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1)
長江口。
我在長江口的上空,一條隧道與一座大橋,連接着上海與崇明島。
車窗外煙波浩渺,往西是滾滾東去的大江,往東是水天一色的東海。除了漫長綿延的大橋,任何陸地痕跡都看不到,唯有無邊無際的渾濁之水,不時掠過江面白色海鷗,陰沉灰暗的寒冷天空。幾種單調顏色交織在一起,構成肅殺的江海秋色,一如當年平淡到乃至被遺忘的人生。
今天,是我搬家的日子。
搬家車就是我的悍馬,不需要裝什麽家具電器,新家早就準備好了。但我的搬家陣容依然強大,前前後後總共十幾輛車,如一字長蛇穿過長江大橋,頗像某些高官子弟的結婚車隊。
車窗前方漸漸露出綠色,是依稀可辨的蘆葦蕩,大橋坡度慢慢下降,接近這座寬闊寧靜的島嶼。
為什麽我的人生總是與島嶼有關?無論大西洋還是長江口。
開過大橋便是崇明島,這座中國第三大島的形成,完全拜無數春秋的長江泥沙所賜——從青藏高原的雪山傾瀉而下,經過千裏川江驚醒巫山的神女,兩岸是啼不住的猿聲,載的是飛過萬重山的輕舟,夾帶三星堆與赤壁的塵土,盛着屈靈均與李太白的眼淚,至此撞上洶湧澎湃的大海,複活為這座年輕的島嶼。
車隊碾過新建的島上公路,不同于一水之隔的上海,仍是一派田園風光。只是日漸寒冷的天氣,在綠色中染上不少枯黃。鄉間小道,茂密的小杉林,樹葉遮蔽天空,不見人煙。
林間小道不斷分出岔路,宛如迷宮難辨方向,我的司機借助GPS,才沒有迷路開進死胡同——白展龍說萬一開錯路,誤入森林中的沼澤,便極有可能車毀人亡。
在寂靜森林開了十幾分鐘,突然出現一道路障,還有三層樓的堅固崗亭,怎麽看都更像鬼子炮樓。數名身着保安制服的男子,以軍人的姿态站崗放哨,嚴格檢查每輛車的政見,核對車裏的每張面孔,就連我也不能例外。幾條德國黑背大狼狗,繞着車子轉了幾圈,檢查有沒有爆炸物。
全部檢查完畢,路障才高高擡起。車隊剛開過不到五十米,又遇到一扇大鐵門,兩邊綿延不絕的鐵絲網,在濃郁森林裏不易察覺。鐵門後面又是個“炮樓”,十幾個男人穿着制服,照例像剛才檢查一遍才放行。
裏面還是森林,半分鐘後遇到一扇高大牌樓,兩邊是五六米高的圍牆,聳立的牆頂插滿玻璃碴,隐約可見高壓電網,簡直就是肖申克州立監獄翻版。
同樣遭到嚴密檢查,所有人被勒令下車,全是保镖和文秘人員。端木良也跟我一同搬家至此,負責保護監視的幾個保镖,替他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他目瞪口呆看着周圍,原以為将要搬到鄉村別墅,卻沒想到搬進了監獄。
經過嚴密篩選之後,最後只有八個人,獲準進入這道大門。車輛都開到外面的地下車庫——地面依舊是森林。其他未被準許進入的人員,被安排到附近幾棟房子,實際是新建的員工宿舍。
我、白展龍、我的四名保镖,加上驚慌失措的端木良,以及他的一名保镖,在數名立正敬禮的保安注視下,緩緩進入我的新家,也是天空集團亞太區的大本營——盡管看起來絕非人住的地方,更像野蠻的狼群栖息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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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我的新家有個別致的名字——“狼穴”。
微笑着踏入我的庭院,發覺實在大得奢侈,相當于一個足球場面積。不過看起來是片荒野,平地上突起低矮建築,沒有門窗,高度不過一兩米,完全不像住人的房子。庭院角落裏有個數十米高的鐵塔,頂上插着巨大天線,直徑數米的衛星接收器,是大本營對外塞聯絡的系統。看不到的是地下一根專用光纜,直接鋪設到太平洋海底,連接集團的紐約總部。
兩名穿着制服的男子,将我們領到“庭院”深處最隐蔽角落,這裏放着一堆廢銅爛鐵,實在與我的新家很不相稱。但他們一按遙控器,這堆金屬廢物中間,便打開一道堅固大門。
大門裏還有一道密碼門,顯然通往深深的地下。兩人先後用指紋按下,然後分別輸入一組密碼,這道門便自動打開。
我原以為還要喊“芝麻開門”呢!
