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8)
崔娴已跪坐在室中央,微微地低着頭。冷風瑟瑟的天氣裏,她未着厚氅,消瘦的背影顯得愈加單薄。
“啪”地一聲,一封竹簡打在石板上,被曹操擲到了甄氏的襦裙邊。
她真是抗拒極了這種竹簡發出的脆響。
但她別無選擇,只能跟着跪在崔娴旁邊,拾起那封竹簡。待認清上面的字後,她倏地睜大鳳目。
無需曹操吐露一個字,她便已明白始末。
那竹簡上記錄的內容,赫然是壽宴那夜她與崔娴在園中時的對話。
一字不差。
此刻見崔娴雖是挺直脊背跪着,卻面如死灰。她外表看似柔和,內心實則清高孤傲,同她一樣,不好詭辯,也不願砌詞狡辯。竹簡所錄句句出自她們之口,沒有什麽不好承認的。
妄議立嗣及候選人便已是犯忌,何況還有試圖左右曹植,似有異心。鐵證如山,無從辯駁。曹操怎能容忍最喜愛的兒子與未來的繼承人被區區一個崔娴操縱蒙蔽于股掌之間,他甚至不需要欲加之罪,便足以将崔娴廢黜。
此刻将她喊來,不是為了對質,只是想連同她一起廢黜吧。
甄氏這般想。
她放下竹簡,雙手貼到冰冷的石面上,伏地認道:“妾有罪。”
室內一片寂靜。
上座的曹操見狀,低沉穩健的聲音緩緩響起:“崔氏,你可還有什麽遺言?”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比起往日有些沙啞,中氣雖略有不足,卻仍十分震懾人心。
甄氏仍伏在地面上,聞聲頓時耳鳴了半晌,聽不見任何聲音,更聽不見崔娴可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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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曹操是動了殺心啊。
她抹開一個苦澀的笑,嘲笑着她還是只有婦人心思,永遠不懂曹家的人。
“……只是此事與甄姊姊無關,懇求魏王寬恕她吧。”
甄氏隐隐約約地聽到了崔娴的求情,她攥了攥雙手,骨節與青石地面相抵,冷硬的鈍痛莫名填充了她心中的憤懑。
曹操似乎想喚人,卻被丁夫人止住。她問向甄氏:“甄氏,你可有話說?”
甄氏此刻也不知自己是否将要被賜死,只是閉上雙眼的那一剎那,少女時的憧憬、袁家所見的榮華、冀州失陷時的兵敗如山倒,還有那個注定不會屬于自己的丈夫,一切都在飛速地從眼前閃過。
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①。她以為,這樣的人生,一了百了沒什麽不好。
她緩緩直起身子,目光沉靜地看着面前那對皆已遲暮的夫妻。
聽聞他們年少相識,奉父母之命成婚,争吵與危機不斷,也共同經歷過生死離別。事到如今,他們之間早已不存在愛情,但只要心中存有一份對彼此的惦念,便足以使他們像現在這樣,并肩而坐。
“妾一直很敬慕他們夫婦能夠君如磐石、妾如蒲草的相依相守。”
若是在平時,甄氏大概永遠也沒有機會吐露心聲。她與他們夫婦來往時日最久,作為一個看客,她卻仿佛能親身體會屬于他們的哀與樂,這難道還不足以令人動容嗎?
