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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桑曲不是也在屋內嗎?

他在的話,以柳大人的性格怎麽會當着外人的面與石姑娘糾纏?

——不好!!

阿丁急急轉身,一腳踹開屋門,“大人!”

可屋內哪還有人,石曼生、柳木白、還有那個無傷樓的桑曲,統統都不見了。

☆、103.一零三

此時, 離驿站不遠的一處民宅裏, 十幾位氣喘籲籲的“刺客”正在忙不疊地換衣裳。

不一會, 一個個都換上了家常服飾。若是站在人堆裏,看上去都和平常務農的百姓無二。

“主上。驿站裏頭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了。”一個提着打更用具的少年急沖沖走近了院子, 長相還帶有幾分稚氣, 可眼神卻很沉穩, 正是年初時剛被選為貼身侍衛的梅七。半年來, 他的各自足足長了有一個頭。

“我聽到他們在說大人不見了,桑大俠應該已經得手了。”梅七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歡喜。

梅子傾聽罷, 點了下頭,眼中亮了幾分,“好。我們即刻離開,你也快去準備。”

“是。”梅七把手中更鼓一扔, 就去換衣服了。

過了大約半刻光景。

十幾匹駿馬從宅子的後門被牽了出來, 衆人翻身上馬,冒雨奔馳,連夜就從小路離開了鎮子。

快馬揚鞭,飛濺的雨滴打濕了他們的褲腳。

按照約定, 三日之後, 梅子傾會和桑曲在五亭裏會和, 屆時桑曲會帶來他朝思暮想的一個人——石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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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裏亭距離此地,快馬加鞭也需一日多才能趕到。之所以約定在三日之後, 是因為有一個人, 拜托他了點事, 正好也要桑曲幫忙。既是順手之事,梅子傾何樂不為?

而柳木白那邊,卻萬萬沒有想到,他請的劍客桑曲,恰恰是梅子傾早就安排進無傷樓的一枚暗棋,就像當初那些被柳木白設計殺害的各派武林人士一樣。

“駕——”

風水輪流轉,這一次,該到他了。

梅子傾眼中暗了暗,嘴角經不住微微上揚。

他已經有些等不得了,三日之期……許久沒有見過她了。

………………

驿站。

人心慌慌,所有人都知道柳大人不見了。

阿丙、阿丁面色有些難看。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叫人把大人給劫了。

“丁大人!馬棚裏頭的馬都死了!還少了兩匹!”

阿丁阿丙立時就往馬棚跑了去,想尋尋看可有什麽蛛絲馬跡。

來到馬棚,鼻尖立時傳來了濃重的血腥味道,哪怕大雨傾盆都無法将那腥味除去。

阿丙皺着眉頭,觀察了下四周情況。

馬棚邊上有個側門,門鎖被一劍削斷。從此門出去的話一共有兩條路。那賊人為了防止他們追蹤,直接把棚子裏剩下的二十幾匹馬通通殺了個幹淨,皆是一劍封喉。

阿丙眼中一緊——殺了這麽多馬竟然都沒鬧出大動靜,這個人的劍法果然深不可測。

匆匆出了側門,奈何雨勢太大,地面的腳印很不明顯。況且,平日裏從驿站離開的人也會騎馬從這兩條路走,泥地上的淺淺印子根本辨不出是不是今天留下的,更無法确認賊人走了哪條路。

“前院還拴着幾匹馬,我們分頭追?”

“好!”

阿丙、阿丁二人分別領了幾人,從前院拿了馬,沿着兩條路追去。

臨走前,他們還派了一人去最近的留城報官,讓他們即刻派人馬增援。

——柳大人,決不能出事。不然,他們所有人怕都性命不保。

阿丙、阿丁分別在兩條路上,一口氣跑出了有二十多裏,結果發現那路又有了好幾條岔路。

“丁大人,怎麽辦?”

怎麽辦?他也不知道怎麽辦!

這麽追下去完全就是白費力氣,他們已經把人分成了兩隊,馬匹本就不夠。

現下再分幾路還能保證一路一人,可再有岔路呢?

況且,他們追了這麽久,一點兒賊人的影子都沒看到,很可能賊人早就走遠了。

阿丁拉了缰繩調轉馬頭,狠狠踢了一下馬肚,“去留城衙門,讓他們派兵找人!”

