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楓華谷平頂村村民莫丁一直有個堅定的認知，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個一腿踹飛武王城，兩拳轟翻凜風堡的武林大王霸，謝淵和王遺風曾經并排跪在他腳下瑟瑟發抖，哭爹叫娘。

否則他沒法解釋為何他這輩子明明半毛不關江湖事，低調窮挫沒內涵，浩氣惡人卻偏偏合計好了一樣，非要到他身邊打群架，以至于他至今短短十八載人生中，至少有一百八十次被雙方的冷槍暗箭吓得跪在桌底瑟瑟發抖，哭爹叫娘。

——然後桌子還被他們拍碎了。

***

早在七歲那年，莫丁就擁有了被“陣營俠士”們聯手打進桌底的榮譽體驗。

當時的浩氣盟與惡人谷已名聲大噪，婦孺皆知。村裏熊孩子的日常游戲內容就是身披紅藍兩色的床單，頭戴“武林天驕”或“極道魔尊”紙帽子，拿着竹棍，鍋蓋和雞毛撣子玩據點攻防。

于是每天從私塾放課回家的路上，莫丁都能看到一堆竹棍，鍋蓋和雞毛橫飛着迎接他，有不少更是直接往他腦袋上熱情招呼，以至于他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養成了極其敏捷的條件反射——

只要瞥見任何紅色或藍色的東西飛過身邊，他都能立刻尖叫着滾向附近的桌子，椅子，或櫃子下面，把自己縮成一個标準的球。

長大後回溯過往，莫丁堅信自己原本溫良親切的天性為何長歪成了怯懦膽小，全是被兒時的陣營游戲給硬生生吓出來的。

***

到了莫丁十五歲時，他跟村人一起去後山的礦坑打工。

一年後，就在他人生第一次領工錢的當天下午，一群浩氣毫無預兆的從天而降，蜂擁進屋，跟另一群不知從哪個地板下冒出來的惡人真刀實槍的厮殺起來，狹窄的小屋內頓時人頭滾滾，血肉橫飛。

莫丁好不容易跟着幾顆人頭一起滾下樓梯，滾進陰暗處的桌底藏好的瞬間，“啪叽”——

一只黑漆漆的大手把桌子拍成了碎片。

黑藍盔甲的蒼爹把莫丁從碎片裏拎出來，一路拉着他邊走邊安撫，說他浩氣盟已從惡人谷手中收複此礦山，他們這些被惡人擄來做苦力的百姓今日解放了，他這就帶他們去安全的地方。

——然後在莫丁敢開口解釋惡人其實有付工錢之前，一把拿走了桌上本應發給他的銀子，當做戰利品交給了手下。

***

蒼爹雖然神經粗了點兒，人倒是個好人。

當年，安史之亂爆發，就在工資事件兩日後，狼牙兵席卷楓華谷全境。莫丁他們村沒被燒殺搶掠，甚至仍能安心的跑去礦山掙錢，全靠附近有蒼爹的浩氣盟據點悉心護衛。

唯一的壞處是，他們因而經常被迫圍觀浩氣惡人激情攻防。

這導致兩年礦工生涯中，莫丁除了挖礦手藝稍有長進，最大的收獲是練就了一手秒鑽桌底的絕活。

蒼爹很厲害，在他帶領下，浩氣據點兩年來頂住了數百場進攻，一次都沒易過主。莫丁在桌底下見證了惡人領袖——一個高個兒大嗓門的軍娘在門外越來越氣急敗壞的叫罵，還有門裏的蒼爹越來越不矜持的，洋洋得意的笑。

漸漸的，他發現這兩個老對手較量得久了，似乎産生了微妙的默契。

他們的用兵方式越來越像，作息時間也因為作戰需要漸漸一致，就連隔牆對罵的粗話都在互相影響，恍惚聽時，簡直像在說一套合計好的相聲。

“對面那個混蛋到底是什麽樣兒，真想打出去/打進去見見啊。”莫丁聽過兩人各自感慨着。

莫丁十七歲時，軍娘終于敲開了浩氣據點的大門。

在礦山頂的小屋裏，莫丁看到蒼爹是故意放她進來的。

兩人誰也沒拿武器，只帶着幾個手下，在據點的空地上相對而立。

長久的沉默後，軍娘率先笑起來。

“哈哈，原來我的命中克星長這麽好看，我也算值了！”她伸手往蒼爹的臉頰方向作勢一捏。

“你不罵人的時候，聲音不很難聽。”蒼爹也勾起唇角。

此後，兩人無言的對望。莫丁看着他們的表情，不知為什麽，忽然想起村口那對整天打打鬧鬧的老夫妻偶爾安靜下來，并排依偎在藤椅上的樣子。

恍然間，他覺得這些陣營鬥士也沒那麽可怕，有時還挺可愛的。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蒼爹和軍娘深情對視之時，一小隊惡人谷奇兵趁機悄悄摸上了莫丁所在的礦山。