一直靜靜跪坐的崔娴聞之一震,突然泣不成聲。
至于她想到了什麽,已經無人得知。
甄氏所用的比喻出自邺下,講述的正是一對對彼此堅貞的夫婦,他們被迫分離,妻子以死明志,丈夫也随之殉情。此詩難得一見,人人傳頌,曹操總領邺下文士,不可能沒有讀過此詩②,也不可能聽不出她借此詩表達不滿和控訴。甚至暗示他,若是崔娴死了,曹植也會頹喪堕落。
丁夫人的目光中夾雜了一瞬間的憐憫,但也僅此而已。她側頭對即将發作的曹操說道:“将甄氏交由我吧。”
曹操沉聲應了一下,怒而不發。
崔娴已拭幹了淚,紅着眼眶看了甄氏一眼,默默表達着感激、愧疚,還有不舍。她緩緩地站起來,跪得久了,走路踉跄了兩下,卻是頭也不回地跟着守在耳室門旁的婢女走了。
那裏定然已備好了鸩酒。
甄氏看了一眼那個黑漆漆的小房間,崔娴單薄的身影像是被黑暗吞沒一樣漸漸消失。
這時,她知道此事已絕無轉圜的可能了。
“砰”地一聲,兩扇雕花木門被外力震開,陰風呼嘯而入,直直從背後襲來。甄氏發覺她的全身由內到外都是涼的,此刻竟已不覺得冷了。
強風越過紗帷,沖得木案上火光倏地一萎,然後才幽幽地燃燒着最後一點微弱的火苗。
大門驟開,王夫人立刻戰戰兢兢跪在了門外。
她守在外面,正是為了不讓任何人入內,連通傳都不許。
文石室十數米外還有一道石門,她便守在那裏,聽不見丁點聲響。曹植趕來時看到她站在那便好像明白了什麽。既聽得連通傳也不許,他的臉色也倏地冷下來。
王夫人與他相持不下,內心卻是在想:不愧是親生兄弟,盡管曹植平素俊逸潇灑,驟然發怒的樣子竟有五分像曹丕。
可是她忘記曹植同曹丕一樣能文能武,也是上過戰場的。面對強敵時尚不退縮,她區區一個女子是攔不住他的。
電光石火間,曹植已然越過她身側,沖到了文石室門前,身着廣袖長裙的王夫人哪裏追的上。
“儀君,你退下吧。”曹操擡眼看了看倉惶闖入的曹植,沉聲對王夫人吩咐道。
沒有怪罪她的意思,卻也不允許她留下旁觀。
門被無聲地帶上,阻隔了風聲。曹植四下望了一眼,沒有崔娴。
“父親,阿娴呢?”他的薄唇顫抖了一下,才張口問道。
曹操沒有怪罪他的擅闖,卻也沒有回答,只是目光冷峻地看着他。
他再一低頭,看到跪在斜前方的甄氏,又問了一句:“甄夫人,阿娴呢?”
這一次的問句輕而平緩,反倒使甄氏不敢側頭看他,也不敢回答。
她早已無聲地泣涕漣漣,偏過頭看着窗外迷蒙的灰白色,她感覺自己從未如此悲傷過,即使是袁熙的死訊傳來時,她也不曾流過這樣多的淚。
毒發得沒有那麽快,崔娴想必還等在那間小屋裏,寂靜沉默。不知是她不願讓曹植看到她毒發的模樣,還是被曹操的婢女捂住了口鼻。那裏安安靜靜,一聲嗚咽掙紮也無。
甄氏根本無法想象崔娴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獨自沉默地在黑暗中等待着死亡,明明聽得到曹植前來尋她的聲音,卻不能出來與他見最後一面;明明她就在這裏,卻永遠也不能讓他知道。
若是被他當面看到她漸漸毒發、生命流失殆盡的樣子,只怕會進一步加重他們父子之間的矛盾,那魏太子之位便再無可能了。
沉默。
曹植再次将目光緩緩轉移到了曹操身上,自進門時起便挺立如松般站着的他,突然在此刻輕顫了一下,好似高山土崩瓦解前的松動。
那是他一直敬愛的父親。
“不要用那種目光看着我。”曹操淡淡地看着他,語句沉穩,低如甕聲。
他這一生從未回避過誰的目光,即使是當年斥責他不成器的祖父,即使是曾經手握數十萬西涼鐵騎的董卓,即使是用恨意質問着他的天子……即使是他最喜愛的兒子,此刻正用充滿悲憤、失望、質詢,與不理解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他。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看着地圖想了想,老曹真是真正意義的南征北戰,打過匈奴也收拾過烏丸,真是同時期沒有人比得上的逼格,感覺又能愛了_(:зゝ∠)_
①和上一章出現的出自同一首《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作》
②《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東南飛》,想了想如果這個詩真的出自建安年間,那曹操一家子确實很有可能都讀過=v=
又順便看了一眼甄氏寫的塘上行(這三首都在玉臺新詠裏面緊挨着),簡直說教口吻_(:зゝ∠)_應該跟曹二認真地學習一下怨婦詩的正确寫法
突然覺得小植好蘇帥~
(我就問你們,虐嗎)
☆、建安夜其九
“阿娴何罪, 罪在我身!”曹植雙眼發紅, 他早已在宣洩光了他的悔恨他的不平,最終只剩下無盡的悲痛與空寂。
他等了三日, 曹操才将崔娴還給他。
她的人已被火化,曹植遂将骨灰裝在一個八寶盒裏,低聲說道:“日後, 你便陪我入葬吧。”
任誰聽了他一個不過二十多歲的青年提及身後事, 都不禁汗毛冷顫,何況他離天下最尊之位只有幾步之遙。
崔娴去的那夜,他并不好過, 曹丕和曹彰陪了他一夜,而文石室的燈也亮了一宿。
次日,曹操的頭風病又發作了,甄氏被放回來之後也一病不起。
崔娴的死訊只保密了幾日, 這期間曹操獲知崔琰雖已被貶為奴隸,門前賓客仍絡繹不絕,名士之風俨然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頭痛欲裂的曹操變得更加易怒, 偏偏曹植這幾日心灰意冷,不肯示弱, 父子關系僵持不下,使得他愈發氣惱, 即刻下令将崔琰處死。
嚴寒就這麽來了。
“見過子建了?”郭照才為曹征穿上新的棉衣,曹丕便帶着一身寒氣回來了。
曹征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曹植的消息,一心想去看他。
“阿父, 征兒什麽時候才能去看四叔?”
