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至今年驚蟄,已是秀娘離開的第三年,對她的懷想只是有增無減,不經意間,這是第三封想念她的信了,是為三懷,不知她還可好……

或許是好的吧,不知道她現在在哪戶人家,家裏人都怎麽樣,總是想去看看她,但腿向陷進了泥沼,怎麽也挪不動。

我應當承受那罪孽,我應該在忏悔中度過餘生。

幾年前的一個夏日,從我的別院出來,轉到正廳,本想來找爹說點事,眼神左瞟右瞟,走進了屋子才看見裏面坐着客人。全是一臉尴尬地看着我。

秀娘坐在下座,爹的臉色變了幾變,他旁邊那男人謙和地笑了笑,沒有介意我的無禮。

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挂石壁,露頂灑松風。前朝的大詩人尚如此自在,我在自己家中倒是把這逍遙模樣學了個三四成,袒胸露襟,赤腳行走。還是有些羞恥的,只是拉開了衣襟,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胸啊腰啊腿啊,仍是遮得好好的。秀娘突然輕輕地笑出了聲,我頓時覺得臉紅,借着有客人在就先告了退。

回到別院,倚着廊邊坐下,我将褲腿挽高到膝蓋,腳伸過屋檐的陰影,探到烈日下去。水從屋檐的凹槽裏灑下來,源源不斷,形成一屏水簾,落在小腿上,甚是涼快。

木質的地板下有水流動的聲音,屋檐落下的水順着溝渠流進地下,又遠遠地跑去了水車,送上屋頂,制造新一輪的水簾。仰倒在地上,有說不出的惬意,像是真的進了深山老林納涼的感覺。

眼前出現一個淡藍色的影子,又将頭仰了仰,才看清楚她。淡藍色的綢裙,小家碧玉的模樣,像是南方人。比之前那些歪瓜裂棗的有錢土包子看着順眼多了,應該是個知書達理講規矩守本份的大家閨秀。

她的聲音和水簾的聲音似乎溶在一起,起了和鳴,她說:我姓陳,出生的時候娘親在船上,又是個女孩,名取了水秀,叫我秀娘就好。我以為又是來給我那只知道玩樂的哥哥提親的,應了聲坐起來就沒再理她。

我家是京城裏的大商賈,想要聯親的每個月總有那麽兩三個要來走走,連帶着也要看看我。

秀娘一點也不見外,拎了衣裙就坐在我旁邊,她偏過頭笑,眼睛裏一閃一閃的: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我收回腳,往遠離她的一側挪了挪,倚在柱上:鄒文。秀娘又笑出聲來:名字文鄒鄒的,你卻是個自在人。她一邊說着話,一邊又往我旁邊挪過來。

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人這麽跟我說過話了,一整個下午差不多都是秀娘在說話,我只時不時地點點頭,應兩句,表示在聽。爹過來的時候,我貼在廊柱邊,秀娘靠在我肩上。

沒過幾日,秀娘又來了。出于禮貌,我只好又陪着她聊了一下午。這才得知,她是江南的人,家裏也是經商的,前兩年才定居到都城來。怪不得她的語調總是綿長又婉轉,細細一看,實在是一個能滿足北方人對南方美人想象的人,嬌小,纖瘦,面頰豐潤,總是微笑的,聲音細細的,手執一團扇,靜靜地站在水簾前,像從畫裏走出來的一般。

這樣斷斷續續的見面一直持續到臘月,積雪堆上牆頭,壓彎院子裏的梅枝,後院連着一個不大的馬場,三兩個好友來跑馬玩剛好合适,我養了兩匹馬兒,卻沒甚麽好友。熟悉了以後,便帶着秀娘教她騎馬,這天,已經冷得連馬兒都不願出來了。