柳大人的身份擺在那裏,誰敢怠慢。若是這消息傳去京城,怕是能立馬掀了無傷樓!

——對了!無傷樓!

阿丁急急拉停了馬,“先去無傷樓讨說法!”

桑曲是無傷樓的人,無傷樓自然有尋他的法子。

之前,他們聯系上桑曲也是通過無傷樓的一處暗點,那暗點就在離此不遠的三橋村中。

……

“砰砰砰”

雨夜夜半的敲門聲,急促用力,幾乎要将那木門給拍出個洞來。

“開門!快開門!”

睡夢中被驚醒的老人家,顫巍巍披了件外袍,看到外頭下雨,又從牆角舉了把破了邊的油紙傘,這才穿過積了不少小水坑的院子走去開門。

“幾位……有事?”

看到門口站着的幾個高大人影,老者稍稍後退半步,眼神還有些沒睡醒的迷糊。腳下的步伐看似随意,卻已經擺了架式,滴水不漏。

阿丁看出此人身手不凡,雙手一拱,盡量放緩了語氣,“深夜叨擾。實在是事态緊急。我等是柳言之柳大人的手下,前日曾來您處,借劍客一名。”邊說他邊拿出了令牌,以證身份。

老人家眼睛一轉,想了起來,“哦。桑曲那小子是吧。”

“正是他。”阿丁眼中戾氣一閃,“他擄走了我家大人還有一位姑娘,現正下落不明。”

“擄人?”老者眉頭一皺,顯然有些吃驚。

“千真萬确。”

所以他們這是來無傷樓讨說法了。

柳言之柳大人……華國公府次子……

此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無傷樓定讨不到好去。

老者嚴肅了神色,側開身子,“各位裏面請。”

阿丁帶着人進了小屋,坐下等待。

只見那老者神色凝重的去到隔壁屋子,拿了幾樣東西出來。

而後走到院子中央,朝着天空放出了一只響箭。

“嗚——”

鳴嘯聲穿破雨幕,尖銳刺耳,十裏可聞。

接着,又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從院子的四面八方躍進來了數十位裝扮各異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拄着拐的。

老者看了一圈,從懷裏拿出了一張畫像,“即刻捉拿桑曲,務必從他手中救下此人。”

畫像上正是柳木白,很快便在衆人手中傳閱了一番。

“桑曲還擄走了一位姑娘,也需一并就回。”

“是,吳老。”衆人齊聲答道,相當訓練有素。

剛聚起的人很快便又散了去,一個個身形靈活地越過牆頭,就像是散落在地面的彈珠,彈了幾下就沒了蹤跡。

看着無傷樓這般實力,阿丁稍稍松心——應該能找到大人的。更何況大人那般身份,擄他的人定會忌憚。只求大人平安無事,不然這川蜀武林怕是要一片腥風血雨了。

吩咐完事情,被稱作吳老的老者走了過來,非常抱歉地沖他們鞠了一下,“各位先請回吧,一有消息,老朽定及時派人告知。無傷樓上上下下,一定全力捉拿叛徒。”

“那就麻煩了。”阿丁正了正身上披風,“到揚風驿站報信即可。告辭!”

“大人慢走。”

待阿丁等人離開,吳老深吸一口氣,一擡手狠狠擊碎了院中的石桌——桑曲,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和無傷樓作對!

想了想,吳老也披上了蓑衣,走了出去。

雙手背在身後,腳底一個輕點,輕巧地躍出圍牆。

動作行雲流水,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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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離驿站四十裏開外的一處荒宅,已經許久無人問津了。

可這夜半時分,卻從院子裏傳來了對話。

“桑大哥,麻煩你了。”女子的聲音,清亮妩媚。

“我把女的帶走了。”男子的聲音,暗啞冷漠。

“先別。”女子出聲阻攔,“我還想和她敘敘舊,一會兒就好。”

“那快些。”

……

穴道被解開,石曼生悠悠轉醒。

雨還沒有停,身上的衣衫濕了不少,風一吹,寒氣肆虐,她不覺打了個顫。

睜開眼,石曼生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破屋的屋檐下,頭上的瓦片勉強遮了些雨。

“喲,醒啦?”一只手随意地在她的肩上拍了幾下,不輕不重,“好久不見啊。石頭。”