曹丕今日看起來格外疲憊,兩鬓的斑白又露出些許,而郭照記得這兩日才為他染過發,此刻又變了回去。
“不知為何,子建今日不願見我。”曹丕摘了發冠,臉色也不佳。捏着睛明穴仰躺在了軟榻上。
“那就不強求了。”郭照示意曹征先到外間去找百靈玩,自己也坐到了榻邊,頭枕在曹丕的胸膛上,閉上眼睛道:“今日我去見甄氏了。”
“哦?”
“姜楚說她身體無礙,只是心病,積郁成疾。”
“什麽心病?”
郭照睜開眼,有些稀奇:“你怎麽突然這麽關心她的病情?”
這話到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曹丕玩笑歸玩笑,平時确實從未關心過甄氏的日常起居,更未主動問起過她的事情。
曹丕也睜開眼,抱着她坐起來,四目相對。他縱使是坐着也比她高出一頭,此刻他眼風一低,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道:“我只是認為若不問清楚,她的心病就變成你的心病了。”
他的臉色說不上好,甚至有些不悅,每個細微的表情都在替他表達“不許生病”的命令,仿佛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
丁夫人得了甄氏的處置權,先暫且讓她留在自己的居所,不得随意出入。隔日,郭照被丁夫人喊了過去,曹卉也在。
聽聞了曹植與崔娴的不幸,曹卉這幾日也略微心有戚戚。她捧着一只獸型暖爐,試探地問向丁夫人:“阿母,你當真不知道告密者是誰麽?”
她認為這次的不幸極有可能是某人一手策劃而成的,畢竟那夜衆人都在園中宴飲,極少有人走得開。像甄氏與崔娴皆不是萬衆矚目之人,消失一時也沒人發現。且邺宮這樣大,縱使有心尋找她們的蹤跡,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做得到的。
然而不僅有人見到了她們,還順便将她們的對話一字不差地用竹簡記錄了下來,這怎能說是臨時起意而非無風作浪?
世上當真有這樣的巧合?
曹卉不信。
這一舉動分明是為了鏟除崔娴。
丁夫人氣定神閑地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曹卉蹙眉,有些不信,卻又不敢質疑。張口欲再追問,但又咽了回去。
當時丁夫人與曹操同在文石室審訊崔甄二人,怎會不知告密者是誰?難道曹操會對她隐瞞嗎?
曹卉心中有兩個大膽的猜想,看似十分合理,但還經不起推敲。于是她當下只能轉移話題,随口問了一句:“阿母現在只是将甄氏禁了足,但要打算如何處置她呢?”
她說着,又瞅了一眼郭照,按下心中的猜測。郭照回望了她一眼,然後與她一齊看向丁夫人。
“你有主意?”丁夫人瞥了曹卉一眼。
“我……不過是看不懂甄氏罷了。”曹丕納了甄氏的原因她心知肚明,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更加疑惑:“她若是心不在阿兄身上,徑自去求阿兄讓她改嫁就成了,留在這兒又有什麽意義?”