Advertisement

秀娘沒來的日子裏,一個人閑得無聊,倒是有些想她。好久沒出過家門,突然有些想念外面那些大街小巷。

系了狐貍毛披風,拿過一把紙傘正欲出門,卻被爹叫住,他那眼神裏有話,不說,我也懶得問,待他再三囑咐完我不要再去攬月樓,就出門了。

攬月樓是個姹紫嫣紅的地方,紙醉金迷,附庸風雅的人都喜歡去那裏,只要拿得出錢,來者是客。父親的囑咐我是不聽的,收了傘就迎了那柳媽媽去,她是攬月樓的老板。柳媽媽一見我就打趣說我被家父關小黑屋一關就是兩年多,我笑笑也不争論,早就沒什麽禁足令了,我就是不願出門而已。

那頭牌叫柳煙兒,她是柳媽媽撿來一手帶大的孩子,習得一手好琵琶,還有一副好嗓音。大我幾個月,我得叫她一聲姐姐。問過柳媽媽知道柳煙兒還在,我就輕車熟路地進屋上樓,街角緩緩行來一輛馬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也停在攬月樓跟前。

我是不知道的,只顧着想和柳煙兒敘敘舊,百金難求她一曲琵琶聲,對我是分文不取,難得知己,她是這樣說的,柳媽媽也同意。

叫了點酒菜,兩人坐在一側邊吃邊聊,我才知道那陳水秀不是來向哥哥提親的,怪不得問她時她總說沒見過他。是來向我提親的,街頭巷尾都知道了的事,竟然好幾個月過去了,我才曉得為什麽秀娘每個幾天就要來我家看看。

爹只說是多交個朋友,多走動走動也好。

這是一件想不通的事,因為太過離奇,人人都想知道緣由,我那哥哥雖然貪玩,性格幼稚了些,好歹也是儀表堂堂,正經的時候還頗有氣質,我想象了一下,他和秀娘站在一起,倒也是一道風景,有點金童玉女的樣子。

柳煙兒一看我并不知道此事,也是頗為吃驚,當下就放下碗筷勸我回去。

難得來一次,沒聽到姐姐的樂聲,竟要被趕走,可真是傷心。

柳煙兒說我一定是沒得家裏允許跑來的,不由得我解釋就把我往門外推,說下次再聚。房門一開,秀娘披着一件紅色的袍子站在外邊,眉眼上有些許霧氣,像是雪融化後沾在那的。旁邊一小厮不住地給柳煙兒道歉,說是攔不住。

想到剛才柳煙兒說的話,心裏有些犯堵,這算個什麽事?丈夫逛青樓被夫人抓了個現行?用在我身上也不對吧,況且柳煙兒确實只是一個知心的好姐姐。她還在為我講話,勸我同秀娘先回去。

小厮讓柳煙兒遣下去了,秀娘沒說話,我也沒說話,氣氛一時間有些僵硬,柳煙兒嘆了口氣倚在門邊,決定不摻和這件事了。我知道秀娘是不會說重話的,她習慣了輕言慢語,發點脾氣也不會大聲講話,她會轉過身就去生悶氣,去看她的話,就皺着眉撇開臉不理人。

但是她的眼神會說話,她在質問我為什麽會來這裏。我的故事街頭巷尾不都傳遍了嗎,我就愛來這莺莺燕燕的攬月樓,難得出來一趟,為什麽不能來這裏。

無端的煩躁,一半是不滿爹對我的隐瞞,一半是不滿秀娘對我的質問。我如何要來受這質問,我不是個自在人麽。我的話不再加思考,沖口而出:你們來提親,就應該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不會守什麽道德倫常,只管自己過得快樂,難得出來逛逛街,這樣就不滿意了,還提什麽親?

