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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21日,上午9點。

阿爾斯蘭州,馬丁。路德市。

我豎着休閑裝的衣領,低頭戴着一頂鴨舌帽,還有一副大墨鏡——都屬于那位被戴了綠帽子的先生。

這樣遮住臉的大部分,讓我暫時有膽量走到大街上。經過一家快餐店門口,櫥窗裏的電視機讓我停下,CNN正播放一條特別新聞——

畫面裏首先出現肖申克州立監獄大門,然後是典獄長德穆革尴尬的表情,面對鏡頭支支吾吾地回答:“哦……對不起……關于這兩個越獄的逃犯……我們正在全力……全力追捕的過程中……FBI也已經介入……”

接着是記者提問:“請問這兩名囚犯是如何越獄成功的?”

“這個……這個……”德穆革狼狽不堪地掏出手絹擦了擦汗,“目前正在調查中,我們不方便對外透露。”

又一個不識相的記者搶着問:“聽說這兩名囚犯都是中國人,能介紹一下他們的情況嗎?”

“這個……我們會向媒體……媒體提供照片和資料的。”

他說完就把鏡頭推開,惹得電視臺記者很不高興地說:“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管理顯然很混亂,州政府和FBI已接管案件,正在附近荒漠地區展開搜索。”

鏡頭又對準天空,一架直升飛機呼嘯而過,大概以為我還在荒野之中。

電視畫面出現兩幅照片,一張是童建國的正面照,還有一張自然就是我的臉——高能的臉。

我下意識地後退兩步,盡量不引起路人的注意。

畫外音介紹兩名越獄囚犯的基本資料,對我的介紹是去年以一級謀殺罪入獄,對社會有高度危害性,提醒市民加強警惕,若有線索請及時報警。FBI已向整個美國發布通緝令,懸賞緝拿我和童建國——最高獎金達到50萬美元!

再也不想看後面的專家評論了,我将墨鏡往鼻梁上推了推迅速離開。

轉到一條冷清的小路,看到兩個警察站在便利店門口,我急忙躲進一間正裝修的店鋪,等到警察從路邊走過,我才小心翼翼地出來,原來便利店門口貼着通緝令,最醒目的正是我和童建國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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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肖申克州立監獄,居然把我拍得像個兇殘的人渣——我趁着沒人便扯下剛貼上的告示,低頭走向下一個路口。

穿過兩棟樓房間的縫隙,我卻不再往前走了,前方十米是個三岔路口,已接近城市邊緣,只有稀疏的汽車與行人通過——這座小城還不及中國一個鎮子大。

然而,就在路口的郵筒前,站着一個栗色長發的女子。

我卻等在陰暗角落不動了。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穿着一身黑色風衣,同樣戴着一副墨鏡。既不像招出租車,也不像等什麽人,只是雕塑似的站着。秋風掠過那頭漂亮的長發,隐隐飄來一陣特別的香水味。

女孩轉過頭,緩緩摘下墨鏡。

莫妮卡。

不變的是混血的面孔,絲綢之路的眼睛,改變的是消瘦憔悴的身軀,我的心頭微微一震。

半小時前,我悄悄打通她的電話,約在這個路口見面,市區最偏僻的角落。原來她哪裏也沒去,兩天前探監出來後,一直住在馬丁。路德市唯一的五星級酒店內。

深深呼吸了一口,我飛也似的沖出巷子,一把抓住莫妮卡的胳膊。

她驚愕地看着我,隔着墨鏡也認出來了,烏黑的眼珠霎時顫抖,迅速跟我逃回小巷。

來不及說話,沿着兩棟房子間的縫隙,狂奔了數百米,直到一處幽靜的公園。這裏有難得的茂密樹林,周圍有些老人在遛狗,是很好的隐蔽場所。

幾棵大樹掩蓋下,莫妮卡終于緊緊抱住了我,脫下我臉上的墨鏡,雨點似的吻落下來,讓我有些喘不過氣,怔怔看着這雙混血眼睛,激動地說:“我回來了!我說過我會出來的!”