貪戀錦衣玉食麽?可她那不食煙火的樣子又不像。
在甄氏最初嫁到曹家時,曹卉還以為是什麽樣的女子,竟能使曹丕從袁熙手上奪過來。幾番接觸後發覺她從不将曹丕放在心上,只是一昧地與卞夫人交好,曹卉自然看不慣,久而久之也就失了好感。
不過她現在早就知道,甄氏之所以與卞夫人交好,不過是當初她為求得一處容身之所而付諸的諾言。她從未将曹丕放在心上,多是因為她不敢将曹丕放在心上。
……
丁夫人微微笑了笑,将甄氏的處置權抛到了郭照手上,不再過問。
而對面的曹卉聞言,愈加好奇她會如何做了。
前往甄氏院落的途中,郭照倒是認為曹卉的想法不錯。讓甄氏改嫁,将她打發得遠遠的,也就此斷絕了她與曹丕的任何關聯,她的生老病死也與曹丕無關了。
甄氏的卧房十分古樸清雅,室內萦繞着馨香與草藥的甘苦味,混在一處非但不難聞,反而別有風格。
半倚在軟榻上的甄氏見到她,一瞬便猜出她的來意。未施脂粉的臉龐清冷似玉,鳳目輕擡,端着“悉聽尊便”的姿态。
但在她真正得知郭照的打算之後,反而斷然拒絕了:“我不會改嫁的。”
“為何?”郭照沒有坐,而是走到窗前一處好位置站定,溫暖的陽光撫在背上,十分舒适。甄氏逆着光看了看她半明半暗的臉,本就優美而分明的輪廓使得在金調的光暈下更像一樽雕塑。
“夫君曾許諾過我,他會滿足我的任何要求。”只要她不與郭照争搶。
“若是他要你改嫁呢?”郭照面不改色地問道。
甄氏聞言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那我便是被休離了。”
郭照不置可否。
“可我沒有過錯。無緣由地休離我只會使夫君飽受非議,即便他已成為魏太子,人言可畏。這樣的過失也未嘗不會撼動他的尊位。”甄氏臉上沒有即将被廢黜的落寞,她平靜地分析着事實,無所畏懼。
雖然在曹操眼中,她與崔娴試圖左右曹植争嗣位的戰略便已是罪過,但這樣的罪名終究拿不到臺面上來說。像崔娴最終是擔了個“違制”的罪名死去了,她目前也僅僅是被禁足。
她說的确實不錯。
郭照于後世知道,縱使曹丕最終位尊九五,也控制不了後世對他長達一千多年的诋毀與謾罵。
眼前的甄氏,便是導致他被後人抨擊的原因之一。
倘若甄氏任何不幸的結局都與曹丕有關,只需後人捕風捉影一番,衆口铄金,最終結局仍是覆水難收。
“我會為你尋個罪名的。”她神情淡漠地說道。
甄氏愣住。
郭照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跪坐在簾外的姜楚一眼。她沒有勒令姜楚退下,反倒是讓她就這麽聽着。而她也确實與普通的少女無異,此刻聽了她如同死神判詞的話語,已低頭大氣不敢出,泥偶似的坐着。
得到了她的暗示,甄氏的神情再次凝固,并迅速冰結。
……
甄氏被繼續禁足,無論是丁夫人還是郭照都沒了後續動作。這确實使一群摩拳擦掌看戲之人有些掃興,連曹操都問了一句:“如何處置甄氏?”
這幾日他的頭風病稍稍好轉了些,卻仍不能過多勞心費神。故此每日都是曹丕代為處理丞相署軍政要務,每日清晨點卯前會先來曹操榻邊,簡明扼要闡述其重中之重。
曹丕立在榻前收了竹簡,聽得曹操突兀的問句,沒有異色,仍照常回答:“尚在禁足。”
“唔。”曹操閉着眼睛應了一聲,他一直不喜甄氏。
自從多年前孔融借甄氏之名譏諷他們父子“武王伐纣,以妲己賜周公”時,他就無法承認她在曹家的身份,如今更加不能。
“若我将她殺了,你可會像子建那樣尋死覓活?”曹操仍閉着眼睛,悶哼了一聲。
近日邺宮中的人都得了心病,而曹操的心病就是離他愈來愈遠的曹植。
經歷過喪妻之痛的曹植開始變得倦怠,時常酗酒,似乎再也無心政治。他的一衆追随者為此早已踏爛了他院落的門檻、磨破了口舌,也無法使他回心轉意。
——站在父親您那個位置上要背負的東西太多了,要舍棄的東西也太多了!兒不願受,也不敢受,更受不起!