柳煙兒驚得在一旁呆着。

秀娘沒答話,看我一眼,轉身就走了。那一眼好似有些委屈。我不明白她有什麽好委屈的。冷靜坐下來一回想,我那番話不僅難入耳,還沒什麽邏輯,任誰聽也不高興,更何況秀娘還沒說話,就讓我先嗆了一通。

是我太過了,但我不想道歉。話雖不中聽,卻句句都是心頭話,也實在是,對這種荒唐婚事沒有什麽期盼。自打被父親捉住和攬月樓的女人睡在一起,挨了一頓毒打,關了幾個月禁閉後,再也對情情愛愛提不起心思來了。他擰不回我的想法,只得放棄,又将我放了出來。

老人們說的還是對,傳統的總歸是好的,不麻煩,大家也都樂呵。這中間的異類若是不屈身于傳統和所謂正道,便要偃旗息鼓,殘喘于世。

秀娘的出現确實是在預料之外。兩杯酒下肚,不覺有甚滋味,我拿出新譜的曲子交給柳煙兒,離開了攬月樓。

這幾日,我天天往攬月樓跑,甚至于整夜不歸。我爹管不住,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借着這個當口,跟我說了陳家提親的事,一方面是他難以接受讓我娶妻,另一方面他覺得這件事還是該由我來做主。他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第七天,雪停了,臘月十五,也算是過年的第一天了。我提了一包糕點,站在陳家宅子的門前。這家糕點在京師最著名,手藝深得南北界真傳,秀娘喜歡吃甜的糕點,我便只買了甜的。

陳家的老爺忽然開門出來,是夏天裏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男人。聽說我來看秀娘,趕忙将我請進去,說是她生了病,在床上躺了有四五天了。

我心裏一驚,那天見面雖不甚愉快,然而秀娘是好好的,怎麽幾日不見就病倒了。陳家的宅院小路縱橫,布置得和南方的園林一樣,跟着下人在宅院裏轉來轉去,在一處假山池塘邊見着秀娘,仍是披着紅袍,聽得有腳步聲回頭來,然後邁着細碎的步子緩緩地回了屋。那下人告退,留我一個人在秀娘門前。

屋裏燃着炭火,還有淡淡的熏香氣味。秀娘坐在桌邊默不作聲,忽的她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開始變得紅潤,連帶着眼眶也紅。

我趕忙放下手中的紙包,順了順她的背,把她扶回被窩裏坐着。手摸在床褥上,殘餘着溫度,想是她剛鑽出來不久。

緩過氣來,秀娘并不看我,只低低的問:你做什麽來了。好似老友的問話,不知道從何答起,應該就只是來看看而已,畢竟是我說錯了話,氣走了她。我道:我來道歉的,我是随性慣了,冒犯了你,給你買了甜的桂花糕。拆開紙包,裏面裝了三塊糕,攤開放在秀娘面前。

秀娘鼻尖紅紅的,接連說了兩三個我字也沒有下文。我就順口提了一下提親的事,秀娘驚異于我竟然之前并不知道。

男人愛逛青樓叫做風流韻事,女人去那,要麽娼,要麽捉奸。天下人都這麽想,一面不齒,一面去尋歡。若是秀娘要嫁到鄒家來,那我應當是夫那一方,雖未成親,倒也像是被正好抓了個現行。有婚約在身的男子若是來尋逍遙,也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更何況是我,兩三重對我來說無所謂有無的罪名擔在肩上,是想得開的,然而秀娘不能,她仍舊是一個平常的待嫁的大戶人家的閨女,自然也是見不得另一方沾花惹草的行徑。

陳家是得了我爹的幫助,才把生意做到了京城,穩定下來後,想要答謝,就把小女兒嫁到鄒家來,連個親,也算是在京城有親友了。然而秀娘曾經生過一次病,讓她不能生育,說起這事她眼淚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不能生孩子,嫁到哪戶人家都只能做小,陳家那麽大的産業,自是不願自家女兒受委屈被排擠。我爹自然也不願她嫁給哥哥,香火總是重要的。

思來想去,兩家人就把秀娘推到我身邊來,我雖是愛好奇怪,女子好歹不會三妻四妾,也沒有非得要小孩的想法,老了家業還在,也不愁沒人贍養,既成全了我,又成全了秀娘,兩家都皆大歡喜。

別人不要的,就給我了。我是這樣想的,心裏極不舒服。前幾個月的對談,騎馬,賞花,品茗更像是一點點安排好的。

我又不是非得喜歡這一個人,我更愛的是女人的溫香軟玉。起身要走,秀娘一把捉住我的袖子。

……陪我一會兒,好嗎,她說,語氣近乎哀求。搬來凳子,我就坐在旁邊,一時沒話說。秀娘神色哀哀的,不知在想些什麽。我問她,你就這樣同意了?

