了一勺,夾了塊黃瓜上去,遞到宋衍嘴邊。
謝毓說道:“這黃瓜是蜀中的廚子做的,沒放辣子,但多加了醋,下粥正好。”
宋衍有些驚異于她忽如其來的親近,就着她的手将那口粥喝了,說道:“今天這是怎麽了?”
“……也沒什麽。”謝毓低下頭,看着手中的白粥。稻米圓潤,濃稠香甜,是不輸于她的好手藝。
她忽然想,既然粥可以,那自己的位置,是不是也能被随意替換?
“殿下。”她說道,“如果——奴婢是說如果,有個宮女,手藝和奴婢相當,樣貌性子都不差,奴婢這位子,她來坐怕是也可以吧?”
她頓了一下,随即覺得自己這話很是奇怪。
跟吃了陳年老醋一樣——況且還不知道那被酸的對象是誰。
謝毓心道:“原來我的确是在害怕的。”
之前只想着不能露了怯,全靠自我安慰和好勝心撐着,現在興奮勁兒過了,便遭了反噬,反倒比剛才還不如了。
“你還怕尚食局的人将你撸下去?”宋衍一哂,說道,“之前那個口口聲聲光論點心不會輸給任何人的謝毓哪兒去了?”
謝毓讷讷:“奴婢倒也不覺得會輸......殿下知道這事?”
宋衍擡頭,盯着謝毓看了幾秒。
越是冷下來,謝毓的臉就越白,且不同于長安城裏姿容豔麗的姑娘,謝毓是清爽怡人的,就像是秦淮河上的一股微風,透着水的氣味。
宋衍笑着說道:“粥還喂不喂了?再放下去可要涼了。”
謝毓“喔”了一聲,連忙又舀了一口,喂宋衍吃了下去。
宋衍燒得渾身發熱,額上出了層虛汗,頭暈眼花的,面上也沒平日那麽冷靜自持,倒是不小心地顯露出一分調笑來:“你們一個個的,都覺得本宮是玻璃做的。”
“你既然不覺得會輸,那就好好去比,給本宮長長臉。”
謝毓覺得自己先前話說大了。她現下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不是真被過了病氣。
她說道:“奴婢贏了,跟殿下又有什麽關系?”
宋衍:“牌子帶了沒?”
謝毓下意識地看了下自己的腰。
那塊象牙牌子太過招搖,每次一在外面走動,就有很多人盯着她看,火熱的眼神差點把她燒穿了。過了幾日,她終于受不了了,将其放在了懷裏,用荷包替了牌子的位置。
謝毓今天穿的裙子是淺粉色的,銀灰色的荷包搭在上面,很是顯眼。
宋衍往下一看,沒看到牌子,正想說些什麽,卻一下子被那荷包抓住了目光。
他皺着眉想了一會兒,不大确定地問道:“你這荷包是什麽時候有的?”
謝毓愣了一下,說道:“少說也有七八年了。”
“這布料是宮中的貢品,照理來說民間是沒有的。”
宋衍道,“你以前可認識宮中的人?”
謝毓将荷包解下來,拿在手裏看了一會。這荷包确實是好看,不然她也不會這麽喜歡。
也不知是什麽料子,觸感柔滑,本來灰撲撲的顏色染在上面,一下子變得像是香爐上袅袅的青煙,很是亮眼。
謝毓記憶中,自己第一次見到和“皇宮”有關的人,應該是在半年前。
她在閩南流連了三月,想着年節總得回去盡盡孝,不料一到家就被爹壓到了祠堂裏,跪了整整十天。若不是那位“貴客”上門,恐怕要跪到大年夜才能被放出來。
她的眼神心虛地飄忽了一瞬,輕聲說道:“七八歲的時候,大約是不認識的。”
她像是要堵住宋衍的嘴一樣,又塞了口粥到他嘴裏。
大約是因為動作有些匆忙,謝毓的小指不小心碰到了宋衍的下颔。
她只覺得一片溫熱,指尖的冰涼被慢慢融化。
她慌張地擡起頭,卻見宋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謝毓有些喘不過氣來,急急忙忙地将荷包系了回去,扯開了話題:“殿下,陛下平日可有什麽愛吃的點心?”
