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1)
又是那片水。
又是那片夢中不斷重複的黑色的水。
淩晨冷得發白的月光,照亮漸漸吞噬沙灘的水,照亮森林般的崎岖岩石,照亮背後城堡式的屋子,照亮一個瘦弱疲倦由于的十五歲少年。
他聽到水裏有女子歌唱,在黑水很深很深的地方,泛起詭異的環行的博覽,如同吊在絞索架上的繩套。
于是,少年感到脖子驟然疼痛,空氣中有什麽越勒越緊,直到他接近窒息的地步。
歌聲漸漸環繞整片水面,飄散到荒涼的岸上,直沖月光掩映的蒼穹。
本能驅使着他往前沖去,這樣脖子就能好受些。果然,當他走進冰涼的水中,絞索便似乎松開。他的步伐越來越快,像條幹渴的魚投入水中,全身被黑色液體包圍,光滑柔軟像在母腹。漸漸沉入渾濁水底,發現竟是超乎想象的深,無法呼吸無法求救,四周什麽都看不到,仿佛成為徹底的瞎子,只有耳邊響徹幽靈的歌聲。
他聽到了,不,他還看到了。
因為那道光,深水中的某個角落,驀地燃燒起來,照亮一片小小的水域。
他看到了她。
水底歌唱的女妖,她是那樣美麗,飄散海藻般的長發,每根發絲都可以浮到水面,讓人誤以為水怪出沒。
他漸漸靠近了她,在她停止歌唱的時刻,不可遏制地吻了她。
然而,他卻後悔了。
因為在吻她的瞬間,同時嗆到了一口水,苦得幾乎嘔吐出來。
他才明白這不是湖水,而是鹹鹹的海水——黑色冰冷的大西洋。
片刻掙紮之後,他擺脫美麗的女妖,穿越渾濁海水上浮,帶着一串串鬼魅般哭泣的水泡,直至沖出大西洋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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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進少年的眼睛。
時間,消失了。
于是,我醒來了。
就像那個致命的下午,我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重新分娩出母體,一個渾身羊水的嬰兒,剛想發出第一聲啼哭,卻發現自己早已成年。
剛才的夢真奇怪,水中的女妖是誰?
不過,夢之前發生的一切,卻不是夢。
這是一個溫暖的房間。
貼着常春藤圖案的牆紙,洛可可風格的吊頂,奶白色精致的衣櫥,白銀鑄造的七只燭臺,還有我躺着的18世紀的大床。
凡爾賽抑或盧浮宮?
艱難地爬起來,幸運地回憶自己——古英雄,這個內心的名字,但對外必須叫高能。
謝天謝地,我還沒遺忘這些記憶,盡管只從2007年秋天開始。
房間并不是很大,拉着厚厚的窗簾,只有床頭亮着盞壁燈,天曉得是什麽時候!
然而,當我聽到窗外呼嘯的狂風,海浪拍打峭壁的轟鳴,便立刻墜入恐怖的深淵。
最後的記憶——鏡子。毒氣。殺人。隊長的眼睛。六個漢字。全部在我的面前死去。
在一座孤島上。
而我,這個卑微的,愚蠢的,渺小的,幸存者,卻還在這座死亡之島上,從溫暖柔軟的大床上爬起,享受一個國王式的悠閑假期。
還接的最後昏迷時,我穿着迷彩服,手裏握着突擊手機。
槍,我當然不奢望還在,我身上早已換成了睡衣。
可笑的睡衣,就像舞臺上的小醜,他們對我動過什麽手腳?
突然,心弦繃緊,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會不會已不是高能的臉?
屋裏沒有鏡子。
顫抖着,我來到窗邊,拉開色彩鮮豔的窗簾。
大海。
結實密封的玻璃外,是波濤洶湧的灰色大西洋,天空如同陰沉油畫,襯托這座懸崖之上的房子。垂直往下數十米便是深淵,古老的岩石與波浪,演奏永恒的交響曲。
玻璃隐隐映出我的臉,依然是蘭陵王高家的臉。
這才籲出一口氣,而古英雄早就沒有臉了。
我無法打開窗戶,似乎是被機關鎖死,只能回頭打開房門。
貼着古典牆紙的走廊。頭頂吊燈搖晃。微弱的風從深處吹,隐隐帶着海的鹹味。
不知昏迷了多久,一小時?還是一天?一個月?甚至一年?