秀娘點頭,剛哭過的眼睛裏又掉下兩滴淚,我又不會把她怎樣,哭哭啼啼地像受了多大委屈,心下更不舒坦,黑了臉。見我不高興,秀娘慌忙拿手抹去臉上的淚痕,搖搖頭解釋:沒見過你之前,我很怕,爹爹許的親又不敢拒絕,我現在……我在慢慢地适應,不會給你造成困擾的……不會的。

頓了頓,她又說:雖說是個因為家業而離經叛道的決定,你……待人那麽好,我又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呢。

以前我以為秀娘會稱呼我姐姐或者妹妹,但從沒有,她向着我說話,從來都是一個你字。想來是心裏掙紮來掙紮去,不知道怎麽稱呼,還是你字顯得親切坦然。我突然有些樂,哥哥有個青梅竹馬,比我稍微大了一些,很是開朗直爽的一個人,長大後,自從哥哥說要娶她後,就突然羞得不得了,顯足了小女兒情态。這時的秀娘就像哥哥那害羞的青梅竹馬一般的神情。

門外有人敲門,随即一名老仆的聲音響起,該喝藥了。我去拉開門,那老仆一見到我就笑了,點頭彎腰行了個禮,取了矮桌置在床上,湯藥和桂花糕都放在桌上,另一只小碗裏還放着兩顆糖丸。

秀娘抿了一口,将碗放下,臉都皺到了一起,那老仆就拿着糖丸勸她喝藥。多大的人了,連喝藥還要哄。我一笑,秀娘扭頭瞪我一眼,或許是生病了,瞪那一眼着實無力,更像是送了秋波,于是我便笑盈盈地接下了這一瞪。她又偏過臉去,面朝着牆壁慢吞吞地喝藥。

老仆也回過頭來看我一眼,說:姑娘生得和小姐書房裏挂的畫一模一樣,俊俏又體貼,小姐也算是尋到個好夫家了,只可惜……

話沒說完,被秀娘打斷,她驚叫:陳奶奶!

只可惜不是個男兒郎。那陳奶奶知道自己說了不好的話,向我賠了禮,站在一旁笑眯眯的。我問:你會畫畫?

秀娘纖細得就像柳條,柳枝垂到水面上,點起圈圈的漣漪。我想不來她都會做些什麽事,她的模樣看起來不像是會拿針線的,也不像會和老媽子丫鬟聊天八卦的,想起之前教她騎馬時,摸到她的手,右手指上生了繭,雖然軟,卻也看得出是經常拿筆。她輕輕地點頭:從小就學的畫,只會畫工筆畫。

工筆畫是非常講究的,不同于寫意的恣意妄為,巧奪天工,工筆更要細心與耐心。我上前兩步,挨着床邊站,問:那你畫我做什麽?秀娘半個後腦勺對着我,耳朵露在外面,驀地紅了。

她不說話,低着頭坐在那裏,連藥也不喝了。我拿起一塊桂花糕放在她手上,說:我先走了。

秀娘還是沒擡頭,耳朵仍然是紅的,我忍不住摸了一下,還挺燙。她突然抖了一下,擡手遮住了這只耳朵。

回去後,我倒是再沒去攬月樓,柳煙兒也只是托人捎來話說曲子已經成了,讓我有空過去。同秀娘有十來天沒見面了,把話說開後,心裏有些結也解開了不少,或許說兩人關系還算不錯吧,要是能做親友的話,倒也沒有什麽讓別人看去好難堪的。