一行人進入地道,兩邊是鋼筋混凝土,每隔幾步就有通風口,感覺不到空氣渾濁。随着越來越深入地下,不斷看到一些奇怪設施,白展龍說是防範化學武器的。地道不斷分出岔路,每個路口都有穿制服的保安,都是為了迷惑入侵者,只有一條道路才能通到我家。
走進一臺寬大的電梯,感覺至少下降了幾百米,早已穿過長江口的泥沙,進入堅硬的大陸架岩石層,可見“狼穴”花了多大代價。幸虧天空集團搞石油起家,我們的工程人員做過許多石油鑽井,深入地底的活兒也算稀松平常。
如地心游記走出電梯,大門口站着兩名穿制服的人,用新的指紋鎖和密碼,将這道可以阻擋核輻射的屏障打開。裏面屬于“狼穴”核心區域,只有極少數人才可以進入。
現在感覺好了許多,不再是冷冰冰的混凝土,而是漂亮的牆紙的壁燈。有人把可憐的端木良叫出來,單獨帶進一條岔路,那裏有他的辦公室和起居室——他必須住在這裏,但又與我相對隔離。
為了籠絡這個重要任務,我給端木良一個職務。雖說是無事可幹的閑差,卻可以拿一筆豐厚年薪,遠遠超過他以前自己當老板。這個差事的唯一缺點,是必須每天二十四小時待在“狼穴”,并切斷與外界的全部聯系——與其說是個肥差,不如說在“狼穴”蹲監獄,确保不會向外洩露我的秘密。
這才進入我的地盤,兩邊開着好幾個房間,分別是保镖和秘書的辦公室。工作人員基本就位,新制服竟像黨衛隊行頭,每個人見到我都立正敬禮,仿佛回到二站時代。到處張挂我的半身油畫像——不太像我真實的模樣,畫家作了微妙調整,我的外表缺陷都被抹去了。油畫中我穿着不知哪國的軍裝,胸前挂滿大大小小的勳章(是我訪問各國政府獲得),體形挺拔高大,容貌英俊帥氣,目光堅毅有力,無論相貌還是神情,竟都酷似當年那位奧地利下士。
再往歷年是一大一小兩個會議室,另有一個小型電影院,有專業的放映和音響設備。後面有桌球房、壁球房、桑拿房、卡拉OK室,可以提供各種娛樂。甚至還有個地下游泳池,差不多有二十米的泳道,大概因為我擅長游泳吧。
整個“狼穴”最深處,便是我的辦公室和起居室。照例又是一道堅固的密碼門,有兩名絕對忠誠的衛士看護,還有一條經過嚴格訓練的德國狼狗。進入這道門必須我來按指紋,并且由“狼穴”負責人親自輸入密碼。
白展龍陪我進入辦公室,就像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隔着亮道門才是我卧室。當中夾着我的私人書房,裝滿根據我的喜好搜羅來的數千本圖書,其中不乏許多絕版經典。
卧室裏有張巨大的床,各種家用電器的先進設備,冰箱裏堆滿好吃的食物——五十米外的另一條地道,有我繁榮禦用廚房,重金聘請幾位頂級廚師入駐。
寝床對面整張牆上,貼滿朝大的世界地圖,中國位于地圖中心,代表我征服世界的雄心。房間裝了人工窗戶,可以看到美麗的原野,其實是三維視頻。晚上變暗熄滅,完全模仿自然光線。空氣如地面森林般清新,一年四季恒溫,工程師以昆明的春天作為指标。
這個家不但舒适先進,而且極其安全。地堡覆蓋厚達數米的鋼筋混凝土,中間夾有三層現代化合金裝甲,可以阻擋任何高科技鑽山炸彈。即便遭到原子彈或生化武器攻擊,也不會影響地下人員生存。
我對自己的新家相當滿意!