他們很快搞定了措手不及的浩氣守軍，開始地毯式搜刮戰利品。

相比蒼爹，軍娘的心思細膩得多。她的親兵雖然又把莫丁吓進了桌底下，卻沒坑走任何屬于他的工錢或是行李，相反，作為驚擾百姓的賠償，莫丁還從戰利品裏分到了一兩紋銀，兩個鐵鍋，三袋菜瓜，以及五條浩氣盟守将衣櫃裏的綢緞大褲衩。

軍娘甚至體貼的提前訂好了送他們回村的馬車，還在車上備好了加熱過的晚飯。

然而莫丁坐上馬車，走出沒多遠，就聽身後地動山搖的一聲“轟”——

他回頭，礦山已炸得飛起。

——軍娘知道自己打不下蒼爹的據點，沒可能再拿到礦山裏的資源，因此，她也不打算讓蒼爹拿到。

很好。莫丁想。

浩氣盟坑了他們一整年的工資，惡人谷砸了他們一整村的飯碗。

***

此後，沒了礦山的村民們一起另尋生計，居然挺順利的找到了在驿站當差的工作——當然，他們并不知道這是蒼爹和軍娘的暗中關照。

驿站裏有隐元武衛，專治陣營鬧事。當時，莫丁滿心歡喜的堅信自己終于擺脫了前世的孽緣，能過上安生日子了。

然而事實證明，他又想錯了。

莫丁在驿站幹了不到兩個月，陣營鬥士們打了進來。

他們在争搶一個寄到驿站信使那兒的琉璃瓶。那瓶子似乎非常重要，以至于他們為它安排了分工明确的小隊，其中一部分人專業引開隐元武衛，好供應兩個主戰力就在驿站區域放開手腳互毆。

莫丁熟練的鑽進牆角的桌子底下，偷眼看正短兵相接的兩位大俠。

——然後差點驚叫出聲。

那位惡人谷的七秀姑娘，身形竟和他心愛的鄰居小姐姐那麽像。

——鄰居小姐姐是他的青梅竹馬，曾定過長大後成親的童年之約。然而由于莫丁越長大越膽小，在他十四歲那年，這位愛紅妝更愛武裝的強悍小姐姐毅然收回約定，孤身打起背包拜入七秀坊，據他所知，她如今已是惡人谷的滅天魔王。

想及此，莫丁趕緊去看姑娘頭上戴的戰階信物。

是極道魔尊。

“還好，不是她。”莫丁想。

尤其看到那姑娘雖戴着厚厚的面紗，布料下卻透出畸形醜陋的臉部輪廓，他更放心了。

——他的小姐姐是個少見的大美人，才不是這副模樣。

就在此時，這兩個陣營鬥士把驿站屋頂打塌了。

因為莫丁正在恍惚，沒來得及躲開。

就在他即将變成肉餅之際，互毆的另一方——那個浩氣的純陽道長忽然丢開對手沖過來，硬生生徒手替他接住了掉落的房梁。

看着道長半覆的面紗下，嘴角位置漸漸沁出的血痕，還有那雙全無猶豫，充滿關切的清澈眼睛，莫丁一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既想不起感謝救命之恩，也想不起作為一個驿站員工，此時應該指責他們破壞公物，然後開一張罰單。

秀姑娘也夠意思。其實道長那個雙手扛大梁的動作堅持不了幾秒，她大可以現在就去拿目标瓶子，估計還沒等她走到地兒，她的對手——另附他身後仍在發呆的莫丁早已被重物砸死，然後她就贏了。

但她卻選擇立刻過來救走無關緊要的小草民莫丁，即使這其實是讓對手脫了困——

甚至是讓她自己失去了性命。

——就在秀姑娘把莫丁放到安全的地方，正要回頭繼續對敵的瞬間，道長的劍氣已急速襲來，一擊割斷了她的喉嚨。

那是莫丁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完整的看一個活人死去的全過程。

秀姑娘溫熱的皮膚很快冰冷，柔軟的軀體寸寸僵硬，喉嚨裏原本還冒着氣泡，汩汩湧出的鮮血迅速的暗淡，濃稠。唯有那雙并不漂亮的眼睛仍然頗為猙獰的圓睜着，雖然已看不到瞳孔，卻還牢牢停留下了死前最後一瞬所見，那道異常筆直無情的劍光。