“師姐?”見到那張熟悉的容顏,石曼生一時間有些發愣。

面前的餘夏穿着一身黑色衣裳,帶着一頂寬邊鬥笠,打扮和當初在青州她每次到金樹院夜探自己時一模一樣,唯一的變化就是……她瘦了。

雨水順着鬥笠的邊沿落下,像是透明的帷幕模糊了餘夏的容顏。

“快別這麽叫我。我可當不起。”餘夏笑着站起身,俯視着還側躺在地面的石曼生,“你最近過得……挺不錯的?郎情妾意,真是讓人羨慕。”

說着,餘夏往邊上走了幾步,石曼生順着她的步子看到了躺在一旁的柳木白。

此時的柳大人正在昏睡,素淨的衣衫沾滿了泥水已經濕透。

他的位置偏外,雨水一遍遍沖刷着他的面容,從他散落的黑色發梢凝成小流彙入地面。

這是……

終于到這一天了嗎。

撐着身子坐起來,石曼生擡頭看着餘夏,“師姐……”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石曼生偏過頭去,耳朵有些嗡鳴。

“不是說了,不要這麽叫我。”厲喝的聲音滿滿皆是恨意,雨聲都仿佛凝了一拍。

☆、104.一零四

餘夏收回手, 吸了口氣, 輕輕摩挲了幾下, 指尖有些許麻意,“沒忍住, 下手重了點。不過……”她停了下, 微微上揚了聲音, “你也确實該打。”

石曼生坐正身子, 右手撐牆站了起來,臉上火辣辣一片, 她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輕輕應了一聲,“是。”

是,她該打。

一聲嗤笑, 看她這副模樣, 餘夏忽然沒了和她繼續說話的興致,偏頭看向另一邊,“桑大哥,我話說完了, 人你帶走吧。”

“好。”屋檐拐角處走出了無傷樓的桑曲。

他徑直朝石曼生走來, 看都沒看躺在雨中的柳木白。

帶走?走去哪?

“慢着。”石曼生擡起頭, 定定看向餘夏,“我能知道……你接下來的打算嗎?”

“打算?”餘夏笑了, 笑得很冷, “報仇啊。這麽簡單, 你還要我說?至于你……”她拐了個音,“運氣真是不錯,除了地上這一個,還有梅子傾為你神魂颠倒,偏偏要見你。你說你,怎麽就這麽招人恨呢?”

餘夏說得很輕松,仿佛在開玩笑。可眼中卻是實實在在的認真——她沒了葉青,憑什麽石曼生這個罪魁禍首還能活得這麽逍遙?這麽如魚得水!

聽罷這番話,石曼生心中明了——餘夏口中的桑大哥,是要把她帶去見梅子傾。柳木白會被留在這裏。

“我不想去。”

“這可不歸我管。”餘夏挑了挑眉,雙手抱胸,已是不耐,“快些走,也省得你看到些不想看的。”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面上已冷若冰霜。

餘夏會殺了柳木白。這一點毋庸置疑。

石曼生看着兩步之外,安靜地躺在雨中的柳木白,喉頭像是哽住了一般。

就在白日裏,他還牽着自己的手笑着說話。可如今這個情形下,怕是……

“師姐……”

“閉嘴!”餘夏冷冷打斷,“怎麽?又想攔我?救他的命?出爾反爾,你做得倒是熟練。一次不夠來兩次,兩次不夠,還要第三次嗎!”

石曼生微微低了頭,右手緊緊拽着衣角,她知道自己不該求情,更知道餘夏不會放過柳木白。

然而,只要一想到她離開後,柳木白會孤孤單單死在這荒郊野外,死在冷冬寒雨之中,她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痛得渾身都打起顫來。

“我……”

可她卻說不出口攔餘夏的話。其實她有不讓餘夏動手的理由——柳木白是華國公府的人,你殺了他只會讓所有人都處于險境。但這樣的理由在如今的餘夏面前輕若鴻毛。

她該如何?

她又能如何?

在餘夏譏諷,甚至帶着恨意的眼神中,石曼生的思緒漸漸變得空無,蕩散在瓢潑冬雨之中。

……

“你能不能……給他一個痛快?”

