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曲曲
廣州的七月,那氣溫确實讓人不敢小瞧。
從出租車上下來,進入出發大廳那一小段路,也沒人願意優哉游哉慢走兩步,來往行人,都如腳下生風一般,一溜煙鑽進陰涼地兒裏去。
曲懷瑾是個例外。
因為前晚出門,不慎被狗吠吓了一遭,直直從酒店門口高度可觀的階梯上滾了下去。
被好不容易緩過神來的同事着急忙慌送到醫院去,細嫩的腳脖子處,便被絮絮叨叨的中年女醫生用紗布裹了裏三層外三層。
現下想穿進只拖鞋都困難,那副拐杖,短時期內,怕也離不了身。
邊上走過幾個打了傘的年輕姑娘,又走過拉着孩童匆匆趕路的一家老小,還走過若幹又若幹不知曉姓甚名誰的人。
皆是頻頻向她的腳脖子行了注目禮,而後或同情或教育孩子不能這般那般,有說有笑地又走遠了。
昨個兒才到手的拐杖,現在用起來,還不大順手。背上背了個大包,這邊還要費勁控制拐杖,她有些吃不消。
平日裏就缺乏鍛煉,堪堪破了一米六的個頭,還有好友口中那看似風一吹就能刮跑的小身板,俨然有些應付不來眼下的狀況。
正是正午時分,薄底的涼鞋踩在水泥路上,都覺着有些燙腳。
咬着牙再走了幾步,豆大的汗珠便一發不可收拾地順着臉龐往下流,又順着脖子,淌進衣裳裏。渾身黏黏膩膩的,難受得很。
她覺得自己現在正處于喝口涼水都嫌塞牙的倒黴時候。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辦理完那些繁雜的手續,又是怎麽登機的,等稍微有了喘息機會,人已經穩穩當當坐在位子上了。
腳傷了的緣故,網上值機的時候,特意選了靠前又靠走廊的位子,省得進進出出碰着傷處,又是一陣鑽心的疼。
身上汗涔涔的,飛機上開了空調,溫度降下來,她有些不習慣,胳膊上跟着起了一層小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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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和空姐讨了毯子。
十來分鐘,飛機起飛。
大早上就起床收拾行李、趕飛機什麽的,又有傷在身,曲懷瑾累得夠嗆。
想着等會兒又是送餐又是送飲料的,估計睡覺也睡不好,索性摸了專業書籍出來研究。
趕在十一月前,要完成一篇過萬字的論文,還有一個學術課題等着參加,院裏又給她手底下安排了兩個學生……
有些東西,即便上了手術臺,都是信手拈來、簡單順手的事兒,但要考慮這些雜七雜八的,不時補充點理論知識,是相當必要的。
她這幾年累死累活,就想着後面幾年不用考慮晉升職稱,評個副高保保底,讓自個兒三十歲以後的生活稍微輕松一些、慢下來一些。
眼瞅二十八都過半了,那廂等着評副高的前輩還紮堆眼巴巴望着。她雖然天賦過人,但資歷擺在那兒,上頭想給個機會,還被那麽多雙眼睛盯着,再過個三五年,估計也沒她的份。
也怪她把目标定高了,放眼望去,整個醫院裏頭,能在三十二歲以前拿下副主任醫師的人,除了她們神外科的易輝,也就是隔壁胸心外科的肖淮銘了。
那倆是大神級的人物,她?堪堪算得上是個小神。
玩得好的同事說她不懂知足。
能在二十七歲升到高年薪主治醫師,算是不錯的。
偏生又是好強的性子,于是逼了自己一把,逮着時間就可勁看書、發表論文、參與編制書籍……
這一年年的,也不是白費力氣,比那些早自己一兩年進院的師兄師姐,爬得快了挺多。
專業知識說來道去,都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她先後買過幾版專業書籍,甚至覺得還不如讀書時候那幾本來得詳細易懂。
這本就是的,知識散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就其中幾個內容說得還算有點條理。
耐着性子把最後幾頁翻完,閉着眼将內容在腦子裏梳理一遍,确定不是一無所獲,才松了口氣,把書合了,随手擺到小桌板上。
剛不多時,乘務員推了小車過來,先是送飲料,她要了一杯白水。後面送餐的過來,在雞肉飯和豬肉飯中間,她選擇雞肉飯。
自然不能奢望飛機餐有多好吃的,把那幾塊雞肉和土豆咽下肚去,又吃了幾口還帶着米心的白飯,便不願意再碰。肚子裏又空落落的,于是拿了餐盒裏的小面包,墊墊肚子。
小面包很甜,很是膩人,皺着眉咽下,喝了小半杯水,才勉強壓下那股子讓人難耐的味兒。
姑且算作吃飽喝足,拿紙巾擦了嘴和手,便開始收拾小桌。
“各位乘客,現在緊急播報一條通知,請職業為醫生的乘客,或者有一定醫學知識的乘客,到頭等艙的位置來,我們需要您的幫助,再重複一遍……”
廣播才完,機艙裏瞬時響起一陣賽一陣的議論聲。腦洞大的,甚至懷疑機長已然奄奄一息,機上百來號人的安危受到嚴重威脅……
曲懷瑾其實挺佩服敢于自己吓自己的人,撐着椅背起身時,特意看了眼右後方已經做了最壞打算的婦人。
她的座位離頭等艙只兩排的距離,也不招呼乘務員過來攙自己了,扶着兩側座椅就踮腳過去。
頭等艙并不大,掀開簾子就能瞧見圍了幾個乘務員和乘客的位子。
可惜這會兒她又怪自己不經思考就掀了那簾子。
想默默放下簾子,假裝啥事兒沒有回自己的座位坐好,也是不可能的了。
因為那人已經擡頭,看到了她,甚至用熟悉的語調,喊了她的名字:“曲曲!”