“你這個小東西!”她用拳頭砸着我的胸膛,淚水早已鋪滿臉頰,“不可思議!你真的逃出來了!我以為你只是說大話!以為你會被獄警打死!以為你會渴死在荒野!但你真的逃出來了!”

“莫妮卡,你不相信我會越獄成功嗎?”

“不,我相信你!”她掙脫我的雙手,緊貼我的臉頰說,“我如果不相信的話,又怎會留在這破地方不走呢?昨天,我應該在紐約總部開會,卻對董事會撒謊說我生病了,給身邊所有的保镖放假,把會議推遲到三天以後。”

“你想等到我三天後?”

她輕輕抹去眼淚,“是,日日夜夜把自己關在酒店,足不出戶看着手機,等待電話響起說你自由了!”

“還沒有完全獲得自由,現在到處是通緝我的告示,許多人摩拳擦掌要抓住我。”

“古英雄!整整一年以前,我沒有保護好你,現在我絕對不會……”她激動得說不下去了,“絕對不會……讓你再回到那個地方!”

我顫抖着對她耳語道:“我寧願死在外面,也不願意回到監獄。”

“不,我也不會讓你死的!你必須好好活着,活着,不僅僅為自由而活,也不僅僅為我而活,要為許多人而活。”

“許多人?”

我的肩頭還擔負許多人的命運嗎?腦中閃過老馬科斯,閃過某些剛剛蘇醒的使命。

“別說了,我們先找個地方藏起來吧。”

中午,馬丁。路德市街頭依然冷清,甚至比一年前更蕭條。

來到一條居民區的小路上,我和莫妮卡戴着大墨鏡,特意親昵地挽在一起,其實是為了掩人耳目——逃犯怎敢如此大方泡妞呢?

一戶民房門口挂着塊出租牌子,下面有個電話號碼。莫妮卡讓我退到馬路對面的無人角落,拿出手機撥通那個號碼。不到二十秒鐘,隔壁房子就出來個大媽,顯然房東有兩套并排的房子,想出租一套補貼家用。兩個女人談笑風生了幾句,房東便掏出鑰匙帶她進去看房。我在對面只等了兩分鐘,房東便一個人笑嘻嘻地出來,手上拿着一疊厚厚的美元。

莫妮卡在屋裏等着我,但我不敢立刻進去——電視播出的兩個逃犯都是中國人,阿爾斯蘭州的華人又非常之少,每個東亞面孔的男人都受到懷疑甚至舉報,特別是獨自一人的情況。等了五分鐘,确認周圍沒有其他人,我才快速跑過街道,沖進對面虛掩的房門。

剛剛關上房門,就有一只光滑的手臂,從背後緊緊挽住我。

“你怎麽才來?”

原來她一直守在門後,風衣不知何時脫掉了,嗔怪着勾緊我的脖子,讓我快喘不過氣了。

“哎呀,松一松!”

她這才膽怯地松開手,我一轉身就把她推在牆上,緊緊貼住無法動彈。

彼此看着對方眼睛,我讀到了她心底的言語:“我願意。”

“你願意?”

我直接說出她的心裏話,而她像溫馴的小動物點點頭,閉上眼睛不再洩露秘密。

呼吸越來越急促,臉上又紅又熱,頭上的帽子也掉了。肌肉劇烈發抖,嘴唇卻停留在原地,我什麽都沒說也沒做,僵持了幾十秒,直到後退一步長長嘆息。

莫妮卡終于松弛下來,淡淡地說:“你還是沒變。”

我明白她的意思,說我仍像過去那樣,在最重要的時刻膽怯。

“不,我已經徹底改變了。”

這次不再附和她的意思,而是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

檢查一下這套剛租下的房子,底樓是幹淨的客廳、餐廳與廚房,樓上有三間卧室和儲藏室,後面有個帶車庫的小院。雖然電器都很陳舊,但家具還很齊全,居住完全沒問題,于我而言夠奢侈了。但這是美國西部的窮鄉僻壤,房價不到加州或紐約的十分之一,那麽大的房子租金也就幾百美元。房東對年輕漂亮的莫妮卡很信任,沒簽合同就給了鑰匙。

已經一天一夜沒睡的我,即刻躺倒在二樓柔軟的床上,疲憊不堪地眨着眼睛:“你想在這裏住多久?”