莫丁直勾勾的看着那雙眼睛，忽然嘴一咧，鬼叫鬼嚎的大哭起來。

道長遞給他手帕，卻沒有安慰他，而是趕緊拿了地上的琉璃瓶，又在桌上放了公物賠償費，快步走了。

他沒走出幾步，身後勁風驟起。

——秀姑娘死前最後一刻，是在用手中的弓弦暗器瞄準對手，此時屍體的肌肉收縮，那枚暗器打了出去。

道長沒能防備這奇跡般的，來自死人的攻擊。

暗器打碎了他手中的琉璃瓶。

瓶子裏翠綠色的煙霧頓時飄散，很快布滿空間。莫丁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随即感到頭腦中霎時滿是混亂嘈雜，連視野都開始扭曲，一陣幾乎劈開腦殼的劇痛之後，他失去了知覺。

***

莫丁再恢複意識，是被狼牙兵一鞭子抽醒的。

——那日他在驿站昏倒後，被道長送到了附近的醫館。當天晚上，狼牙軍打進了醫館所在的小街，街上居民盡數被擄，全都發配做了苦力。

此後，莫丁在狼牙軍的運糧線上幹活，一幹就是一年。

……這次是不是徹底脫離陣營孽緣了。他想。

然而想及如今缺衣少食，還經常挨打的煉獄生活，他覺得過去那些雞飛狗跳鑽桌底的日子簡直是天堂。

就在莫丁越來越深切的懷念過往之時，陣營鬥士們真的來了。

浩氣盟從南面，惡人谷從北面，一同包圍了狼牙軍的糧草車。

莫丁歡天喜地的鑽進了車底下，看紅藍衣裝的大俠們如砍瓜切菜般輕松消滅狼牙兵，就連那運糧的将領，挺出名的庫瓦察姆都不得不棄車而逃。

“是正邪兩道的大俠們聯手來救我們啦，馬上我們就能回家！”他高興得眼泛淚光，跟其他難民緊握着手抱成一團。

然後他發現，自己又高興得太早了。

随着狼牙兵越來越少，糧車到底歸哪個陣營成了越來越迫切的問題。

于是狼牙兵還沒全打完，兩邊陣營先對打起來了。

雙方勢均力敵，戰況異常激烈，幾個時辰都沒分出勝負，所以莫丁他們也就幾個時辰縮在車底下，眼看着最後一班能送他們回家的驿站車揚長而去。

直到時近深夜，地上紅藍兩色的屍體堆疊了好幾層，莫丁才勉強從稀疏了一點的刀光劍影後探出頭，看看外面的情況。

他一眼看到了一個紅衣服的唐門女人。

不知為何，莫丁在看到她的瞬間，忽覺一年前驿站裏琉璃瓶破碎時的煙霧和香氣，又開始在頭腦中蔓延。

更奇怪的是，随着香霧漸濃，那時死去的，秀姑娘的身影竟和更早見到的惡人谷軍娘一起從意識裏莫名的浮現。片刻後，他又見漫天的紅楓葉飄落，覆蓋了這兩個半透明的人影。

楓葉雨的最深處，是一個莫丁從未見過的少年道士。

少年背對着他，手中的一塊寶石清光漸起，緩緩将前方的深紅映得亮如血玉。

仿佛在鋪就一條流光溢彩的騰空之路，一直通往天堂或地獄的盡頭。

恍惚中，莫丁幾乎不由自主的從車底站起身。

***

“你幹什麽！危險！回去！”看到有個百姓從車底鑽出來直盯着自己看，甚至要直接走過來，唐小翼當即撲過去一把将他按回了原地。

大約是她的動作太粗暴，莫丁一屁股坐倒後，竟誇張的大哭起來，不過他也再沒敢冒頭。

唐小翼走回去繼續打架。

作為惡人楓華谷據點的主力精英，這場奪糧之役她已收了上百個人頭，卻仍然毫發無傷，精神奕奕，正饑渴的尋覓下一個更強的對手。

她現在的目标，是對面那個高個兒道長。

這個浩氣道長不僅很會殺人，還很會救人，自己收了上百人頭的同時，還上千次的從她和她的弟兄們手裏搶回就要到手的獵物。此役浩氣盟原本無論人數還是戰力都遠居于劣勢，卻因為他的存在，戰局硬生生拉鋸到現在還沒分曉。

——最讓她感到叔可忍嬸不可忍的是，此人如此橫行戰場，竟始終沒拔過劍。

現在，雙方的普通弟子都精疲力竭，傷員也退下前線，戰地上已經沒幾個人，此役的勝負終局，就在他們幾個精英的手中。

如此月黑風高夜，正适合來一場痛快淋漓的決鬥。

作者有話要說： 1.又一個劍三文，歡迎來玩~

2.名詞解釋：

凜風堡是惡人谷的大據點，武王城是浩氣盟的

謝淵和王遺風分別是浩氣盟和惡人谷的老大

滅天魔王是惡人谷12級戰階，極道魔尊是14級（最高），武林天驕是浩氣盟14級

蒼爹是蒼雲成男，軍娘是天策成女

後文應該沒什麽需要名詞解釋的了

3.下章話筒轉給炮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