半蹲在那兒給人瞧病的人,不是沐念陽又是誰?
曾經她打算老死不相往來的人,卻在這樣的情境下遇着了。
白色襯衫,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褲,濃黑的眉,眸子仍是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鼻子微挺,淡色薄唇,勾着清淺弧度……
乍一看,仿佛之前那未見的三年不存在一樣。
眼底暗光微動,曲懷瑾垂了眼睑,頓時沒了主意。
乘務員出聲,打破莫名詭異的氛圍:“小姐,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啊,沒……我是醫生,過來看看情況。”
“很抱歉讓您白跑一趟了,那位先生已經看過了,暈倒的女士也醒了……”乘務員小姐如是說,低頭看看她腳脖子上纏着的紗布,對方又說:“這樣,我先扶您回位子。”
這樣的提議,她斷然不會拒絕,立馬點了腦袋,先一步轉身,單腳往前跳了兩步。
沒跳出頭等艙的範圍,胳膊就落到人掌心裏。
手掌寬厚,骨節分明,觸感溫熱熟悉。
顯然,不是乘務員小姐的。
試着掙紮兩下,沒掙開,暗嘆一聲,曲懷瑾問:“沐醫生……有事?”
男人靠近幾分,溫熱的氣息拂過她頭頂。她聽他說:“我邊上的位置空着,你來這邊坐。”
“……”
“你腳傷成這樣,坐前面比較方便。”
她覺得自己總該說些什麽話來拒絕,思量再三,腦子裏卻亂成一團,找不出個合理的理由,只幹巴巴回了一句:“不用麻煩。”
許是她疏離淡漠的語氣引得沐念陽不滿,對方捏着她胳膊的手稍稍使力,嘴上仍是堅持:“同事臨時有事來不了,機票沒來得及退改,就這麽空着,你來坐剛好。”
不想和他僵持,曲懷瑾蹙了眉:“我的位子就在後面兩排,不礙事,傷得不重。”
“曲曲……”
邊上的人皆是沉默,且略帶好奇地看着,并不搭腔,曲懷瑾覺得挺不自在。
穩住身子,騰出另外一只手,覆上男人的手背,将那人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拿開,一瘸一拐地掀了簾子出去。
慶幸他沒有跟過來,曲懷瑾癱坐在椅子上。想擡手按按發脹的太陽穴,卻有些力不從心。
往常住在一個屋子裏頭都不常碰面,現在随便坐個飛機也能遇到,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轉頭一想,又覺得不大對勁。
那人工作在上海,去X市幹嘛?
想了一陣,立馬又搖着腦袋自我否定。
這沒什麽,都是他自己的事。權當一個小插曲,忘掉就好,一了百了。
可對方俨然不那麽想,她杵着拐杖被人扶下飛機時,他已經斜倚在出口處,好整以暇地抱手等着。
應該不是在等她。
抱着這樣的心态,曲懷瑾垂着腦袋,認真看路,一步一拐。
眼看就要從他邊上過去,那人卻往左邊挪了兩步,擋了她的路:“我送你回去。”
送什麽呢?越牽扯越混亂,幹脆別多此一舉。
曲懷瑾搖頭,沒吭氣。
“你現在,和我說一句都嫌多餘?”他問。
曲懷瑾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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