她聽到了自己暗啞的聲音,仿佛靈魂脫體。

說出這句話,石曼生似乎整個人都松了下來。連日的緊繃的情緒忽然塵埃落定,夾在縫隙的煎熬剎那有了潰口。

其實……早該這樣了。她對自己說。

她該為師父報仇的,她做不到,師姐來做,她不該攔着。

就當從來都沒救過他,就當那天從懸木橋上跌下時……柳木白就死了。

看着石曼生恍惚的神情,餘夏只覺荒謬異常,刺眼無比。

“痛快?哈哈哈哈哈!”怒極反笑,“你讓我給他痛快?那誰給葉青痛快,啊!誰給師父痛快!啊!”

狠狠踢向腳邊人事不知的柳木白,餘夏的表情已經有了幾分猙獰,“你忘了他們是怎麽死的嗎!你知道葉青在我面前中了多少箭嗎!你知道那天晚上他撐了多久嗎!給柳言之痛快?我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八個字一下子揪住了石曼生的心,她了解餘夏,她說得出自然做得到。

餘夏,恨極了柳木白。

“看到沒?”餘夏忽然從懷裏掏出了一根斷箭,箭頭在雨夜中閃着寒光,“這東西我一直帶在身上。葉青身上一共被這箭射了一十二個窟窿,一十二個!你說……他疼不疼?啊?”

……

“今天,我一個個的,都要還給柳言之。我還要讓他死前嘗嘗被千蟲萬蠱咬噬的滋味,以慰師父在天之靈!”餘夏幾乎是吼着說完了這段話,目呲欲裂,握着斷箭的手青筋凸起。

她要柳木白痛不欲生!

可……那是柳木白。

……

“噗通——”

石曼生重重跪了下來,“求你。”

膝蓋撞上冰冷的地面,濺起一片水花。

餘夏面色一僵,繼而整個人都氣得發起抖來,“求我……?”

她竟然為了柳木白下跪,她竟然為了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朝自己下跪!

揚起胳膊,又一個巴掌狠狠甩上了石曼生的臉,“你真是賤到骨頭了!”

被打得差些跌倒,但石曼生右手一撐,很快又坐直了身子,“求你……”她再一次說道,嘴裏已經有了血腥味道。這個巴掌比先前那個還要重上幾分。

“石曼生!你還有沒有良心!”拉尖的女聲,幾乎破音。

“求你。”石曼生依舊低着頭,似乎她只會說這兩個字,雨水從頭頂落下,濕透的額發貼上臉頰,狼狽不堪。

“求你……”

——求你給他一個痛快……我不攔你殺他,但求你給他一個痛快。

餘夏眼眶猩紅地瞪視着她,氣息很重,那視線幾乎要将石曼生的頭頂灼出一個洞來。

這般視線之下,石曼生一直低着頭,仿佛成了石像。

“求你。”

真是……讓人不爽得很啊。

良久,餘夏木着臉輕輕吐出了一句話,“石曼生,你太讓我失望了。”

“噗——”

一聲悶響。

箭頭往柳木白的身上狠狠紮了下去,皮肉綻開的聲音。

劇痛讓只是被敲暈的柳木白一下清醒了過來,“唔——”。

可他的四肢還都被穴道所固,根本動彈不得。

“師姐!”對上柳木白驟然睜開的眼睛,石曼生一下匐在了地上,聲音有了哭腔,“我……求你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你了。”

“噗——”,又是一聲,拔出箭頭的聲音。

“唔。”柳木白低低叫出了聲,帶着倒鈎的箭頭勾出了一片血肉。

“你不知道錯,你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石頭!”餘夏将箭再一次紮入了柳木白的身體。

“師姐!”