秀娘的畫我當是她對我示好,而我也自以為我是秀娘隐疾的盾,為個美貌的的女子做護花使者,還挺惬意。

除夕守歲後,到了時辰我便早早地回屋去睡覺了,也沒仔細自家院子裏都在忙些什麽,一些紅燈籠,紅布簾,鞭炮也放得炸耳,都是些過年常有的習俗,我沒有興趣參與。

快到晚飯的時候,我被人從被窩裏拖起來,迷迷糊糊地穿了衣服,打點了發飾。轉到銅鏡前,入眼一片紅,驚得清醒了過來,拎着袖袍,擡着靴子,看來看去,突然就穿成了新郎官的樣子。

娘在屋子裏張羅着,我桌上的書畫卷軸都收好了放在書架上,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紅燭,原本白色的床簾也換了紅色的紗帳,床上的被褥枕頭也煥然一新。娘在那頭說:說好初二成親,我以為你回來打扮來了,一看禮服什麽的都還在原處放着,就知道你忘了!

我一臉茫然,确實想不起什麽時候有人告訴我要成親了。娘還在那頭絮絮叨叨的,說我根本就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要不是秀娘不能生養,她就是該是我嫂子了,哪輪得到我娶回來這麽個懂事媳婦,沒逼着我去嫁人,結果連娶妻也不主動。

這話聽得我直皺眉頭,我問:你們為了家業受得了這怪事,也不問問秀娘願不願意,萬一受不了做了烈女,讓人家爹娘上哪哭去。娘走過來照着我後背就是一巴掌,拍得我生疼,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甭管,她不願意能三天兩頭地跑來看你嗎,還有,你爹把酒行還給你了,你關在家這幾年的賬目都會還給你,明天的喜酒是從你那搬的。娘坐在旁邊的板凳上,嘆氣:唉,就當我再養了個兒也行。

對人家秀娘好些,不要再像原來那樣總出去鬼混,老老實實的,也是有個家了,酒行還你,置了業,其他人要有什麽閑言碎語也就不好說了,你畢竟不像你哥,是個男娃,今天過得好,明天不可能一直好。說着說着,娘就捂着臉在那嗚嗚地哭起來。

我一時不知道怎麽辦,父母成命,不聽也得聽,說是娶進來,哭得跟嫁女兒那般別無二樣。正想安慰娘,卻被她往門外推:去找你爹和哥哥去,他們跟你說說明天的安排,晚上我跟他們說好了,洞房鬧着玩玩就行了,不打攪你們,免得兩個人都害羞,什麽事都做不成。

娘說完,見我兩只腳都在門檻外,砰一下關了門,和裏面的下人繼續在裏面布置房間。晚上怕是回不了自己屋了。

娘想得可真多。

次日,秀娘的頭上蓋着大紅蓋頭,三拜禮行過了,喝了酒,唱了喜,一整套禮數一點也沒落下。場面比隔壁員外兒子的喜宴還大,撈來的酒全是我酒行搜羅來藏了好幾年的百年老酒。

我愛酒,也能喝,喝倒一群鬧洞房的人,還有一半的理智。白日裏鬧得倦了,夜裏安靜了許多,忽然又下起雪來,落在臉上涼冰冰的,房門口的大紅燈籠懸着,燭火燃得正旺。

我坐下來,摘掉頭上的帽子,丢在一邊,手裏還有半小壇酒。秀娘坐在床邊一動不動,手裏的紅絹子和她的手絞在一起放在身前,紅蓋頭還在頭上。我告訴她把蓋頭取下來,沒別人了。秀娘不動。我坐到她身邊,手剛觸到紅蓋頭的邊緣,被她歪着身子躲開了去,沒過一會兒,又移回來,坐得端端正正,紅絹子被她攥得緊緊的,手還微微地顫抖着。