今晚,我将睡在“狼穴”的大床上,度過喬遷新家的第一天。
正如第三帝國在東普魯士的“狼穴”,我的新家将趁給天空集團堅不可摧的大本營。自從我在美國海島被綁架,這個極具想象力的“狼穴”就已啓動。為确保我的個人安全,也将是集團全新的指揮中樞,将美國總部的權力更多集中到中國。我特意選址在崇明島,這裏分布着茂密森林,有足夠的地皮建設大本營。距離上海僅一水之隔,卻又是相對獨自的島嶼,去年大橋隧道通車後,到市區已非常方便。雖然,泥沙堆積而成的土地不太穩定,但現代科技完全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的地堡已深入岩石層,即便遭遇高強度地震也不必懼怕。
可是,為自己建造一座固若金湯的保護所,難道就因為怕死?還是我已徹底喪失安全感,似乎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敵人?尤其幾天前牛總的自殺,發現他嚴重的錯誤,導致集團數百億美元的損失,讓我感覺身邊任何人都不可信任,即便讀心術可以看到他們的心裏話。
所以,我才會給自己的新家,安上那麽多道密碼門,養上那麽多條看門狗,就像我曾經的噩夢——肖申克州立監獄。
我的人生是一個悖論嗎?
千辛萬苦從美國監獄逃出來,現在卻主動建造一座監獄,把自己關進去判處無期徒刑。
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那麽危險,竟然只有監獄才能提供安全!
這是命運給我的諷刺。
她。
她是莫妮卡。
當我搬進新家“狼穴”,同一天的同一時刻,她在幹什麽呢?
她在尋找牛總自殺的真正原因。
今天周末,她按照牛總收到包裹存根上的地址,獨自來到虹橋的古北小區。
寒風越來越緊,掃起滿地塵埃,梧桐葉子快落光了。她穿了件不引人注目的黑色風衣,反正本來就不會有人多看她兩眼,她也樂得不被男人們懂得目光騷擾。小區裏不時走過年輕漂亮的少婦,以往總能感受到他們的羨慕與嫉妒,如今卻是傲慢而輕蔑地瞪她一眼,又視若無睹地擦肩而過。這裏是有名的高檔公寓,許多房子被臺灣人投資買下,現在居住了大量二奶。
來到包裹存根上的地址,是整個小區最好的房子,從電梯出來就感覺是複式結構,網上挂牌的建築面積是兩百多平方米。若按照目前市價計算,牛總這次投資至少淨賺了三百萬。
她在門口深呼吸片刻,略帶緊張地按下門鈴。
十秒鐘後,門裏并沒有任何反應。房門是普通的防盜門,沒有張貼什麽東西,無法判斷是否有人居住。她第二次按下門鈴,等待了半分鐘,還是聽不到動靜。她決定按第三次門鈴,沒有人的話就只能放棄。
第三次按門鈴。
一分鐘後,就在她轉身要回到電梯時,身後的房門忽然打開。
“你是誰?”
門內站着一個警覺的女子,穿着小巧可愛的居家衣服,長發随意地紮在腦後,年紀看上去僅比她大兩三歲。
這個陌生女子很漂亮,有雙善解人意的眼睛,渾身上下散發着獨特的氣質,絕不亞于電視上那些美女。顯然,她對異性具有極強吸引力,自少女時代起,就贏得過很多男人們的心。即便經過多年感情折磨,到行将青春流逝的二十八歲,這種誘人氣質,依然可以令很多男人,無論老男人還是小男人,都為之神魂颠倒夜不能寐。
在發生那件悲劇之前,我們的莫妮卡也具有同樣的魅力,還要多一點混血的神秘優勢——可惜,現在的她已面目全非,自慚形穢,更理解當年那個平凡男子強烈的自卑心理。
不過,二十多年來都是在衆人驚豔的目光下長大,她仍饒可以自信從容地應對這種美人:“對不起,請問你是誰?”
門裏的美人沒有料到她會同樣反問,只能故作鎮定:“沒什麽事的話,我要關門了。”
“等一等!”莫妮卡要使出撒手锏了,“你為什麽住在我爸爸的房子裏?”
對方的面色大變:“我聽不懂你說什麽!”
“別關門!請你回答我!”
“你爸爸是誰?”