“一個晚上就可以了。”

“我還以為你想在阿爾斯蘭州隐居下去。”

她的眼神有些失望:“你想嗎?”

“不,我不想!”我從床上支起上半身,嗓音沙啞,“我想盡快離開這裏,找到真正的殺人兇手,為自己洗刷清白!我可不想一輩子做通緝犯,永遠提心吊膽晝伏夜出,聽到警笛聲就驚慌失措,那樣還不如回到肖申克州立監獄。”

“我也是這樣想的,你比我想象中更堅強,你口渴了吧?”

莫妮卡輕輕吻了我一下,飛快地跑出去給我倒了杯水。

“高家大小姐,你現在也會服侍人了?”我半開玩笑地喝下她的水,“謝謝關心。”

“對我別說‘謝’字!”她故意露出兇悍的一面,狠狠推了我一把,“你已經幾十個鐘頭沒睡了,快點安心地睡一覺,我會一直守在這棟房子裏,別擔心!”

說罷她輕輕走出卧室,我早就疲倦已極支撐不住,迷迷糊糊閉上眼睛,不消半分鐘就失去意識,仿佛依然行走在黑夜荒原,無邊無際的曠野寒風,一彎新月親吻我的眼睛……

在黑暗的水底不斷浮沉,耳邊依稀響起金屬碰撞聲,還有每夜陪伴我的比爾的號叫。

不,怎麽頭頂又是那道鐵窗,外面是布滿鐵欄杆的走廊,對面床上斜卧着老馬科斯,他瞪大憤怒的雙眼,用帶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喊道:“Gnostics!你怎麽又回來了!”

當我驚慌失措地跳起來,牢門前卻閃過那張印第安人的臉,獄警制服散發死屍臭味——這個曾用槍口頂住我的腦門,打死了不死的掘墓人的阿帕奇,微笑道:“古英雄,你永遠都逃不出我的影子。”

他的影子?

似乎從門口延伸進來,怎麽躲避都沒用,最終還是将我覆蓋……

随着一聲凄厲的尖叫,睜開眼還是黑暗一片。窗外是阿爾斯蘭州的秋風,樹葉猛烈敲打着玻璃,令我條件反射地跳起來。

房門突然被打開,燈光刺痛瞳孔,莫妮卡穿着一身白色睡袍,撲上來摟着我的肩膀:“怎麽了?別害怕!我在這裏!”

“這是什麽地方?”

“你忘了嗎?這是我租的房子,安全的避風港。”

長長籲出一口氣,我又躺倒在床上,四肢叉開痛苦地說:“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以為回到了肖申克州立監獄!”

“不,我不會讓你回去的!”

“莫妮卡。”我抓着她柔軟的胳膊,“我睡了多久?”

“現在子夜,你已睡了十幾個鐘頭。”

“啊——感覺還沒回到人間。”

她幫我捏了捏脖子,托着我的後腦勺說:“我一直守在樓下,CNN在放你越獄的新聞,警方仍沒放棄在荒野搜索屍體,也不排除你們已逃到城市——對了,和你一起逃跑的人呢?”

“他死了。”

“什麽?”她的聲音顫抖了一下,“真可怕,是不是一路充滿危險?”

“是,我能僥幸生存并逃出來,完全因為堅強的精神,還有命運的眷顧。”

我将越獄的經過,簡短地告訴了莫妮卡。

就像讀一本大仲馬的小說,她聽完已目瞪口呆:“掘墓人?阿帕奇?德穆革?還有你的室友馬科斯?歷史上真正的十二宮?舊日支配者的教授?這些都是真的嗎?”

“如果不是真的,那我怎麽還會在這裏?”