秀娘的臉忽的出現時,我的心着實動了一下。她平日裏不太施粉黛,是冷冷清清又很溫和的模樣,現下喝過二兩酒,微紅的臉就掩在脂粉下,眼神到處飄,紅紅的嘴唇閉得緊緊的,十分誘人。

我覺得好笑,問她:你那麽緊張做什麽,我又不吃人。說罷,她低下了頭,不說話。

這麽折騰的一天,想來是沒下人會端熱水來洗漱了。待我打好熱水過來,放在床前,秀娘竟抱着膝蓋躲上了床。

拉着她下床洗過漱,又哄着她泡腳。我突然覺得秀娘才是喝醉的那個,什麽都要人哄。

待到收拾好,鑽進被窩裏,秀娘瑟縮在裏側,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肩,讓她好好休息,我這才側過身面向外面合了眼。

迷迷瞪瞪間,有一只手顫微微地搭上我的腰,一下子就驚醒了我,睜眼扭頭看見秀娘俯身在背後,眼神小心翼翼的。

不是入洞房麽,秀娘的聲音細若蚊音。原來她緊張了一晚上就在怕這件事。

我拿開她放在我腰上的手,又側過身閉了眼,實在太困了,我說:這不是已經在洞房裏了麽,不睡覺做什麽。

身後靜了一會兒,突然秀娘的心跳像擂鼓一樣在耳邊清晰可辨,她的手又摸上我的腰,從身後抱緊我。

什麽意思我自然明白,想就這樣含混過去直接睡倒是不太可能的了。洞房花燭夜,誰能不心動呢。我轉過身壓住秀娘,嘴唇上的紅沒能洗幹淨,紅豔豔的巴在她的唇上,眼裏波光粼粼,底下藏着驚怕和恐慌,我摸摸她的臉:你在害怕,我沒有強迫你,你也別強迫自己,成個親也就是挂個虛名,不是非得把事都做全套了。說罷,我欲翻身下來。

我沒有在怕的,秀娘捉着我的衣襟,不讓我動。我被她拉近,呼出來的氣跑到她臉上,又回來鑽進我的鼻子,濃濃的酒氣。她閉上眼睛,照着我的臉親來。

溫溫軟軟的唇落在臉上,感覺很舒服。我卸下撐住身體的力氣,整個人的重量都落在秀娘身上,一手抓開揪住我衣襟的手,一直捏住了她的下巴,正對着我。

秀娘被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她還屏着呼吸,她的眸光一閃一閃的,像是試探又像是期待。我吻到她的唇上,秀娘閉了眼,只是安靜。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嘴唇,或許是那紅豔的味道,十分香甜。秀娘突然睜開眼睛,渾身顫栗,張開嘴猛吸了幾口氣,她的另一只手在我衣襟上已經松了力氣。

我回到床的外側,說:睡覺吧。秀娘拽住我的衣袖,力道已經松軟開來,輕輕一掙,就掙脫了。

秀娘的聲音裏有着哀求:……你不要我麽。

那時我不明白秀娘為何執着于洞房花燭,現在我全明白了。她怕我丢下她,如果有什麽事能讓她覺得自己有屬于我的感覺的話,那就是讓她屬于我。

然而我還是丢下她了。

我答話:我如何不要你。秀娘同攬月樓那些個姐姐不一樣,姐姐們只管客官有錢,放縱就好,客官要是能眉清目秀或是有些俠義氣質的更好,玩得更盡興。攬月樓就是這種地方,一時只管一時歡樂,那些姐姐們這樣,客人們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秀娘不是只圖一時快樂的人,她單純,她理智,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用在攬月樓那些姐姐身上的調笑和花招,面對秀娘,我通通使不出來。