曹操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耳畔又回響起曹植顫抖卻決絕的話語,不等曹丕應聲,他已先一步替他回答,字字沉重如鉛石:“不,你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阿瞞幼兒園][群聊]
系統消息:[曹家四聰]曹植已退出該群
[郭二代]郭奕:……
[郭二代]郭奕:好寂寞
[曹家二霸]曹丕:……
[曹家大帥]曹昂:四弟怎麽了(黑人問號臉)
[郭二代]郭奕:被你爹逼的
[思想品德課講師]郭嘉:兒砸你活膩味了嗎……
[郭二代]郭奕:打錯了,被我爹逼的
[思想品德課講師]郭嘉:……
[曹家大帥]曹昂:你爹都死了多少年了,你咋不說被我逼的?
緩解一下氣氛↑
☆、建安夜其十
曹操一連休養了幾日, 當他再次精神矍铄地出現在衆人眼中時, 冊立魏太子的诏書也落到了衆人耳邊。
雖是皇帝頒下的诏書,起草卻出自曹氏之手。
這日是個十分平常的日子, 無風無雲。曹丕起床時更未想到他等待了許久的一天就是今日。這一天來得有些在意料之外,但因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暗示, 倒顯得一切如常發展, 一切順理成章。
“總算松了口氣了,嗯?”郭照笑看了曹卉一眼,見她一臉喜不自勝, 幾乎高聲笑出來。
曹卉聞得喜訊自是神清氣爽,光彩照人,好比她當年出嫁時風光。
她起身風風火火地走了,人雖不見, 話音猶在:“我要先給子林修書一封,告訴他我下月就回去。晚些時候等阿兄回來,我要設宴為他慶祝!”
房中只剩下郭照一人, 她一手支起額頭,看着室內中央的銅爐吐出袅袅香煙, 不禁設想着曹丕回來後該是帶着怎樣的笑容。光是想想,她的唇角也漾開一個笑。
不及傍晚, 屋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然後是她所熟悉的腳步聲。她坐在妝臺前塗抹好最後一點胭脂,剛剛簪好一對如意釵時, 房門也被倏地推開。
她擡頭轉身,見到他如往常一樣走進來,薄唇緊抿着,雙目中卻綴滿星辰。
郭照緩緩從妝臺前站了起來,她換了一身前幾日才做好的衣裙,用的料子是他悉心挑選的藤紫錦繡。不等他走近,她先行了個禮,道:“拜見魏王太子殿下。”
曹丕大步走上來,緊抿着的唇早已高高揚起,漾着濃濃的笑意。他雙手扶起她,順便将人擁進懷裏,啞聲道:“今日恭賀我之人不計其數,唯獨你最得我歡心。”他低頭嘗試着喚了一句,好似在細細品味美妙精致的甜點:“太子妃?”
太子妃雖尚未冊立,曹丕卻理所當然認定了她,恐怕過不了幾日他便要為她求得這個位置。至少當夜在曹卉設的宴上,郭照是以正妻的身份出席。
同上次游園之宴相似,受邀前來的大抵還是同樣的人。相較之下的不同點便是不再意氣風發的曹植。
前幾年有崔娴約束他,他收斂了不少。而最近卻像是要将那時沒有喝夠的酒盡數補上一樣,以酒代水,不消一月臉色就變得蒼白,憔悴了七分。他今日肯來,最先松一口氣的便是郭照,她最不願兄弟不和的傳聞出現。
衆人都以為曹植的眼神中會有痛失嗣位的失意與落寞,而他坐在席間談笑風生,卻與往常無異,只是臉上寫滿了傳聞中他已對權力與地位的心灰意冷,不再有任何争強好勝之心。
曹丕今日适逢大喜,一整天都帶着笑容,而這足以使衆人看花了眼。筵席中有不乏滿面紅光、神采奕奕之人,正如郭奕所說的“雞犬升天”,仿佛人人都同曹丕一樣取得了太子之位,躊躇滿志,鬥志昂揚。但曹丕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善于矯情自飾的他今日終于忍不住喜笑顏開,引得人人側目。
不過當他的目光偶爾觸及曹植時,喜悅的神色便驟然冷卻三分。
若是有人捕捉到這一點,定會将其理解為兄弟之間的龃龉與恩怨,并認為他們所展現的兄友弟恭不過是逢場作戲,粉飾太平。
曹植一整夜都很少看向上座,而那是曹丕與郭照的位置。當他不得不面向曹丕時,眼底盡是藏不住的陰寒與憤恨。
當曹丕少年時目睹曹植成長在衆星捧月之下,身負與生俱來的才華,稍微動一動筆便能寫出比他徹夜構思逐字斟酌強上千倍的好文章。無論是衆人的贊譽還是父親的喜愛,曹植得來的不費吹灰之力,而他若想取得,則需要苦心經營。