“你果然是不平凡的人,從我第一次遇見你就感到了,不但你的眼睛特別,你的內心也獨一無二,你的命運必将注定與衆不同。”

突然,我莫名激動地坐起來:“我還得感謝失去自由的整整一年,這是人生最重要的學校,它教會我如何面對私人與集體的不幸,如何面對各個不同的人,如何面對不被了解的自己。我還得感謝我的室友,我終于知道自已是誰了!”

“是我幫助你知道你是古英雄的啊。”

“一個人叫什麽名字重要嗎?”我指了指自由的鼻子,“對于一個徹底失去記憶的人來說,過去只是永遠不會再來的前世——藍衣社、蘭陵王、高家、古家……不過是一堆遙遠歷史的符號,它們不是我真正的生命!我的命運不在于過去,或者說我的過去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現在是誰?我的将來是誰?”

“你知道了嗎?”

“是,至少我知道了一半。我知道将要為自己做什麽?将要負擔怎樣的使命?将要創造怎樣的歷史?”我抓着她的胳膊劇烈搖晃,“莫妮卡,你相信我能做到嗎?”

她怔怔盯着我的眼睛,沉默半響才點頭:“我相信。”

“好,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我願意。”

今夜,掌握天空集團億萬財富的大小姐,變成乖乖聽話的小綿羊,再無過去那頤指氣使的氣勢了。

我點頭輕吻她一下,直勾勾地對着這雙混血的眼睛——

“請你離開我吧。”

“什麽?”莫妮卡的臉色一變,“你對我說什麽?”

“請你離開我!”

“Why?”

她總算說了一句英文。

“因為我愛你。”

我平靜地說出這句話,莫妮卡卻像被魔法定格,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輕輕地,慢慢地,女人的眼淚,沖刷臉上的灰塵,墜落床單化成一輪圓暈。

這幕景象也令我心碎,忍不住幫她拭去淚痕。

她哽咽着說:“古英雄,這是我認識你那麽久以來,你第一次對我說‘我愛你’三個字。”

“是,但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也許是第一次相遇,也許是一分鐘以前。”

“你确定嗎?”這回輪到她撫摸我的臉頰了,“這三個字?”

“以前不确定,但現在确定無疑。”

“那你為什麽還要我離開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刻。”

我難受地轉過頭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莫妮卡,你還不明白嗎?現在我是個逃犯,整個美國都在懸賞通緝我!而你明知我要越獄,卻還幫我隐藏起來,徹夜和我在一起,那你等于也觸犯了法律。”

“包庇罪。”她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學過法律。”

“不,我不該連累你!你是高思國的女兒,天空集團的繼承人,而我只是個假冒的高能!你要對整個集團負責,對世界各地的數十萬員工,以及每一個員工的家庭負責!我不希望你因我而被起訴,更不願意你因我而關進監獄!你明白嗎?親愛的!”

“這就是你對我的愛?”

“我希望你幸福快樂,不要再惹上新的麻煩,你的父親和天空集團都需要你。”我抓着她的手往卧室外走,“快點離開這棟房子!飛回紐約開你的董事會,就當從沒有遇到過我,這個世界從沒有過高能,也從沒有過古英雄,徹底忘記我說過的三個字,快點——”

最後幾個字還沒說完,她重重地扇了我一個耳光。

“啪!”

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亂叫,剎那間半邊聲音都聽不到了,臉頰火辣辣地疼痛,捂着毛細血管直跳,肯定已染上五根紅紅的印子!

這女人下手忒狠!

“對不起!疼嗎?”

廢話!

僵持了半分鐘,莫妮卡才心疼地抱住我,使勁地用她的臉頰,貼着我被打腫的半邊臉,淚水漣漣地親着我,接連說了幾十個“對不起”。而我完全被打蒙了,定定地站住不動。

她在我耳邊哭着說:“古英雄,幹嗎要這麽對我?幹嗎要我離開你?”