秀娘若是不願,若是害怕,我連眼神從她臉上往下移一分都做不到。她害怕,我是不敢要她的。

聽着我解釋,秀娘不住地搖頭,眼裏有水汽蒙了上來,說着就拉開了自己的裏衣,露出細小的鎖骨和肩頭,往我跟前湊。

我拉好她的衣裳,下床拎來那半小壇酒,問她:一起喝點?我不想秀娘這樣驚怕着,不冷靜下來怕是往後都稀裏糊塗地過,事情總是要搞明白了,日子才能過得舒暢。

秀娘點頭。我一把将她撈進懷裏,讓她坐在身前,側靠在我身上。秀娘曲在我懷裏一動也不敢動,身子僵硬得硌着我疼。

酒壇不大,罰酒的時候都是一壇一壇地喝,我拿起酒壇就灌了一大口,又醇又香,真是好酒。酒壇在秀娘眼前晃了晃,她接過去,猶豫了一下,學着我也仰面喝了一大口。酒一下肚,立馬臉就泛了紅意。

秀娘或許是借着酒勁,她問我:那柳煙兒呢?

我笑起來,這麽快就開始盤問了:她是個好姐姐,知己難得,前些天還寫了曲子給她送過去,正好給你遇見。

秀娘縮了縮肩膀:你會寫曲……是寫給她的麽……

我:不算是吧,柳姐姐說曲子已經成了,下回帶你去聽聽,喜歡的話也給你寫。我在此處許下一個諾言。

秀娘輕輕搖頭,酒意上頭,她的眼睛開始迷蒙了,還倔着保持清醒。可愛極了。我問她酒好喝麽,她點點頭,香香的,辣辣的。問她還要麽,她便伸過手來摸酒壇。

醉得倒是挺快的,半眯着眼睛,或許是剛才的回答讓她高興,秀娘的嘴角也微微翹起。

心裏一動,最後一口醇酒倒進嘴裏,沒有下咽,我俯過頭去,對着秀娘的唇将酒水渡了進去。秀娘下意識掙紮了幾下,軟軟地窩在我懷裏,一點一點地将酒吞進了肚裏。

醉酒後,次日晌午兩人才從床上爬起來,正在梳洗時,娘帶着下人過來收拾房間,棉被等又換了新的,路過我身邊又一掌拍到我背上,罵道:做個女兒不安分,算半個男兒又笨。語畢,告訴秀娘若我待她不好,就只管去告狀,娘來做主。秀娘站在一旁,羞羞怯怯的,我看着銅鏡裏的自己,不比秀娘那般美貌,也算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哪裏有一點笨的樣子?

到了夏日,我仍是喜歡坐在廊前,腳往水簾裏放,只是不再像原來那樣随意地拉開衣襟。旁邊多出來一個人,多少還是不好意思的,水簾蓋住屋子,也算不得很熱。秀娘就像別家的那些媳婦一樣,要伺候我穿衣,叫我吃飯,衣服刮了小口子,就拿針線小心地縫上。不知道說了多少次,這些都有下人來做,我自己會穿衣,我也會補自己衣服上的小縫小洞。她不作聲,總是低了頭,淺淺的笑着。第二天,仍會下床先幫我拿過衣服,仍要幫我束發。

秀娘不再同我跑馬,她只是看着我,撈她到一匹馬上來乘着,也是清淺的笑。我将馬場隔開一小塊,建了一座涼亭,挖了個小的池塘,還搬來假山置在池塘裏。看來看去總覺得缺了些什麽,馬場就是一塊黃土壩子,于是又翻了地皮,種了些花花草草,四周植了些小樹。來年的時候,這裏就是一個實打實的小花園了。

秀娘不出門,也很少到別的院子裏去轉悠。有些事對于她來說是婦道,是倫常。嫁了人,自然是要守規矩的。當真就只陪在我身邊,待我出門回家時,她就在房門口望啊望。

我并不關心那些看不見的條條框框,囑咐了幾次秀娘,讓她就當自己還是大小姐,就算我娘也有人服侍,只要自己開心就好,細碎的事真的不用她操心。秀娘搖頭,她說:那不行,那是我願意做的。一來二去,也就順了她的意,不再勸她。

