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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靠,夏日裏還好乘涼。
秀娘卻在這之際生了病,忽然吐血。秀娘看着雖羸弱了些,身子卻是向來很好的。問了好些郎中抓藥,都不見她好轉,只得請了她爹過來。秀娘被接回陳家養病,過得兩三日,我尋來一位名醫,買了些糕點過去看她。
陳父已經出城去尋藥了,聽陳家的下人說,秀娘這是老病了,只是很少犯,前次犯病時,是她來攬月樓尋着我那會兒。
名醫診了脈,請我到屋外說話。心病還需心藥醫,城內能搜羅到的幾味藥勉強還能續着秀娘的命,而陳父出去尋的藥,是能治病根的。
兩處病根,一處身體的病,一處心病。陳父不能快回的話,怕就晚了。
回到屋裏,坐在床頭。秀娘的臉靠在我身邊,白慘慘的,呼吸十分緩慢,整個屋子都是湯藥的苦味,一直苦到了肚裏。我不敢猜測秀娘突然病重的原因。
看到我,秀娘勾了勾嘴角,眉眼也彎了彎,眼裏稍有了生氣。她張口叫我,半晌沒有聲音,是要叫我夫君,叫我相公麽,怎麽想都不對勁。文文,秀娘出了聲,竟是在叫貓兒。可是貓兒沒有帶過來。
文文,那支藍蝴蝶發簪,帶來了嗎,秀娘問我。我記得這支發簪,在市場上淘到的,鍍金的,有兩只蝴蝶的模樣,被塗成了藍色,那店家說這是比翼蝶,唐明皇送給楊貴妃的簪子,幾經輾轉,流入民間,能看上它的,都是有緣人。我是不信這等傳言的,不過是造點噱頭多賺點錢,買主也樂得領個吉祥話回去。秀娘是很喜愛這個簪子的,她說一見到這個簪子,就想到了他們凄美的愛情。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這是她為數不多的,時時會戴起來的飾物。走之前,我不記得自己去翻過首飾盒,然而這簪子好端端的在我手心裏握着。
秀娘想要坐起來,陳奶奶扶着她,半坐依靠在在軟綿綿的枕頭上,秀娘緩緩地舒了口氣。
我挽起秀娘的長發,把發簪別在她頭上。好看麽,她問我。
我笑,好看。
你說,為我譜的曲子呢,拖了好幾年。秀娘做着輕松的樣子,像是開玩笑:準是忘了麽,可我想聽,怎麽辦呢。
說完,秀娘的眼神裏透了些落寞出來。心都疼了。
我忽然想起來這件事,沒忘的,但覺得不夠好,改了幾次之後像點樣子了,仍然覺得少了些什麽,就把曲子擱在一邊了。旋律我都還記得,立馬想要差人去請柳煙兒,譜子我即刻就能默一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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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點頭,秀娘輕輕地捉住我的手。你不是會彈琴麽,我想聽你彈琴。
她的眼裏閃着光華,絢爛奪目,滿滿裝着的期待和依戀,縱使我再裝傻,也該明白了她的心在哪裏。
所謂的愛護她,憐惜她,舍不得她,都是我自己的固執而已。
我于秀娘,心中有愧。不知為何。
陳奶奶蹒跚着要去書房取琴,我見她走得慢,便讓她照料着秀娘,我自己去取來。我舍不得一星半點,哪怕是一步的時間被浪費。
沖進書房,一架琴放在桌上,琴上零零散散地攤着幾卷書畫。那畫裏有我坐在涼亭小憩的樣子,有我騎馬的樣子,有我站在廊邊發呆的樣子,有我撫琴的樣子,……,有一幅畫上除了落款和印章,還多了兩行字。
看墨汁的顏色,那字是這兩天新寫上去的,工整娟秀的小楷,隐隐還有些顫抖的痕跡。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字畫上都有滴落的血跡,秀娘回到陳家以後,還來書房走了一圈。
我抱了琴匆匆地跑了回去,調試了幾下弦音,正要起調,秀娘卻忽然阖了眼。
心突然緊了一下,我握着她的手,喊她:秀娘,秀娘,別睡。
她的手微微顫抖,手腕處脈搏還有力的起伏着,秀娘睜開眼,滿眼都是溫柔,她說:我沒睡,要聽你彈琴,怎麽能睡覺。
陳奶奶嘆氣,別過身子,用手抹臉。
秀娘俏皮道:要是我聽過的曲子,你就是在敷衍我,等我好了以後,定要罰你。
話一說多,她接不上氣來,靠在那裏緩緩地調整呼吸。我湊過去親了親她的臉,應道:若是你聽過的,怎麽罰我都好。
秀娘臉上多了些紅暈,她淺笑着,整個人都活泛起來,就像上次一樣,她就着桂花糕才喝下了藥。
今天我也帶了桂花糕,一會兒喝藥時也吃一點,藥就不那麽苦了。
我起了調,擡頭看她,秀娘偏着頭看着我,仍是笑着,點點頭,示意她在聽。
心裏安穩下來,音節一個一個地跳出來,這是很平緩的旋律,時而哀怨,時而活潑。秀娘的性格便是如此,平平靜靜,多的情緒只是偶爾浮現一點出來。
最後一個音從琴弦振顫間溢出來,我雙手輕輕地覆上琴弦,餘音便悄悄地消散開去。
視野裏那只細白的手在這一瞬間倒了下去。我腦中發懵,感覺血液全往頭上湧,瞪着雙眼緩緩地擡頭,視線經過她胸口的被褥,到她剛有些紅潤微翹的薄唇上,停在她合住的雙眸上。
剛先不還沒哭麽,怎麽臉上就有了淚痕?
我推開琴,不管它翻倒在地,不管它驚動了還在傷神的陳奶奶,握住秀娘的手,一片冰涼,是我的手在顫抖着,那手腕上的脈搏已經沒了,鼻翼間也停了呼吸。
秀娘笑着,我問她:你不是還要起來罰我麽,一個許諾我拖了四年多,不是該罰我麽。她眼角最後一滴淚悄然滑落,跌落在我手上。
不會再有回答了。我攬過秀娘的肩,她不會再輕輕地顫一下,也不會再找個舒适的位置窩起來。她的一舉一動,靈動的就像那只白貓,惹人歡心。
陳奶奶慌亂之下找來了那位還未離開的名醫,他把了脈,搖頭道:等不到了。
難道不是心病了卻就能更快地好起來麽,怎麽竟成了秀娘的執念了呢。
我想我應該是解了秀娘的心病。
我想不通。原來爹拿棍棒敲在我身上的痛楚突然全都跑了出來,那時我并未愛過哪個人,現在這些痛楚全都聚在心口,那棍棒淩遲般地落下,把我的心擊得粉碎。我抱着秀娘終于哭出聲來,這具身子僅有的溫度,慢慢消散的無影無蹤。
秀娘喜愛的柳樹,長高了,也壯了,柳枝垂下來,上面發着新葉的小芽,嫩綠嫩綠的。
我帶回了那支藍蝴蝶發簪,埋在柳樹旁邊,立了一塊小小的碑,上面刻着,鄒文妻,陳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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