哎,怎麽說得好像是我打了她一記耳光似的!她變成了十六歲的小姑娘,情窦初開地抱着男孩掉眼淚。

聞着她身上的香味,臉上火辣辣的傷痛,已比不上心底酸楚,我只能一語雙關:“好疼!”

“你終于說話了!”她抱着我的臉又一通狂親,“我首先是個女人,然後才是我父親的女兒——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心底深愛着的男子,要比古老家族的使命,要比幾萬億美元的集團,都重要得多得多!”

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我石頭般的心,牙齒不由自主的顫抖:“你真把我當做——心底深愛的男子?”

“嗯,當你竟然真的逃出監獄,給我打電話的一剎那,我想起了一部電影的臺詞——‘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着七色雲彩來迎娶我’。”

當她念出這段臺詞,眼神不再是混血的現代,而是一千年前的古典,神往而憂傷。

但是,我違心地掙脫了她:“對不起,我不是什麽蓋世英雄,也沒有腳踩七色雲彩,我只是個越獄逃犯,腳踩一地黃沙!”

“不管你是什麽!”她再度一把将我揪住,“我說我愛你,你也說你愛我,這就足夠了!”

真的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這句話。

這回輪到她将我推在牆上:“古英雄,我希望我愛的男人,不是一個膽小鬼!”

“我不是!”

監獄裏一年鍛煉出來的臂力,輕而易舉地将她反壓在牆上,彼此交換劇烈的呼吸。

直直地看着她的雙眼,讀出一句無所畏懼的話:“告訴我你是一個男人!”

“我是!”

像匹荒野上流浪了一夜的公狼,我放肆地狂吼,震得她露出恐懼表情。

淩晨,兩點。

我的弓弦已張如滿月。

一個是全美通緝的越獄逃犯,一個是世界五十強財團的千金小姐,在這個高原小城的秋夜,兩個人都只剩下絕望,如兩只走投無路的野獸,一邊是萬丈的懸崖,一邊是獵人的陷阱,中間是熊熊燃燒的火焰。

拼盡生命最終的力量,猛烈地對撞在一起,血肉橫飛,火星四濺。

窗外,北風呼嘯,黃葉飄零。

整個世界都被我們燒着了……

微亮的晨曦穿破窗戶,刺入我和莫妮卡的身體。

她像一只被打開的蚌,潔白無瑕,柔軟多汁,也許還藏着幾顆珍珠,漸漸從冬眠中蘇醒。

睜開神秘混血的雙眼,天生翹長的睫毛尖上,沾着幾許疼痛的淚水。琨玉般晶瑩剔透的眸間,鑲嵌一對烏黑瞳仁,玻璃體內倒映着一張臉——高能的臉。

難以置信,這張臉居然變了,不再如往昔那樣平凡,眉宇間透着濃濃的男人味,下巴和鼻子具有不可征服的氣質——更善于征服他人的氣質,或者她人。

莫妮卡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剛從短暫美夢中醒來,顫抖着眨眨眼,卻帶出更多淚滴。

“這不是做夢嗎?”輕柔地拭去她的淚水,仰頭眷戀地嘆息,“真願留此長醉不醒!”

“我也是。”

她溫順地鑽進我的懷中,像被獵人射中的小動物,輕輕抽泣傳遞體溫。

“為什麽還難過?”

“我害怕——”眼圈瞬間哭紅,淚水打濕我的胸膛,“我真的非常害怕!害怕我們的時光太短暫,害怕我們無法長相厮守,害怕随時可能分離甚至永別,害怕以後只能在夢中回憶,我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這番話說得我的心粉碎成了幾瓣!

不知該怎麽安慰她,也不知該怎麽安慰自己,因為我比她更害怕——害怕轉眼失去這美好時刻,害怕不能再擁抱她的身體,害怕接下來一輩子孤獨。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手指,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真的擁抱着她嗎?真的共同度過了一個美好夜晚?真的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山盟海誓?這個曾在我眼前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即的高貴女子;這個身後是古老的蘭陵王家族,不為人知的全球首富的小姐;這雙凡間難覓的混血眼睛,來自兩千年前絲綢之路的雙唇——真屬我所有了嗎?