有時我會帶回來一些首飾,大約都是一些看上去樣式比較簡單、細小的,會比較襯秀娘。秀娘總會欣喜地拿來帶上,過一會兒又放回了首飾匣收起來。

下半年擇了個好時日,哥哥也成了親,秀娘開始和哥哥的青梅竹馬有話說。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變大,隔年夏日就有了個小侄兒。秀娘也愛那小東西,天天去瞧。想了想,我折回一條柳枝,和秀娘一起,扡插在院子裏的池塘邊。總算也有個東西照料,她不再日日對着小侄走神。

一日,我帶着秀娘去了攬月樓,柳煙兒捎信說是有西域來的新曲子,邀我去賞一賞。柳煙兒的床上懶懶地趴着一只白貓,聽得有人進屋,搖了搖身形,走到窗臺邊上又趴着了,臉朝屋裏瞧着。那貓兒通體雪白,有着寶石一樣的藍眼睛,秀娘一見就十分喜愛,去逗弄那貓兒,貓兒不怕人,順勢就窩在秀娘懷裏,一臉舒适。

西域的曲子別有一番風味,聽完生出一些不同往日的靈感來,南溫軟北铿锵的調子讓我膩煩了好久。秀娘就在一旁聽我們說着,柳煙兒問她話,她就笑着答那麽一兩句。

借着秀娘小解的功夫,柳煙兒湊近了問我:妹妹可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我看她總是有些失落的樣子,你也不待人家好些。

我奇道:如何不好了,就差天上的太陽月亮不能摘下來送給她。

——我看妹妹倒還像個小姑娘,你一個愛尋歡作樂的人也有惜花的一天,柳煙兒笑話我。我臉一紅,可是,怎麽能用強的呢。怎麽就是強的了,妹妹肯自願嫁你,便是了了心結——你卻因為愛惜她而不敢動她,你平日裏的大膽就只敢用來樓裏的姐姐身上麽,柳煙兒越笑越歡。我雙手捂着臉,柳煙兒一針見血,我答不來話。

笑着笑着她就停了,她斟了三杯酒,嘆息道:要是我也嫁人了,我也會期待那美妙的一晚,若是……若是沒有被回應到,我也會有心病吧,這畢竟是兩個人的事。

秀娘是在不高興這個麽,我心下暗忖。

秀娘回來一坐下,貓兒就又窩進了她懷裏,打起盹來。柳煙兒笑道:這貓兒很是喜歡妹妹,送給你好了,我在這煙花地裏,想了好久都沒想到送你些什麽禮物合适,錢銀太俗,曲子又太酸,字畫太過敷衍,現下正好。秀娘一聽,連忙站起來:——這怎麽行呢。

我拉她坐下,說:送你了就送你了,姐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給貓兒起個名,它就是你的了。

柳煙兒也催促她起名,想了一盞茶的時間,秀娘開口道:就叫文文好麽。

這怎麽好,我的名不就是文字麽。不等我反駁,那貓兒喵嗚一聲,聽起來滿意,秀娘淺淺地笑了:那就叫文文了,它懶懶的像極了你貪睡的樣子。

哎?這是什麽理由,我看它可愛極了,叫她水秀如何?我心裏一陣嘀咕。柳煙兒笑得直不起腰來,秀娘也很開心,于是我放棄了反駁。

臨到離開時,柳煙兒還在背後喊了句,說都主動些日子才能快活,聽得我後背一僵。

晚上,我俯在秀娘光潔的背上,她偏着頭,看見她水盈盈的眸子,心中一陣蕩漾。她閉着眼睛,問我,為什麽。

默了默,我老實說,我舍不得。

秀娘輕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每年到了柳枝發芽長大之際,像小侄的生辰一樣,秀娘總要慶賀一番,盼着它長大。等到第四年的春天時,那柳條已然紮穩了根,生長得禁得住人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