外面已換了人間?天空集團早已大廈傾倒?人類世界已經毀滅?只剩這座大西洋上的孤島?
不,不會只剩下我一個人。
摸索着穿過走廊,看到往下的旋轉樓梯,下樓推開一道窄門,竟是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而我走出來的地方,卻是碩大古老的衣櫥,原來是一道暗門。
再度掃視這個房間一圈,心就像刀子絞碎了,就是這個房間!
沒有窗戶的秘室,就連房門也消失了,只剩一堵裸露的鋼筋混凝土牆,其餘卻是華麗的牆紙與家具。仿佛我們剛剛闖入的情景,就連那面致命的鏡子,也嘲諷似的照出我的臉。
該死!這間屋子,殺死了我的六個同伴,殺死了六個打不死的男人,這不是路易十四的風流宮殿,而是希姆萊的滅絕毒氣室!
那些屍體卻消失了,就連一絲血跡很彈痕都沒留下,看來他們處理得很幹淨,也許扔進了焚屍爐。
“仁兄,你終于醒了。”
突然,從屋裏某個角落,傳來一陣年輕男子的嗓音,标準的漢語。
“誰?”
我驚慌失措地後退幾步,才發現在華麗的橡木桌後,有個人背對我坐在椅上,高椅背上露出幾绺長長黑發。
兩秒鐘,那張椅子轉了過來,果然露出那張年輕英俊的臉。
你們都已更早猜出了那個名字。
慕容雲!
無法忘卻。
無法忘卻他的臉,也無法忘卻他給我的恥辱,更無法忘卻自己的身份——階下囚。
他不可能是天使,雖然長着一張天使的臉。
他也不可能是魔鬼,雖然他的行為與魔鬼無異。
他是我的結拜兄弟,卻搶走了我心愛的女子。
他的外形美麗動人,兩只眼睛卻深不可測。
他是一個謎。
解謎的代價,就是将我自己毀滅。
“歡迎來到冰火島。”
美少年輕啓紅唇白齒,如泉水叮咚作響,微笑着歡迎他的囚徒到來。
“慕容雲?但願我沒有看錯。”
“仁兄,你怎會認錯小弟呢?去年紐約雪中一別,如今已隔數月,小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大哥,還常常夢見你的音容笑貌。”
這話怎麽說得讓人心裏發癢?我小心地盯着他說:“為何這裏叫冰火島?”
身着一襲綠色漢服的少年,揚起俊俏的下巴笑道:“你沒有看過《倚天屠龍記》嗎?”
明白了,這裏是張無忌父母與金毛獅王謝遜避難的神秘小島。
不過,不過,那只是小說而已。
他依然那麽漂亮,長發飄逸在兩肩,雙眼如潘安迷人,眉毛鼻子嘴巴,全像畫出來似的,卻又是完全中國人面相——就像經過計算機處理,所能得到的最佳形象,當年傳說中的蘭陵王,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他端坐在高背椅上,或許就是法國王座,也只有他這張臉,才配得上這套桌椅,配得上這座華麗宮殿。他俯視我的眼神,就像太陽王君臨天下,生來就是統治人間的“王”,将神聖光芒灑遍大地,讓衆人為之癡迷瘋狂。
而我,在慕容雲的光環面前,只不過是渺小的蝼蟻罷了!
但縱然為蝼蟻,亦不得喪失尊嚴。
我重新仰起頭,冷漠地直視我的“賢弟”說:“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陷阱吧?故意讓財務總監希爾德暴露行蹤,還把阿帕奇安排在他身邊,讓我們一路尾随跟蹤而至。利用我急切的心理,誘惑我來到這座鼓搗,掉進你的天羅地網,接着就是大屠殺!”
“何必說得那麽可怕?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魔鬼,你也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請問——我的英雄,你為何要帶領一群武裝匪徒襲擊我家?這些人都是殺人放火的惡棍,你不知他們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行經嗎?那個被你稱為隊長的家夥,親手打死了一個六歲的孩子,活活燒死一家無辜的牧民,還強奸了三名伊拉克少女!”
“什麽?”