為什麽不是一個夢?為什麽不是一次幻想?為什麽要成為真實的記憶?

因為一旦真實就無法抹去,會在多年以後浮上眼前,會在生命終點纏綿心底,無比遺憾無比悵然地死去。

我恨自己讓這一切成為現實,恨自己把她拖入我的旋渦,恨自己從今往後的生命裏,就再也少不了一個名字。

“莫妮卡,我恨自己!”

“別這麽說。”她封住我的嘴巴,“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感謝你實現了我的選擇。”

“要說感謝的是我。”我苦笑一聲,看着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臉,“一年多前,當我還是天空集團的小職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象,能這樣和你在一起。”

“永遠不要低估自己。”

“親愛的,感謝你用心愛着我。”

說完這句話我又沉默了,回頭看着這間小小的卧室,是最後的伊甸園嗎?

“快點起床!我給你做早餐!”

莫妮卡把我拖出房間,簡單洗漱整理一番,便去附近超市買些吃的。

我獨自留在房裏,面對衛生間的鏡子,下巴已爬滿胡渣,牛仔似的粗犷風格,就像三十歲的成熟男人。

通緝令上的照片是刮淨胡子的,我想索性把胡子留得更長,掩飾原來的相貌。

匆匆洗了個熱水澡,從極度疲倦中恢複,用電吹風弄了個豪放發型。

她買了些原料,走進廚房為我做了火腿煎蛋、牛奶麥片、全麥面包、果汁……這已是莫妮卡做飯的最高水平,卻是我這一年來最豐盛的早餐。

吃完,飽飽地躺在佳人懷中,她的臉頰摩擦我的胡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忽然,莫妮卡将我扶起來說:“忘記給你一樣東西了!”

她打開随身小包,掏出一把黝黑的家夥。

“手槍!”

看着這把黑色的金屬,就想起漆黑的地道,散發屍臭的阿帕奇,射死童建國的手槍,冰冷地頂住我的額頭。

“你怎麽會有這個東西?真的假的?”

莫妮卡的神情很是冷靜:“當然是真家夥!保镖給我的,我想如果你逃出來的話,這東西或許有用。”

“槍可不是女孩的玩具。”

“開玩笑!小男孩。”她摸了摸我的下巴,“我二十歲就拿到了持槍證。”

“我從沒摸過槍。”

想起阿帕奇頂住我腦門的家夥,心裏有種莫名的恐懼。

“我教你!”

沒等我反映過來,她已将沉甸甸的槍塞進我的手心。

手把手教我退出彈匣,卸下子彈再裝回去,将彈匣送入彈匣倉,拉套筒将子彈上膛。

機械地完成這些動作,最後被她抱住雙手,擡起來對準廚房牆壁,挂着一面飛镖靶心。

“當心!”我的冷汗出來了,“你不會真的開槍吧?鄰居聽到會報警的!”

莫妮卡并不理會我的警告,迅速幫我校好準星,三點一線直指靶心十環。

“砰!”

不是槍聲,而是她嘴裏發出的聲音,随後是輕輕的笑聲。

我這才喘出一口粗氣,趕快把手槍放下來:“大小姐,你真是本性難改。”

“別生氣嘛!我天生膽子就大,老爸說我前生是個男孩。”

“那我們現在搞斷背嗎?”

“切!”她對我做了個鬼臉,“你會用槍了嗎?最後只要摳下扳機,子彈就會旋轉着飛出槍口,打穿對方的腦袋。”

“我會了,但不到最危險的關頭,絕不會随便拿出來的。”

“沒讓你端着槍滿大街亂跑。”她給槍上了保險,小心地放在槍套內,別在我貼身口袋裏,“試着走一走,會把腰磕疼嗎?”

“沒有,只是冷冷硬硬的,像身體裏長了個東西。”

“什麽叫槍?本來不就是這樣嗎?”