“我說了別這麽喊我!”手起——箭落,又是一下。

傷口流出的鮮血很快就染紅了柳木白的衣裳,被雨水一沖稍稍淡了顏色。

漸漸地,他的周身圍了一片血水。

柳木白認得眼前這個女子,她是石曼生的師姐。

劇痛拉緩了他的思緒,但他還是知道——自己怕是難逃一劫了。他聽得到石曼生的聲音,在疼痛中,那聲音似乎正漸漸變得有些遙遠。

……

“我錯了……求你,求你……求你了。”石曼生已經伏到最低。她不敢擡眼去看柳木白,怕自己忍不住會再一次忤逆師姐。

她已經錯得夠多了,不能再錯了……

桑曲識趣的站到了遠處,這般情形不适合他參與。

餘夏手中的箭頭鮮血淋漓,她低頭看到了柳木白正望着石曼生。

那樣的眼神似乎在天地間只能看到石曼生一個人,專注到極致。

曾經,也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卻被他生生毀了。

葉青……

餘夏清楚得記得葉青在她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樣子,那天晚上沒有下雨,可他的衣服都濕透了。她摸不到一處幹的地方。穿透胸背的長箭開了血糟,将他的氣息一點點剝離。

她好恨……好恨!

又是一箭,餘夏已經刺紅了眼眶。

都是他,都是這個人,是他殺了葉青!

“師姐!”石曼生匆匆爬過來,拉住她的衣袖,“不要了……我錯了……我錯了……”

“放開!”餘夏一甩手就将她推到了一邊,舉箭又再刺了下去。

這一次,箭頭對準的是柳木白的右胸。

“不要!”

……箭尖紮入皮肉的聲音。

鮮血順着穿透手背的箭頭滴下……

餘夏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紮上的是石曼生的左手。

“你……”

就在餘夏愣神的這一瞬間,石曼生拔出了頭上的銀簪,快速往身下人的脖頸刺去——殺了他,殺了……一切就結束了。

……

然而,就在簪尖将将觸及柳木白脖頸的剎那,石曼生的手忽然就失了力氣。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水墨畫一般的人兒,白紙一般的膚色,纖細的脖頸微微擡起,他正仰面對她笑着……

笑得很輕、很暖……

“石頭……”氣音幾不可聞,從柳木白已經失了血色的雙唇中緩緩吐出。

“沒事。”能死在你手上……真好。

……

“啊——”

左手手背傳來一陣劇痛,箭頭被餘夏猛地拔了出來。

下一刻,石曼生整個人被她一掌打飛了出去,狠狠撞在身後的土牆上,她聽到自己左肩傳來的一聲脆響,連土牆都塌陷了一塊。

她這個師姐,是百裏宮功夫最好的。

“怎麽?想殺了他?可惜……你還是下不了手!”餘夏執着混雜了兩人鮮血的箭頭,身子已經繃緊到極致,“石曼生,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賤人!”

是啊……她賤得可以了。明知道他是仇人,還是忍不住喜歡上了他。

艱難地擡起頭,石曼生看向了餘夏,再一次弓起膝蓋,右手撐地,往柳木白的方向爬了過來。

她的動作很慢,剛才那一撞,內裏的五髒都似乎移位了,生疼生疼。

“師姐……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做的這些事,統統都是大逆不道。”

“我對不起師父,對不起師叔,對不起百裏宮,更對不起你……”她說得很慢,間或夾雜着哽咽的聲音,“可是……柳木白于我,就如葉青于你。從頭到尾……我都下不了手。”

“以前,師父總說,我倆之間,你喜感情用事,可現在看來……我才是那個感情用事的人。”她的整個左手都垂在身側,每爬行一步都随着動作在晃。

“我想過殺他的……從懸木橋跌下去的那一次,我真的想過……拉着他一起墜下的時候,我是恨的,和你一樣恨。恨他不折手段,恨他狼心狗肺。可是我也恨自己,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識人不清……”眼淚從眼眶不斷滑落,“他該死……我也該死。若是那一次,我們都死了……該多好。”

她的嘴角溢下了一縷血絲。

狠狠咽了口唾沫,石曼生将已經湧上喉頭的腥甜全都咽了回去。

“可是……老天爺,偏偏要讓我認清自己。看到他還活着躺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騙自己,說讓他做一輩子殘廢,是最好的懲罰。可後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下不了手了……我再也下不了了。”明明是哭着,可石曼生的神色卻平靜無比。

“師姐……我真的知道錯了。你要殺他,我不攔。”啞着聲音,她再一次懇求,“只求你……給他一個痛快。求你了……師姐。”

鮮血順着左手滴落在地,在石曼生的身後,在這冬雨之中,在這泥地之上,緩緩拉出了一條紅色的血線。她終于來到了餘夏的身邊,緊緊拉住了她的衣角。

“我以前,從來都沒求過你什麽……可一次……”

“師姐,求你了……”

餘夏半低着頭看了石曼生許久,她從未見到自己這個從小就萬事不過心的師妹哭成這樣。明明比自己小上好幾歲,可她這個師妹卻反倒是最沉穩的一個。遇事不慌,遇人不忙。

然而,現在的她,哭得仿佛割舍了最重要的東西,又仿佛神魂離竅,說話的只是一具空殼。

“求你……給他一個痛快。”石曼生跪在她的身旁,像小時候那樣扯着衣角,緊緊的不肯松手。

——師姐,你去哪?