這句話問得有些心虛,這讓莫妮卡的膽子更大。她曾在臺灣讀書,很榮譽就能模仿臺灣腔:“天空集團亞太區總裁,大名鼎鼎的牛總,幾天前他在辦公室自殺了,我陪媽媽從臺灣飛過來處理後事。”
“你是他的女而?”
牛總确實有個女兒,但遠在美國矽谷工作,這兩天也飛來上海奔喪。
莫妮卡冒充牛總的女兒,并未使她心存不安,因為牛總生前真的把她當做自家女兒對待。
“是,我是這個房子真正的主任,當然有權利到這裏來,那麽你又是什麽人?”
潛臺詞——你是被他包的二奶嗎?
門裏的美女再也不敢趕她走了,把房門敞開讓她看看——房間雖然裝修得很好,地面卻是亂七八糟,堆了十幾個紙箱和大袋子。
對方表情也柔和了許多:“很高興認識你,我是租下你爸爸房子的房客。”
“真的嗎?”
莫妮卡斷定她不是什麽租房客,所以使用讓對方恐懼的懷疑口氣。
“是,我也聽說了你爸爸去世的消息,正準備搬家離開這裏,你看,所以房間才會這麽亂。”她特意側過身子讓我看清楚,擠出一絲憂傷的表情,“太遺憾了,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我會和你結清剩餘的房租,可以給我留個電話號碼嗎?”
這個女人反應還算快,莫妮卡将計就計留下手機號碼,并說這是昨天才申請的本地卡。
“謝謝,牛小姐,我可能明天早上就會搬走,到時候再給你打電話,把鑰匙還給你。”
“好吧,請問你貴姓?”
“哦,我姓馬。”她不願意說自己,又指了指門裏,“牛小姐,你還要看看房子嗎?”
“不用了。”
莫妮卡不願在房裏看到牛總與這個女人的秘密,或者想象他們在這裏過夜的情景,這會讓她感到惡心。
“那我繼續收拾房間,準備明天搬家。”
“再見!”
莫妮卡不想過多停留引起對方懷疑,平靜地轉身乘電梯下樓。
雖然,對方巧妙地搪塞了進去,連名字都沒有說,至于姓馬很可餓能也是假的。不過,莫妮卡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女人不簡單!
無論她是不是牛總的二奶,但她确實在準備搬家。原因很簡單,既然牛總自殺身亡,家屬肯定會來上海,處理她生前留下的房産。所以,她必然要盡快搬走,免得牛總家人找上門來。而無論她采用什麽解釋,在這個高級二奶雲集的小區,總會引起別人呢的懷疑。
電梯下到底樓,她并沒有離去,而是來到門口郵箱。找到頂樓那套房子的郵箱,趁着四下無人,抽出其中一份厚厚的印刷品,是個美容産品目錄,收件人名字寫的很清楚——馬小悅。
“那個人回來了。”
“誰?”
我從朦胧中醒來,這裏是最深的第底,被堅硬岩石包圍,頭頂卻是滔滔流淌的長江之水。
“那個人!”
幽靈梅菲斯特死灰複燃,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揪着我的心髒發出陰森的聲音。
“天哪,你怎麽又回來了?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說過話了吧?我還以為你已經——”
在我欲言又止之時,幽靈先生替我把話說了:“以為我已經死了?或者已經離開你的身體了,對不起,我不會死,因為我在就死了;我也不會離開,因為我非常喜歡你,只有居住在你的體內,我才會感到人生的樂趣。”
“為什麽選擇現在把我吵醒?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
我睜開眼睛看向窗戶,雖然在地下數十米深處,依然能感受晝夜變化,現在是最黑暗的淩晨時分。
“抱歉,因為你搬了新家,而這個地方太适合我了。”
“地下?對了,你這個陰暗的幽靈,必然喜歡這種鬼地方。”
“你不喜歡嗎?”
梅菲斯特的範圍讓我不得不承認:“是,我也很喜歡這裏。”
“所以,你不應該對我那麽敵視,因為我們在本質上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你是人嗎?”
他說得也有些道理,現在我和他一樣喜歡隐藏,喜歡像老鼠一樣住在地洞,喜歡用陰謀詭計對付別人。
我竟然淪落到和一個幽靈同樣的境地?