“你這個雇主不知道嗎?堂堂的天空集團大老板!”美少年的神情如黑夜閃電冷峻,“其他幾人也是惡貫滿盈!你還想聽聽詳細報告嗎?這些人的斑斑劣跡,早被CIA記錄在案,但永遠不會受到懲罰,他們為布什政府立下了汗馬功勞,又何必自暴家醜呢?”
期望留守在別墅外面,以及停機坪的那些人,都已經僥幸逃生……
“你!你怎麽會知道?”
慕容雲嘴角微撇,撩起長袖手托下巴,意味深長地回答:“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全知全能的主?
我心裏暗罵了一句:恬不知恥。
“如此說來,你精心設計這個陷阱,就是為了伸張正義,為無辜平民報仇,消滅這些罪行累累之徒嗎?”
“那只是副産品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你。”
“我?”
就像2008年秋天的阿爾斯蘭州,那嫁禍于人的兇手案現場?
財務總監“小薩科奇”和阿帕奇都到了島上,他們皆為眼前的慕容雲服務嗎?
不可思議,隐藏了兩年的大BOSS,無數次在夢中浮我的惡魔,居然是這個漢服飄飄的美少年?
我無法看出他眼裏的秘密,讀心術面對他完全失效了。
“是的,其實這也是你的心願。”
“我的心願?”
“親愛的兄長,最近幾周以來,你不是一直在苦苦尋找我嗎?”
每當聽到他突出“兄弟”之類的字眼,就讓我心底隐隐發癢:“我錯了!我不該與你結拜兄弟!從拍賣行那天開始,你就處心積慮接近我,獲得我的信任——甚至那場刺殺行動,很可能也是你安排的!”
“對不起,我不是想利用你,只是我真的很想與你交朋友,與你結下兄弟般的深厚感情,因為我認定你是個了不起的人,在這個地球幾十億人口中,只有你才配與我做朋友!”
你好像把自己說成了救世主。
“可你就這麽對待兄弟?奪走他心愛的女子,還處處與他作對,要置他于死地——”
“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幹脆地打斷了我的話。
“好了,別再繞圈子了,你把秋波藏在哪裏了?”
“端木秋波?我沒有藏過他,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意志和選擇。”
“什麽選擇?”
美少年胸有成竹地微笑:“選擇全新的人生,徹底與過去告別。”
“你還是在利用她!你在尋找她的哥哥與爺爺,那才是找到秘密的關鍵線索。”
“原來,你連這個也知道,看來我小瞧你了。”“告訴我,秋波在哪裏?”
他卻對我的不依不饒視若無睹:“她是你什麽人?你女朋友,或是旗子,還是別的什麽親人?你沒有權利知道她在哪裏。”面對這樣的回答,真想沖上去揍他一頓。但看到美少年的眼睛,任何暴力欲望都煙消雲散——我不敢對這張臉下手,生怕破壞造物主的傑作,就像羞于在風景名勝亂刻亂畫。
是的,他是一幅美麗的圖畫,而我僅有欣賞卻無破壞的權利。
我低下頭,露出軟弱的一面:“你——你究竟是誰?”
“我不是說過了嗎?”他得意地揚起眉毛,露出漫畫式的笑容,“古代人!”
“精神錯亂!”
“每個人,都會有被當作精神錯亂的時候,你也會。”
這算威脅嗎?要把我投入瘋人院?自以為是天空集團繼承人?
現在輪到我來威脅他了:“慕容雲,你以為你逃得了嗎?這座早就暴露了,只要我幾小時不回去,我的助理就會報警,包括FBI在內的大隊人馬,将飛到島上來救援!你還是趁早把我放了,否則——”
話還沒說完,美少年就放聲狂笑打斷了我——他連笑都那麽帥!
随即,他的表情恢複冷靜:“抱歉,你一定會失望的,如果你還是堅信救援的話,那就請耐心等待下去吧。”
“你忏悔吧!”
不過是我的故作鎮定,卻根本鎮不住眼前的漢服美男,他放射出溫柔的目光“仁兄,你一定餓了吧,我給你準備好了早餐,請回房間享用吧。”
“放我出去!”
“抱歉,恕難從命。”他從高背王座上站起,衣袂飄飄地靠近我,“大哥,你就不肯跟小弟我多相處幾如,敘一敘兄弟情深嗎?”
“住嘴!”