——師姐,師父好兇。

——師姐,你陪我一起睡吧。

——師姐,你這麽做,師父會生氣的。

——師父,不要罰師姐。

……

“石曼生。”餘夏忽然開了口,聲音有着說不出的哀傷,“你呀……真是可悲。”

兩人的視線透過雨幕交彙,石曼生看到了餘夏眼中的神色,無奈而又悲憤,那是她熟悉的師姐。

每一次做錯事,惹師姐生氣,到最後她都會用這個眼神看着自己。

“師姐……謝謝。”極輕的一聲,她知道的……

餘夏答應了。

最後一次舉起斷箭,餘夏将它狠狠刺入了柳木白左胸,利落幹錯,在夜深雨重中不過是一道閃影般的動作。

“石曼生。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斷義絕。”

餘夏留下了那支斷箭,牢牢釘在柳木白的胸口,打落石曼生的手,她轉身走入了雨中。

戴着鬥笠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

大口大口的鮮血霎時從柳木白口中湧出,就如他快速逝去的生氣。

石曼生用右手幫他擦了擦,卻根本擦不幹淨,可她還是在擦,擦得很用心,擦得紅了眼眶。

“是不是很疼?”

她不敢解開他的穴道,也許只要一解開,他就會瞬間逝去。

柳木白一直看着她,眼中神色越來越渙散,可還是沖着她的方面努力牽着嘴角。

“對……對……不起……”每說一個字,都伴随着更多的鮮血湧出。

重逢以來,柳木白說了很多次對不起,小心翼翼的“對不起”,慌亂不安的“對不起”,認認真真的“對不起”……

他說了很多次,可她似乎從來沒說過原諒。

而如今,卻可能是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聲對不起了……

“不怪你了。”

她想對他笑着說,可淚水卻根本不受控制。

聽到她的話,柳木白的眼中似閃過什麽,但很快就暗了下去——已經來不及了。

視線模糊一片,石曼生看不清他的神情,入眼的只有大片大片的腥紅顏色,刺目錐心。

擦不幹淨呢……怎麽能擦不幹淨呢?

怎麽有這麽多血……胡亂擦着,卻越擦越多。

顫着指尖,她的手已辨不出顏色,再也擦不下去了。

“馬上就不疼了……”

握住他修長的手,她側躺了下來,緊緊貼住柳木白被雨水洗刷得冰冷一片的身軀。

閉上雙眼,石曼生将腦袋深深埋入他的肩頭,那裏還隐隐殘留着最後一絲青竹香氣。

淚水漸漸幹涸,她聽到身旁人再也沒了動靜,本來就時斷時續的呼吸戛然而止,像是被掐斷了的燭火,驟然暗去。

天地都靜了起來,石曼生的耳中嗡鳴一片,聽不見雨聲,聽不見風吹……

到此為止了。她想。卻沒有一絲解脫的快感。心尖仿若被削去了一片,抽着氣地疼着。

她不敢擡頭去看,一絲一毫都不敢看。

她想記住他最好的樣子,可是……她似乎已經很久沒看到他最好看的樣子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得越來越憔悴。

“柳木白,我們……沒能耗到一輩子呢。”

喃喃的聲音,帶着幾分嗔怪,幾分可惜。

“怎麽總是差了點呢?”