宋衍心知肚明,卻也沒再多給她難堪,笑道:“你可知道,做皇帝是不能有‘喜歡的東西’的?”
謝毓:“……”
謝毓:“……奴婢多言了。”
“你還真信啊?”宋衍見她呆呆的樣子,邊咳邊笑了幾聲,道,“底下的人自然是不清楚的,但是親近點的人都知道父皇喜歡藕和山藥這一類甜糯的東西,你選這些做就是了。”
謝毓低低地應了一聲,偷偷嘟了下嘴,把碗裏涼得差不多的粥倒回了盅裏,攪了攪,重新盛了碗熱乎的,喂宋衍吃了半碗。
宋衍胃口不大好,勉強吃了下去,說道:“差不多了,讓張令德收拾掉吧。”
“奴婢帶出去就是了。”謝毓将食盒收拾好了,把桌椅放回原處,福身道,“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宋衍精神也有些萎靡,聞言沒有挽留,任她出去了。
謝毓像是逃跑般的,快步走到了外間。
她用左手緊緊地攥住了自己的荷包,手指微微顫抖。
外面很涼,她呼出的氣一瞬間變成了白霧。
“娘。”她悲哀地想,“我怕是不得不把你那句忠告忘了。”
待謝毓走遠了,宋衍才從床頭的暗格裏拿出了一個和田玉雕的瓶子,倒出了一顆烏黑的藥丸,幹咽了下去。
濃郁的苦味在嘴中彌漫開來。宋衍閉着眼,待那股味道過去了,才松開了緊鎖的眉頭。
他剛才其實沒有把話說全。
那個荷包上的雲紋,是他母妃宮裏一個繡娘極擅長的。那繡娘前幾年出宮了,後來的繡娘再沒有能繡得那麽好的。
他吃完藥,便有些頭暈,于是放平了枕頭,睡了下去。
因為發熱,雖說睡得快,但也難以睡熟。
半夢半醒中,他看到了個紮着雙丫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趴在他床邊,瞪着一雙大眼睛看他,聲音清脆得像是剛熟的蘋果。
“你身上的味道好苦。”
她皺了皺鼻子,發髻上紮的紅繩輕輕晃動。
小姑娘伸出了手,白嫩的掌心裏躺着一塊黃白多孔的糖。
“喏,要吃糖嗎?”
謝毓抓了塊麥芽糖,叼在嘴中,一邊嚼一邊燒水。
橙紅的火焰舔舐着大鐵鍋的底部。謝毓待水沸騰了,将瀝幹了的橘子全都放入,蓋蓋子大火快煮。
橘子皮本是柔韌略硬的,要将其煮軟了,才可取用。
待煮至筷子一戳就能戳得凹下去的地步時,撈出橘子,放到涼水中漂洗。
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謝毓蹲下來,借着火焰的溫度取了會兒暖,才将橘子撈出,放到另一盆清水中。
這要泡上整整一天,才能将表面的大部分石灰水帶走。
謝毓将盆子拖到角落,拿布蓋上了,嘴中正好嚼完了最後一點麥芽糖。
這麥芽糖是她之前自己做的,淺黃色的一塊塊,香甜有嚼勁,一吃就停不下來,她做了一大袋放在小廚房裏,沒幾天就快見底了。
處理好了橘子,便該想正事了。
既然是比試,她自然是要重視起來的,當即将所有能想到的由山藥和蓮藕做的點心寫了下來,劃劃增增一會兒,最終留下了“棗泥山藥糕”、“藕粉桂花糖糕”、“紅糖糯米藕”三道。
她在棗泥山藥糕旁邊畫了個對勾,然後圈起另兩個,打算都做出來看下哪個合适。
謝毓暗自給自己鼓了口勁兒,将那張紙撕下有用的一半,疊起來放到懷裏,又轉過頭問道:“另幾個菜可定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宋衍:本宮終于不是個工具人了。
阿毓:我終于能有少女心事了。
阿白:……媽對不起你們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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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地看完了幾集青春文藝番,突然覺得自己會寫感情戲了呢=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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