所以他以為曹植的一生都會在得意與快樂中度過,不曾想過他竟會流露出這樣陰鸷的負面情緒。
即使是因為他的妻子。
“子建,你留下,我有話要與你說。”宴席散場時,曹丕走到曹植身側,沉聲落下一句話,擡步走向了他的書房。
曹植頓了頓,終究還是甩了下衣袖跟了上去。
他在席間幾次不善的注視,郭照不可能察覺不出,只是不能确定他所表達的恨意是沖着她而來,還是曹丕。
不過她略一揣摩了一番,推測他的目标,應當是她吧。
她聽了曹丕的囑咐,散宴之後先行離開。她腦中回想着初來曹家那幾年,将手中白茅有模有樣地遞給她的曹植,還是個靈動活潑的清秀少年,一臉狡黠地問她:“姊姊,這是阿兄寫的詩,要看麽?”
……
月夜下,一個颀長的人影立在高臺之上,一身清減,一陣寒風吹過,撩起他的層層衣袂,仿佛此人即将成仙歸去,而高臺之下宛若螢火的燈光因此顯得更加迷幻。
郭照定睛駐足,借着高臺兩側暖燈認出他的臉部輪廓,是郭奕。
她恐高,不敢再上前,于是站在原地問道:“你在醒酒麽?”
郭奕今夜喝了不少,其中有大半是陪着曹植喝的,只是他與大名鼎鼎的臨淄侯相比還是有些不勝酒力,不過幾輪便面色潮紅,目光迷離了。
此刻他的酒大概是醒得差不多了,聞聲轉過身來,什麽也沒解釋,直言道:“四公子似乎認為姊姊你與崔娴的死有關。”
“我?”郭照怔住。
“衆所周知,崔娴的死對他的打擊可見一斑。甚至有人傳言,正是因為他失了鬥志、主動退出立嗣之争,才使得二公子被選中的。”郭奕頓了頓,閉上眼睛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所以崔娴之死,獲益最大之人是二公子。同時,甄氏也卷入其中,如今算是命運堪憂。在你我看來,姊姊是魏太子妃的不二人選,只是心懷叵測之人則認為姊姊你可以利用這次機會,一舉擊垮四公子與甄氏兩人。”
如此達到與曹丕的雙贏。
郭照聽後沉默許久,花了半晌才消化了郭奕的話:“你是說子建認為我是向父親告密之人?”
她說不出自己心中作何感想,她分明不是後世戲文中那個城府深沉,野心勃勃的郭女王,此刻自己卻好像将那個角色演活了似的。除了覺得造謠生事之人有些天真可笑之外,還因她這個工于心計的形象感到有趣。
“也許吧。”郭奕擡手掩了掩唇,壓下一個酒嗝,道:“姊姊放心,不用等二公子吩咐,我便會替你查出來。”
郭照對他很是放心,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過多停留。她認為太子之位既定,風波暫停,郭奕的婚事也就終于可以繼續提上議程了。
不過真如她所想,陳群曾說郭奕終于想通、肯妥協成婚,只是緩兵之計罷了。
“你也知道的,若我不答應,長文叔叔定是能追着我一整月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郭奕一臉無奈,寫滿了他的身不由己。
“不過……”眼見郭照挑了挑眉,似是要對他說教,他輕笑一下,低下頭徐徐說道:“我近日卻一直在思索長文叔叔那天說過的話——生命的延續。”
“他說我是父親留給世間最好的禮物。盡管他十分明白,我自幼就想做個與父親不一樣的人,我想擺脫他的影子,而這種欲.望在成年之後尤甚。”
他轉頭遠眺向高臺之外的夜幕,使人看不見他的表情:“我亦十分抗拒旁人看到我便想起父親,我抵觸旁人說我很像他。我分明已經選擇了與他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也注定無法成為他那樣的人。”
就算是郭奕,許多時候也無法去形容他的父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就只能用“郭嘉那樣的人”這種世間獨一無二的形容去描述他了吧。
“但我又不得不承認,我的确繼承了他的不少秉性。我想,這大概就是父子,也是生命的延續吧。”
***
曹丕與曹植對坐徹夜長談至天明。
在郭照的記憶中,他們兄弟兩人已經許多年沒有過這樣的夜晚了。
次日清晨,曹丕歸來時帶着酒氣,不知是他又飲了酒,還是從曹植那裏蘸來的。
他回來時只字未提曹植的事,僅簡短說道:“賈如要入宮做女史,就在這裏,督導征兒的學業。”
“做女史?”這不是意味着她與郭奕的婚事沒了可能麽?