“我親愛的朋友,奉勸你還是信任我,因為我可以幫助你做到一切。”
“我自己可以做到。”
幽靈不屑地冷笑:“不,那只是你的臆想,其實是我——你最忠實的朋友,起到雖然微小但有決定性的作用。”
“好了,請不要繞來繞去,你剛才說誰胡來了?”
“那個人。”
“誰?”我真想立即掐死他,哪怕把自己剖心挖腹,“難道是秋波?”
“不,她不值得我這麽說。”
抹去秋波的臉,眼前又浮起另一張美男子的面孔:“慕容雲?”
“恩,他到是值得,不過我說的不是他。”
我快被他逼瘋:“到底是誰?”
“哦,對不起,我不該太頻繁與活人說話,這樣會大傷我修煉千年得來的元氣,上次幫助浮士德博士,就讓我重新休息了五百年。”
梅菲斯特說完瞬間消失,再也聽不到他的任何聲音,也感受不到他的任何存在。
這是我睡在“狼穴”的第一晚。
清晨,窗外漸漸亮起晨曦,耳邊此起彼伏鳥鳴,宛在森林裏的小木屋。
蘇醒時感覺睡得特別香甜,即便淩晨被幽靈短暫吵醒,這全拜高科技的清新空氣所賜。我起身摸着日漸強壯的胳膊,看着自己嶄新的漂亮卧室,仿佛太陽王躺在凡爾賽寝宮。走出卧室來到書房,離開自然光線的窗戶,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地下,堅不可摧的“狼穴”深處。在牆上揿個按鈕,幾分鐘後漱洗完畢,早餐也由管道送到面前。不用半個用人也能享受帝王生活,“狼穴”于我而言真是好地方。
上午,九點。
我出現在地下會議室,這是“狼穴”起用後的第一次會議。
中國分公司和集團亞太區高管必須出席,包括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昨晚專程從美國飛來,代表紐約總部的意見。他們都是第一次來到,無不被這浩大工程驚得目瞪口呆。星期天早上從床上爬起,一路受到嚴格檢查,随身攜帶的通信工具皆被搜走,平時習慣于養尊處優作威作福,到這兒卻只能享受囚犯待遇,大家未免心有怨言,暗暗問候了我和我的家人許多遍。
這次會議主要讨論牛總的問題。
我的心腹白展龍讀了最新的調查報告——根據對牛總電腦與機密文件的搜查,以及印度項目真實帳目,已确知牛總犯下極其嚴重的罪行,洩露了關鍵性的商業機密,使得我們最危險的敵人:Matrix和羅斯柴爾德家族,搶先打通印度政府的關節,讓我們掉進一個金融陷阱,導致數百億美元的損失。不但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印度分公司宣告破産,整個集團的資金與信譽也受到很大影響。
會議配備了同聲傳譯,史陶芬伯格也可以聽懂,他随即補充了美國的消息——目前我們最大的債主銀行團,很可能要求我們作出新的擔保。如果不能滿足銀行團貪婪的欲望,天空集團的資金鏈很可能就此斷裂。
如果牛總沒有自殺的話,毫無疑問将被集團開除,從此在業內名聲掃地,甚至會遭起訴送上法庭,晚年可能要在獄中度過。
關于牛總的報告完畢,我冷冷地看着與會高管們。他們圍繞一張橡木大桌,厚重的桌面和桌腿遮擋着各自下半身,也遮擋着他們恐懼與騷動的心。許多人害怕被此案牽連,尤其幾名牛總的老部下,早已吓得面色煞白。
讀心術發現有個人的心理話:“啊!這個混蛋把我們搞得這裏開會,是不是想借口牛總的問題,要把我們殺死在這個地堡裏啊!我就知道這個精神病會這麽做的,變态到搞什麽‘狼穴’。老天救救我的命啊,我怎麽才能讓這個畜生相信我是清白的呢?”