她說得我有些臉紅,無奈地退到客廳,隔着窗簾看着外面,安靜的街道空無一人,我們還未被發現。

莫妮卡追到我身後,雙手繞過我的胸口抱住,柔聲問道:“你有沒有計劃?”

“有。”

“快點告訴我啊!”

“擺脫通緝的唯一可能,就是找出真正的殺人兇手,為自己洗刷清白。”

“怎麽才能做到?”

我看着窗簾縫隙間的天空,喃喃地說——

“重返殺人現場。”

下午。

天色難得陰沉,秋風卷起落葉,街頭更見蕭瑟。

莫妮卡開着一輛租來的福特車,坐在她身邊的人則已完全換了模樣。

副駕駛側的反光鏡,可以照出我的半邊臉,幾乎全被金色絡腮胡覆蓋,只剩下一雙中國人的眼睛。

一路有不少警車巡邏,搜索範圍已擴大到城市,差不多每個便利店門口,都張貼着我和童建國的照片。有個警察特意朝我們多看幾眼,但誰都沒把我們攔下來,全拜我的這身裝扮所賜。

車子在城市邊緣停下,依然是荒無人煙的道路。大風吹來漫天黃沙,整個視野霧蒙蒙的,籠罩着兩棟孤獨的公寓樓。

殺人現場。

一年前的黑夜,我被人欺騙來到這裏,踏上這棟灰暗的樓房,墜入萬劫不複的地獄。

一年後的下午,我和莫妮卡悄然來到,遙望風沙中的城堡,但願有通往自由的鑰匙。

雖然,白天和晚上相差很大,但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卻始終未曾改變。也許有某些被忽略的痕跡,也一直沒有消失過,這也是我現在唯一的希望。

莫妮卡照舊是風衣裝扮,而我則是西部片行頭——牛仔帽、牛仔衣、牛仔褲、牛仔靴,更像馬丁。路德市郊區的農民。

戴着濃密的金色大胡子,再配上一副大墨鏡,原本的臉完全看不出了,一點都不像中國人,就算走到通緝令的照片前,人家也未必能認出我。

走進寂靜的五層公寓樓,到處是灰塵與廢棄的舊家具,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會不會當年兇案發生後,所有住家都吓得搬走了?我和莫妮卡走上電梯,一年前夜晚的景象,如同膠片畫面不斷閃回,就連電梯燈也不停閃爍。總算活着到達五樓,又是那條昏暗走廊,飄散着陳腐的氣味。

走廊盡頭是致命的513房間,整棟樓都是常青買下的,不知他死後房子又歸屬于誰。

“513。”

我用氣聲念出房間的門牌,太陽穴劇烈疼痛起來,仿佛回到一年前的時空,血腥氣透過門縫撲面而來。

莫妮卡率先敲響房門。

等待了一分鐘都沒動靜,我緊張地站在她旁邊,按照我們的計劃——如果房間沒人回應,99%的可能性是沒人,誰敢住在這種荒涼地方外加兇宅呢?那麽我們就強行破門而入,反正周圍也沒人會聽到。

正當我要提腳踹門之時,513的房門卻自動打開了。

一個中年白人男子開門,狐疑地看着我們說:“你們是來買房子的嗎?”

“哦——”莫妮卡的反應非常快,趕緊摘下墨鏡點頭道,“對,這裏可真難找啊。”

男人色迷迷地看着她,立刻微笑道:“快請進!我叫Tom,這房子我在網上挂了半年,終于等到買家了。”

他把我們請到餐廳坐下,沖了兩杯咖啡過來——還是這張餐桌!永遠不會忘記,這間屋裏的每一樣擺設,窗簾、電器、家具、裝飾品……就像移動硬盤裝在大腦深處。

雖然鋪着幹淨的桌布,眼前的桌面卻不停閃爍,如投影般射出一把帶血的尖刀,還有那張充滿嘲諷的字條——DAY DREAM-白日夢。

夢還沒有破。

Tom不斷跟美女套近乎,莫妮卡也順着他的心意,顯得自來熟的樣子。原來這家夥在網上賣房,饒是經濟不景氣,全美房價低迷,誰還會買這種破屋子?怪不得要熱烈歡迎了。

莫妮卡沒忘記問重點:“Tom,你什麽時候買進這房子的?”