當我情緒開始激動之時,身邊忽然多了一個男子——阿帕奇。
沒有了熟悉的監獄制服,只有一身黑色襯衫,平靜的臉上鑲嵌着鷹似的眼睛。
果然,我又聞到那股死屍般的氣味。
如果不是死神般的阿帕奇出現,我想我沒有那麽強烈的欲望要越獄逃亡。
如果沒有阿帕奇的華容道放水,我想我也沒有可能會逃出死亡山谷。
不需要語言解釋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勞,我只能乖乖順從,跟着印第安人離開這裏。
我成了慕容雲的囚徒。
美少年揮手告別:“祝好胃口。”
踏上旋轉樓梯,我側身看着老朋友阿帕奇,他那張郊狼般的臉上,卻突然露出一陣微笑。
他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你們,果然是一夥的。”
我強人着恐懼說出這句話,仿佛他仍然是看守我的獄警。
“朋友,上一次我沒有殺你,并不代表這一次也不會殺你。”
聽完他微笑的警告,我沉默着回到溫暖的走廊,當他把我押進房間時,我卻突然回頭道:“為什麽?為什麽上次要把我放走?你完全可以打死我的,而不讓任何人知道。”
“因為,慕容早就說過——你必須要活着。”
原來,我的生死早已在慕容雲的掌握之中。
“阿帕奇,你究竟是什麽人?”
“對不起,真正的阿帕奇早就死了,也許在你逃出監獄的荒野上,見到過一具警察的試題,那才是真正的印第安獄警阿帕奇,我不過是殺死并冒充了他而已。”
說罷,他客氣地退到門外,将頭留在門縫裏說:“不過,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名字——你可惜繼續叫我阿帕奇,親愛的朋友。”
随即,房門被緊緊關上,卻沒有上鎖。難道整座小島都是我的監房?
大海依然是大海,囚徒依然是囚徒。
站在緊閉的窗後,眺望鉛灰色的無邊大洋,盼望一個黑點能穿破晨霧——來營救我的黑鷹直升機……
這裏沒有掘墓人為我打開牢門。
坐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癡癡眺望大西洋數小時,直到遠端露出一絲晚霞,告訴我黃昏一暮。
就算蹲監獄,也有放風的時候吧。趁着黑夜還沒降臨,我悄悄走出房間,這次換了個方向,試試走廊另一頭。
卻是大門虛掩,推開是個寬敞客廳,裝飾樸素了許多,無論牆壁還是家具,不再是繁複的雕刻花紋,而是日常生活的簡潔,更像破落貴族的鄉村莊園。
然而,玻璃櫃中卻擺着一樣東西。
蘭陵王!
差點就脫口而出,一尊騎馬武士的雕像,明光铠威嚴肅穆,宛若刀槍不入的戰神——卻戴着魔鬼般的面具,猙獰着舉起武器,對準不請自入的我。這尊一千多年前的雕像,在紐約的古董拍賣會上,慕容雲以350萬美元的天價拍下,方便我們兩人相遇相識。
它才是真正的蘭陵王,貨真價實來自那個年代。或許制作它的工匠大師,曾經目睹過蘭陵王的真面目?恐怕也只有這尊雕像,才能戳穿我的秘密,揭開冒充蘭陵王後代的假面具。
為什麽它會在這裏?難道這棟奇怪的別墅,這座孤島的小島,就是慕容雲的家?
不敢面對蘭陵王的雙眼,似乎它随時會動起來,策馬将我踩到在地。
慌亂地向前走去,推開另一到房門,卻是段往下的樓梯。依然寂靜無聲,真的沒人管我嗎?只往下走了一層,便是一扇半開半閉的大門。
推開門,狂烈海風撲面而來,亂發瞬間遮擋雙眼,頭頂濃雲密布,漸漸轉向黑暗。
就這麽越獄了?
抑或又是欲擒故縱的陷阱?
自作多情地想:救援隊員已經到了,慕容雲的手下也都完蛋了,我得跑出去求救。
腳下果然是片懸崖,仿佛被刀削到筆直,插入數十米下的大海。耳邊充盈海浪與岩石的轟鳴,往小島的另一端沖去,地勢變得低平,一路崎岖的石頭,躲藏其間很難被發現。島上看不到淡水,偶爾有些灌木青苔,全靠雨水存活。大概所有生活用水,定期從大陸空運而來。
一口起跑了幾百米,卻未見半個人影,包括“神勇無敵”的救援隊員——直到小島另一端,那片簡易停機坪——直升機也不見了。
不可能,至少已過去二十多個小時,後方留守的史陶芬伯格,肯定通知了董事會和FBI,天空集團董事長,還有直升飛機上十來個人,全體失蹤,生死不明,難道見死不救?