差了點時間,差了點身份,差了點對錯。

若是從來都未曾見過你……就好了。

如果不是我,你依舊會是京城裏最炫目的公子,依舊是萬千少女眼中最美的風光。

遇到我……你真虧了呢。木白。

緊緊抱住他的胳膊,石曼生終于哭出了聲,低低的仿佛小獸哀鳴。

顫抖的身軀蜷成一團,在鋪天蓋地的雨水中攀住浮木一般牢牢依偎在他的身旁。

柳木白……對不起。

……………………

桑曲面無表情地看完這一切,走上前重新點了石曼生的睡穴,将她從那人的身邊拖了起來,扛上肩頭。再不離開就晚了,主上要等急了。

“叮——”

身後有什麽東西掉落在了地上。

桑曲低頭看到了一枚蓮花銀簪。

想了想,他拾起了那根銀簪,随手放在了懷裏,帶着石曼生離開了這片無人的矮屋。

“嘩啦啦……”雨下得更大了。

孤單的天地中,單薄的身影靜靜躺着,渾身的血跡被在雨水的沖刷下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那阖上的眼睑,薄如白瓷,一點一點失了溫度。

——柳木白。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木,白雲千載空悠悠的白。

她的公子,木秀玉白,天下無雙。

☆、105.一零五

“啪——”

遠在京城的華國公夫人起夜時, 忽然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琉璃燈, 火苗舔舐桌巾一下就着了起來。

“來人!快來人!”看着紅豔豔的火苗, 柳夫人大驚失色。

聽到動靜的幾個丫鬟趕忙前來,用一旁面盆裏的水滅了火勢, 又對着幾處還未撲滅的小火苗連踏幾下, 終于絕了明火。

華國公也起了身, 半摟着驚魂未定的妻子, 小聲安撫着,“沒事兒, 不就一盞燈嗎。”

那桌巾已被燒掉了一大半,黑黑的殘渣浸了水像爛泥一樣糊在桌面。破碎的琉璃燈罩散落在地,兩個丫鬟趕忙開始整理,卻一不小心叫那尖銳的斷口傷了手指, 流出血來。

染上鮮血的五彩琉璃, 在燭光下映出了詭異顏色。

柳夫人越看越心驚,捂着胸口緊緊拽住了華國公的袖子,“老爺,我這心裏……慌得很。會不會出事了?”

“能出什麽事兒?”華國公又摟緊了下她, “這不都滅了火嗎?今晚暫且換個屋子睡, 明天白日就能都整理好了。”

“不對……”柳夫人臉色發白, 一直捂着胸口,“真的慌。你說……該不會是……言兒……”

華國公臉色一變, 柳夫人忙呸了幾聲, “壞的不靈, 好的靈。壞的不靈,好的靈。”她一連說了幾遍。

“他帶了不少人,沒事的。放心吧。我明日就給他去信。”華國公安撫着妻子,心裏卻也隐隐有了幾分慌意。

“老爺,夫人,隔壁屋已經理好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夫人,不早了,我們去隔壁睡吧。”

柳夫人點點頭,被華國公扶着出了屋子,臨跨那門檻,她鬼使神差地又回頭看了眼燒殘了的桌布,心底又是一緊,她拉住了華國公的袖子,“不行,我得去佛堂拜拜。我這心裏還是慌。”這是她第一次這般莫名心慌,而言兒又遠在千裏之外。

華國公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攔她,而是幫她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那好,我陪你一道。”

“老爺……”

華國公輕輕笑了笑,“沒事兒。夜寒露重,我們先回屋加點衣服再去。”

兩個年過半百的父母,換上整齊的衣裳,互相攙扶着,在深夜持燈去了佛堂。

明臺燃燭,鐵爐焚香。

——求佛祖保佑,保佑我兒平平安安,逢兇化吉……

虔誠的祈求,越不過千裏。

冬日的冷雨,隔開了紅塵往事。

……

五日後,一封加急信件送到了華國公府,柳夫人看到信的瞬間就直直倒了下去。

已是知天命年紀的華國公将那封信狠狠拍在了桌上,眼底也泛出了紅色。

——言兒……他的言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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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風林谷。

手中的是一枚蓮花銀簪,花瓣的紋路隐隐泛着暗棕顏色。

纖細的指尖緩緩拂過那些紋路,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厭倦。

坐靠在窗邊,女子有些出神的凝視着手中銀簪,好看的淡峰眉微微蹙起,似斂了太多愁緒久久不願展開。她的膚色很白,略帶病态,穿着厚重的冬衣,卻依然顯出了幾分單薄。

“小姐姐,喝藥啊。”小童蹦蹦跳跳的端着藥碗跑進屋來,那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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