不過她要來西園為官,圍在曹征左右,只怕要與郭奕朝夕相見。
這應當是賈如的另一迂回之策吧。
郭照這樣想,卻沒料到賈如來到之後,卻有一半心思是來為她出謀劃策的:
“臨淄侯認為您是向魏王告密之人,大概是關心則亂,不曾想過若是您去告密,無論是于自身還是于太子殿下,都不見得有得益之處。他的斷定需有個前提——告密之人定是魏王最信任的人,且這個人應與魏王站在同樣的立場,不容懷疑。”
作者有話要說: 【冷門小知識】
時尚達人魏文帝——魏文帝诏有雲:夫珍玩必中國,夏則缣、總、绡、繐,其白如雪,冬則羅、纨、绮、縠,衣疊鮮文。
吳之絲織業最不發達,故曹丕嗤江東之衣布服葛【◎《全三國文》卷六載魏文帝诏有雲:夫珍玩必中國……未聞衣布服葛也。】
#我家陛下天天下诏說些有的沒的# #天天嫌棄人家江東還跟人家要東西#
謝謝Catherine的地雷=3=
對啦上一章說到曹植百年之後入葬什麽的,想起國家博物館裏有陳列陳思王墓出土的酒碗(真是極具個人特色)
【最後有獎競猜告密人是誰(好像挺容易的)】
☆、建安夜十一
賈如所說, 郭照也明白。只是眼下曹植并沒有想通, 大概是失去崔娴的痛楚與對曹操的失望全部化作了憤怒,使他無法理性思考。
她在曹操面前一直扮演着曹丕的賢內助這個形象, 與世無争,從不招是搬非。其中有一部分是本性,另一部分是有意為之。日久天長, 她這樣的形象早已在曹操心中根深蒂固, 若貿然告密邀功,一反常态,即使曹操信了她, 也會認為她搬弄是非,別有居心,到頭來反對曹丕争儲毫無助力。
因此這告密之人只能像賈如分析的那樣,須得是個曹操信任的人, 也是同他一樣設身處地為曹植着想的人。
“姊姊,我查出來了,我……”郭奕雙手負在身後, 一邊說一邊思索着走了進來。時日久了,他已無需婢女通傳, 曹丕整個院子都由他随意出入,這時也不例外。
他走進來, 穿過層層紗帷,最先映入眼簾的居然是端坐在郭照身側的賈如。
一時間,他忘記自己要說什麽話, 只是定在了原地,眨了下眼睛,愣愣看着,不知他與她誰才是不速之客。
“你怎麽了?”郭照見他失态,忍住笑意。同時瞥了一眼賈如,見她不過是淺笑着對郭奕颔首,想必也在心裏偷笑。
“我……”郭奕眨了下眼睛,回過神來,卻一時沒想起措辭。他側身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百靈,仿佛找到一個要點。
百靈從方才起就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只是神色緊張,忐忑不安。
“怎麽回事?”郭照将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巡回審視了兩三回,她身旁的賈如也是一樣。
“你來說吧。”郭奕低嘆一聲,對百靈說道。而他自己則站到了一邊兒,似乎試圖令人忘記他剛剛的失态。
百靈走上前來,擡頭看了看郭照,又低下,顫着聲音道:“百靈從郭文學那兒聽說您正被四公子誤會……心中實在難安,”她放在身前的手于袖中絞了絞,最終一口氣交待道:“崔夫人與甄夫人在壽宴那夜談話,百靈是聽到了的,也将那些話記在了心中。但卻斷然沒有告知任何人!只有二公子才知道這事……”
“那你的行蹤可是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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