可能性A:救援隊員早已上島,但遭到第一隊相同的命運,全被島上壞蛋們殺死了,直升飛機也被俘虜或摧殘。
可能性B:我親手提拔的助理史陶芬伯格,與財務總監“小薩科奇”是一丘之貉,同樣是Matrix派來的無間道,他不會派人來救援我,還會董事長和FBI撤慌,說我去了什麽神秘地方度假。
可能性C:董事會貌似都聽我的話,其實早已衆叛親離,值此生死存亡之秋,他們集體抛棄了我,不派一兵一卒前來久遠,讓我在島上聽天由命。而這些留在紐約總部的家夥,就可以趁機瓜分集團財産,來個群魔亂舞的分髒大會。
可能性D:鑒于我不是美國國籍,又堅持将天空集團的資金,投向以中國為首的亞洲地區,使美國政府或白宮對我狠之入骨,尤其害怕我控制美國經濟,乃至全球石油資源。所以,聯邦調查局非但不派人救援,還以非法持有武器為借口,阻攔天空集團救援隊伍,妄圖将我害死在島上,如此便可除去心腹大患,讓天空集團成為純正的美國公司。
可能性E:Matrix,黑客帝國的幻想成真,整個世界都已被他們控制,什麽天空集團,什麽FBI,全成了計算機殺人網絡的囊中之物——至于我,則是人類最後的幸存者。
A,B,C,D,E……也許還有F,G,H,I,J……最終答案在二十六個字母之外。
一切的錯,全在于我!
根本就不該上到,更不該迷信武力,尤其不該以對付所多瑪獨裁者的經驗,來對付黑暗中神秘莫測的Matrix。驕傲的山姆大叔不能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憑什麽我就可以做到?你可以使用武力,別人也可以使用武力,暴力面前,沒有贏家。
這一回,我成了徹底的輸家。
重重踢了一腳石子,順着岩石滾下海岸,到處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在還浪中咆哮嘶喊。
怎麽才能獲得自由?跳進寒冷的大西洋,游回北美大陸?
肖申克的奇跡,不會重複第二次。
我來到海邊的岩石附近,看到昏暗天光籠罩着一個人雕像。
雕像卻說出了中國話:“今天過得還好嗎?”
“誰?”
“你的兄弟。”
“兄弟?”
原來真只一個人,現出模糊的臉,披肩黑色長發,被海水沾濕的寬袍大袖。
我的“結拜兄弟”——慕容雲。
在危險的岩石上,他坐得可真安穩,就像底下生了根,紋絲不動,猶如老僧入定,手中握着一根釣魚竿,伸向岩石中的海浪……
黃昏海釣?
再看看四周,沒發現阿帕奇,也沒有其他人影,只有他獨自一人面對大海。
這樣惡劣的環境,天都快要黑了,能釣得上魚嗎?
沒等我問出口,他仿佛直接攝錄我腦中所想,輕聲道出:“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
心底猛然一慌,海天之間,只剩下我與他兩人,只剩下清脆有力的中文。
他也是讀心術者嗎?
不,昏暗的天色下,穿着飄逸漢服的他,沒有回頭看我,絕不是從我的眼中發現。
但我是。
我小心靠近他,坐在他身邊的岩石上,觸了手中沒有釣竿,與他保持同樣姿勢,看着蒼茫的傍晚,任由海浪打濕鞋子與褲管。
“你想和我說什麽?”
慕容雲沒有轉頭看我,對着空氣說話。
“你是誰?”
“我早就回到過了。”
“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
他的态度讓我憤怒,但我極力克制情緒,低沉地回答:“我不相信。”
“不覺得這樣的對白很無聊嗎?如果是美國的編劇,一定會全部删掉的。”
“你以為在拍電影嗎?”
他手中的釣魚竿微微一抖:“人間就是一出永遠演不完的電影,你與我,都是其中的演員。”
“導演是誰呢?”
“每個人的命運。”
天色黑到看不清人的表情,我只能注意他細微的姿态變化:“那麽世界的命運呢?”