“去年聖誕節過後,我到馬丁。路德市來打工,原本想租這套房子,但房東說如果我願意一次性出五千美元,這房子就賣給我了。”

“五千美元?”

我瞪大了眼睛,這價格在上海只夠買個馬桶大小的空間。

“是,便宜得不可思議,房東沒說什麽特別原因。我湊齊身上所有的錢,還問得州的親戚借了兩千美元,就把它買下來了。”

“房東長什麽樣?”莫妮卡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麽問,“我只是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會把這房子半賣半送給你?”

“是個黑人老頭,他說在去年十月,從一個華人手裏買下了整棟樓的産權。”

“你還有他的電話嗎?”

我着急地問了一句,卻惹得Tom有些疑惑:“你們不是來買房子的嗎?幹嗎問這個?”

還是莫妮卡溫柔地笑道:“哎呀,我的表哥就是好奇心重,想知道這房子那麽便宜的原因嘛。”

Tom顯然是個色鬼,看到美女笑臉就忘了所有懷疑:“哎,這個房東算倒黴,在把房子賣給我一個星期後,就在馬丁。路德市的機場開槍自殺了。”

“什麽?”

“是啊,當時新聞裏都有報道的,說他用退休金買下了一棟樓,結果不到兩個月又以超低價變賣,一輩子積蓄所剩無幾,走投無路留下遺書自殺。”

“奇怪——為什麽要以超低價變賣呢?”

如果每套房都以五千美元賣出,這棟樓總值也不過十幾萬美元,還不夠在上海買套普通公寓房。

“不知道!”

Tom狡猾地聳了聳肩膀。

然而,我盯着他的眼睛,已讀出他心裏的秘密——

“這是一棟兇宅!誰還敢住這呢?每夜睡在床上,都會喘不過氣,好像有個人壓在我身上,讓我無法動彈,呼吸困難,這種恐懼是你永遠無法體驗的——我以為那是噩夢,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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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級仙醫在都市

神級仙醫在都市

仙醫者,生死人,肉白骨。
神級仙醫者,敢改閻王令,逆天能改命。
他是仙醫門第二十五代傳人,他資質逆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又是個大學生,本想低調,但螢火蟲在夜中,豈能無光?
行走都市,一路喧嚣,神級仙醫,我心逍遙。

爽文 掠痕
757.2萬字
伏天氏

伏天氏

東方神州,有人皇立道統,有聖賢宗門傳道,有諸侯雄踞一方王國,諸強林立,神州動亂千萬載,值此之時,一代天驕葉青帝及東凰大帝橫空出世,東方神州一統!
然,葉青帝忽然暴斃,世間雕像盡皆被毀,于世間除名,淪為禁忌;從此神州唯東凰大帝獨尊!
十五年後,東海青州城,一名為葉伏天的少年,開啓了他的傳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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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無敵大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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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噩夢折磨幾近要挂的徐直決定遵循夢境提示,他眼前豁然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不僅不吐血,還身強了,體壯了,邁步上樓都不喘息了。更牛的是,夢境世界中某些技能和東西居然可以帶入到現實世界,這下,發啦啦啦。即便是一只弱雞的叢林妖精,那又有什麽要緊呢,徐直笑眯眯的手一劃,給隊友頭頂套上一層綠光……(參考元素英雄無敵4,英雄

唐雪見肖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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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雪見肖遙是唐雪見肖遙的經典玄幻小說類作品,唐雪見肖遙主要講述了:唐雪見肖遙簡介:主角:唐雪見肖遙站在離婚大廳的門口,唐雪見想到了八年前和肖遙領證結婚的日子。
也是這樣的下雪天,很冷,但心卻是熱的。
不像此時,四肢冰涼,寒氣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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