原來在集團高管們眼中,我就是渾蛋加精神病加變态加畜生……他們大概夜夜都在詛咒我橫死街頭。
然而,輪到這些高管發言,卻是完全不同的聲音。亞太區日本分公司老大,是去年從中國派遣過去的。說話帶着強烈的中國特色:“我們一定要吸取牛總的教訓,命令全體日本員工學習董事長的先進教育,積極推進反腐倡廉,貫徹‘公司的幹部為公司’的先進思想,消滅領導們的灰色收入與小金庫,堅決壓倒一切,順利度過難關!我相信有董事長的英明領導,我們一定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回去就把董事長的精彩言論,全部翻譯成日文,印刷成小冊子,發給日本員工人手一冊,讓他們天天夜夜讀,從思想深處心領神會!以後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彙報學寫董事長思想的心得體會——不,必須要全部背誦出來,才可以做好本職工作,為天空集團挺進世界第一打下堅實基礎。”
這番話說得我頭都暈了,但給其他人做了榜樣,臺灣分公司老大,以不标準的國語道:“臺灣分公司一定會吸取牛總的教訓內,痛定思痛,改過自新,學習董事長打擊貪腐的決心。我們要把這件事與陳水扁家族腐敗案聯系起來,編寫一組材料發給全體員工,防微杜漸,一日而三省。董事長,不是我的溢美之詞,以您嚴查牛總事件的力度來看,真是當之無愧的反腐楷模。整個天空集團都仰賴于董事長的英明神武,才得以有今日的柳暗花明,避免了千百萬人的失業乃至家破人亡。董事長對于我們廣大基層員工來說,簡直就是再生父母啊!”
這個馬屁拍得讓人反胃,接下來就變成臉皮厚比賽了,亞太區運營總監接話:“沒錯,董事長不但是全體員工的再生父母,也是全球經濟在嚴重的金融風暴之後複蘇的第一大功臣!所以,董事長也是全球財經界的再生父母,乃至全球人民的再生父母!”
好吧,我一下子增添了六十多億的兒女。
“極是!極是!董事長對于天空集團,對于全世界經濟,都可謂功德無量!”
“豈止功德無量!董事長的豐功偉績,可以同‘澤被蒼生’四個大字來形容。”
“董事長,我省正評選21世紀地球傑出青年,主辦方接受了我們集團的贊助,已經把董事長評選為地球最傑出的青年了。”
接下來高管們肉麻的馬屁,如同長江黃河之水泛濫般一發而不可收拾……
“夠了!”沉默至今的我終于說話,露出嚴厲表情,“我想聽批評意見!”
他們面面相觑了幾分鐘,還是有個膽大的:“好吧,我給董事長提個醒,那就是董事長您的工作太辛苦啦!每天都是日理萬機地工作,太不注意自己的休息!屬下前幾天去了五臺山,特意為董事長祈求了開光護身符,必定保佑董事長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地領導天空集團。”
聽到這裏我不禁勃然大怒:“閉嘴!為何我提拔的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以後若再被我聽到半句這種馬屁的,就給我拍屁股走人吧!”
我輕聲對翻譯說:“不要同聲傳譯了,免得被老外看不起!”
史陶芬伯格的表情很奇怪,不理解東方人誇張的個人崇拜的傳統。
下面再度鴉雀無聲,剛剛将我吹得天花亂墜的人們,紛紛恐懼地低下頭。
忽然,有個人大膽地說話:“董事長,我對你有個建議:處理許多突發事件時,平時待人接物時,請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我知道您的用心和目的都是好的,但您的這種粗暴的說話方式,會讓人在心理上無法接受。不要因為這種小事,影響到我們的大局。每個人都有自尊心,這種自尊一旦遭到傷害,就可能是永久性的傷害,不可能被彌補回來。這對您個人,對天空集團來說,也将是一種永久性的損失。”
所有人都被他的話驚呆了,從沒人敢如此對我說話,更不敢當面提出批評意見,何況這個想法必然是深入人心,說出了每個人的心理話。
說話的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一個人——最新被提拔為中國區銷售總監的侯總。
他的表情冷靜沉着,毫不躲避我的目光,如此勇敢的表現,在中國分公司絕無僅有。
兩年多前,這個人曾讓我非常痛苦,并将我趕出了天空集團。如今他非但沒被我開除,更沒有遭到我的報複,反而青雲直上飛黃騰達,竟然堂而皇之位列高管之一,坐在“狼穴”地下對我進谏。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我微微點頭:“侯總,我曾經在你手下工作,請忘記過去的不愉快!感謝你今天的直言不諱,不卑不亢。若所有人都像你這樣說話,恐怕也不會發生牛總的事件了。”
幾分鐘後,“狼穴”的第一次會議散會。
侯總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他的動作有些猶豫,似乎在等我說話。
其實我也在猶豫,要不要打個招呼?然而,我還是無法克服當年的厭惡感,無法驅使自己靠近這個人,僵坐在橡木大桌後面,看着侯總失望地離去。
史陶芬伯格留在會議室,報告紐約總部董事成員們的秘密——包括每個人的情婦與女秘書,這些情況我也必須掌握,以免再出現牛總的問題。
我還在想牛總的自殺,他為什麽會背叛我?他不是對我如此忠誠嗎?他不是我在集團高管層唯一信任的人嗎?