“同樣的答案,每個人的命運,共同構成世界的命運。”
再這麽讨論這種問題,便會永遠繞在他的世界裏出不來,我必須改變話題:“把秋波還給我。”
“對不起,她還不是你的。”
“但她也不是你的!”
黑夜呼嘯的海風中,我聽到他笑了一聲:“我知道你接下來要說什麽——又是秋波的哥哥與爺爺?”
“你一定知道!藍衣社!蘭陵王!丢失的面具!”
等待數十秒間,我的雙肩被風吹得搖晃,渾身毛細血管收縮,徹骨的寒意,自頭到貫穿全身。似乎眼前這神秘的美少年,随時會高高跳起,揮出匕首,刺穿我的咽喉。
忽然,慕容雲縱身站起,釣竿也從海浪中收起,激起一片水花。微弱的夜色中,只看到白色的長袍身影,衣袂似鬼魂般飄揚,釣竿順勢往後放在肩膀上。如古時獨行的劍客,背着修長劍鞘,走在黑夜斬殺妖魅。海水包圍的奇異岩石之上,美少年的挺拔身姿,在随風鼓起的漢服中屹立。這景象絕不屬于這一世紀,宛若黑白片的剪影,如針刺入眼中,永不磨滅。
“蘭——陵——王——”
岩石上的他背着釣竿,一字一頓地吐出這三個字。
“你說什麽?”
“高能仁兄,你果然猜到了我的真實身份。”
“蘭陵王?”
寒冷的海風将我的頭發徹底吹亂,臉上增添不少鹹鹹的水珠。
想起全鎂人口數據庫的記錄,眼前這個人的英文名字叫John Murong,出生于公元543年,中國南北朝時代的古都“YE”——邺。
“不錯,慕容雲是我在這個時代的化名。我的大名叫高肅,又名高孝灌,字長恭。我的祖父名諱高歡,我的父親名諱高澄。皇上封我為蘭陵王,是威震天下的常勝将軍,大齊不滅的守護神!後世很少提及我的大名高肅,而常用我的字為高長恭。”
雖然,身處大西洋孤島黑夜,但說出這幾句話的瞬間,仿佛回到一千多年前,北中國的白骨荒野,數萬穿着鐵甲的重騎兵陣前,一位戴着猙獰面具戰神……
“你的面具呢?”
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幾乎坐倒在岩石上,艱難仰望他餓身影。
“仁兄,我的判斷沒錯。”他竟帶着幾分欣喜,甚至一種得意,“你果然與我心靈相通,只用一句話就說到我痛處!”
是啊,沒有魔鬼面具的蘭陵王,還是那位歷史上叱咤風雲的蘭陵王嗎?
“所以,你才會不惜數百萬美元代價,拍下我的叔叔高思國收藏的蘭陵王雕像?”
“那尊雕像不過是個小孩玩具,數百萬美元也不配說是什麽代價。”
“明白了!你最終想要得到的,是歷史上真正的蘭陵王面具!也是藍衣社那夥人,還有蘭陵王高氏家族,數代以來從未改變的目标!”
“不,你只說對了一半。”美少年的身形變得更加高大,真似無堅不摧的武将,發出駭人的仰天長嘯,“那副面具原本就屬于我!而我回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只想找回許多年前被人偷去的東西!”
徹底暈了!難道他從頭到尾說的一切,全是真的?真的來自古代,真的是那個一千四百多年前的美男子?
所以,我的讀心術才對他不起作用,因為他并沒有對我說謊。
沉默了半分鐘,我戰戰兢兢地問道——“你真是蘭陵王高長恭?”
幸好,我只是冒牌貨的高能,否則我現在該叫他什麽?
老祖宗?
還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
“慚愧!”他低頭苦笑,長發迎風飄舞,像飒爽英姿的女子,“蘭陵王丢失了他的面具!從此他不再是蓋世英雄,而只是懦弱的美少年,被人們從心底看不起,被注視邪惡的目光,被貼上有價格的标簽。”
後面幾句言語之中,隐隐帶着一絲凄涼,正好貼合黑夜孤島的憂郁氣氛。
“只有得到那副傳說中許多代人以生命争奪的面具,你才稱得上真正的蘭陵王!”
“是!”
慕容雲,抑或蘭陵王,緩緩走下了岩石,幾乎跌倒在亂石海岸。還是我明眼手快,一把扶住他寬袍大袖的腰間,手感卻是消瘦有力。他無助地抓着我的胳膊,發出沉重的喘息,黑夜中美麗的臉龐上,劃過一道晶瑩的光亮。
美少年的眼淚。
這更讓我緊張,第一次看到慕容雲的哭泣,他居然還會哭?!
以往三次見面,他都是充滿了自信,從來只給別人壓力,讓人感受他的朝氣與智慧,永遠打不敗的貴公子。
我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當他在學校受了委屈,心愛的玩具被人搶走,任他在我肩頭哭泣。反正我從沒有親兄弟,就當紐約中央公元的結拜有效,無論是否我的死敵,我們在老天爺看來仍是異性兄弟。
“謝謝你,兄弟!”
他迅速恢複鎮定,轉身向別墅方向走去,背後扛着長長的釣竿。
不知所措地站在海邊岩石上,難道就這樣棄我而去?将我這個囚犯,放養在荒涼的黑夜?或在海風中自生自滅?
猶豫了幾秒鐘,我飛快地跟上去:“喂,等等我!”
他停了下來,直到我追近身邊,黑夜裏看不清他的臉,只是沒有淚花反光。
海風繼續吹。
兩個男人,繼續在海邊走。
沉默無語一分鐘,還是我們的美少年先說:“原本我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個與我相似的人了。”
“難道不是嗎?蘭陵王只有一個,沒人能重複他的人生。”
“不,我不是說這個——我的意思是,與我的內心相似的人。”
“內心相似?”
當我悄然品味這句話時,他卻放聲笑道——“現在,我終于找到這個人,他就在我的眼前。”
“我?”
這份驚訝不亞于發現自己正在與蘭陵王高長恭說話。随即,我尴尬地謙虛道:“你——你太會誇獎人了吧!即使我非常嫉妒你,但是不得不承認,你比我漂亮太多了!而我的這張臉,又是如此普通;我以往的經歷,又那麽平凡渺小,怎可與你相提并論?你來自傳奇雄偉的南北朝,我卻出生在擁擠喧器的20世紀末都市;你就像草原上的白馬,而我不過是醜陋的駱駝。”“你好虛僞!”這番話我自己都感到羞愧的話,卻引來美少年縱聲大笑,“大哥,我知道你絕非池中之物,而是禦天之龍。你是一個欲望強烈,并且充滿野心之人,一年的監獄生活,早已令你重獲自信,怎會對我低頭甘拜下風?”
“你說的內心相似——指的就是這個?”
“只是一部分。”黑夜裏他越走越快,肩頭的釣竿如16世紀的火槍,被風鼓起的寬大漢服,像17世紀歐戰的鬥篷。
“還有什麽內心相似?”
“堅強,勇敢,正義心,永不認輸!”慕容雲說出了四種真男人應有的品質。
“謝謝!”我終于不謙虛了一回,但立即反問,“不過,正義心——你有嗎?如果有的話,威吓要用陰謀搞垮天空集團?為何勾結財務總監搞無間道?為何用毒氣殺害上島的隊員?”
“最後一條——如果我不這麽做,你和你的手下就會這樣對待我!我早已說過,你那些走狗是什麽貨色!不是我把他們殺了,就是他們把我殺了,我只是正義自衛,順便消滅這些兇惡的人渣,難道這不是正義心嗎?”
他的嚴厲不再像美少年,更似鐵面無情的法官。已戴上蘭陵王的魔鬼面具。
走到高高的懸崖,海風最瘋狂的地方,盡量保持身體平衡,随時會被吹入萬丈深淵。
原來,今夜才是“複活夜”。
死去一千四百年的蘭陵王複活之夜。
巨大的別墅如野獸蹲在孤島之頂迎接我們。
美少年打開一道不起眼的門,原來他并非從大門進出,回頭喊道:“親愛的,不跟我進來嗎?”
難道要我自動回到囚籠?猶豫了幾秒鐘,又一陣寒風吹過頭頂,讓我下意識地沖進門裏,乖乖做了慕容雲的囚徒。
經過一道往上的樓梯,便是陳列蘭陵王雕像的客廳。他卻扔下釣竿,呆坐到沙發上,閉起雙眼,面色蒼白,大半截漢服已被海水打濕,嘴角顫抖:“大哥,回你大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