情人?女秘書?當史掏芬伯格在報告大洋彼岸這些情況時,我忽然想到幾個月前,那次是秋波過生日,我陪她在環球金融中心頂樓吃飯,已是午夜時分,卻看到牛總和一個美女幽會。
湊巧的是,我知道那個美女的名字——馬小悅。
我,确切地說是高能,他的高中同學,第一次暗戀的對象。
白展龍殷勤地給我倒了杯水,我輕聲說:“你去查一個女人,二十八歲,名字叫馬小悅。”
她。
從“狼穴”裏的他回到平凡世界裏的她。
她是莫妮卡。
同樣是陸家嘴,同樣是頂級寫字樓,同樣是豪華辦公室。
不同的是,這并非天空集團的地盤。
周一上午,寫字樓裏忙忙碌碌,不少上班遲到的人低着頭,生怕被老板撞見。她沒有穿上班套裝,而是換上一套合身的小西裝,來到一家美國奢侈品公司燭花代表處門口——從前她有個短暫時期用過這品牌。
前臺小孩問道:“小姐,請問您找誰?”
“我找你們老板。”
“請問貴姓,有沒有預約?”
“我姓牛,沒有預約?”在前臺小姑娘板臉之前,莫妮卡自信地說,“如果你們老板在的話,她一定會見我的!”
沒錯,馬小悅一定會見她的。
周六,當她從古北小區回到家裏,上網“人肉搜索”了“馬小悅”。
在千千萬萬同名同姓的人中,這樣的美女怎會沒有照片?随後,又在財經新聞視頻中發現她的身影——兩周前,某明星代言一個美國奢侈品牌,馬小悅作為該品牌的中國首席代表現身,異常低調地站在畫面後部,絲毫不引人注意,只在文字報道裏出現她的名字。
面孔、名字、頭銜都已經對上,莫妮卡進一步搜索到這家美國奢侈品牌中國代表處的網站,果然有首代的個人介紹——馬小悅,畢業于某某大學,2010年9月被任命為本品牌駐中國首席代表。
好簡單啊,看不出什麽特別資歷,畢業的大學也很普通,有何本領小小年紀就爬到首代高位?而且她上任不過兩三個月,這又說明什麽問題?
于是,莫妮卡決定繼續冒充牛總的女兒,前往這家代表處再次與馬小悅見面。
前臺小姐很不情願地打了個內線電話,立時滿面笑容地說:“牛小姐,我們首代馬小姐請你去她的辦公室。”
穿過僅有幾個人辦公的房間,莫妮卡走進首代辦公室。這裏有股新裝修氣味,布置得相當有女性特點,窗邊擺了許多花盆,牆上挂了各種顏色的水晶飾品,正好符合主任的特點。
馬小悅穿了身昂貴的職業裝,氣質更加高貴迷人,攤開手平靜地說:“請坐,牛小姐。”
她并不客氣地坐在沙發上,點頭贊賞道:“馬小姐,這裏很不錯啊!”
“牛小姐,昨天我已經搬家了,請把要是拿回去吧。”
說完她把鑰匙放到桌面上,似急着打發訪客回去。
不過,既然已到了這裏,莫妮卡怎能輕易放過她呢?她順手接過鑰匙說:“馬小姐,我不是為這把鑰匙而來的。”
“還有什麽問題嗎?”
“你為什麽不感到奇怪?你并未說過你的公司地址,連你的名字都沒說過,我怎會找到這裏來的?”
“哦,謝謝你的提醒。”她顯然在裝傻,當即話鋒一轉,“不過這是你的問題,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