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赤霄原本正在縫自己的背包，忽聽唐小翼出聲，他轉頭看她。

早在昨晚，初次見面那一戰，他就感覺到了她的特殊。

事實上，就算她那招空中追命威力驚人，也沒可能損傷赤霄紅蓮這等神兵的。

它會被完全擊碎，只因那一箭到達的瞬間，它的主人突然放下了所有的防備與戰意。

那并不是理智，甚至不是情緒的決定，而是仿佛于冥冥之中，感覺到那一箭中所裹挾，來自發箭之人的某種獨有氣息後，潛意識忽然撤去了一切心防。

——他本就是修道之人，時常觀省內心，因而可以清晰的區分意識表裏的差別。

——同樣的，以他的修為，就算還到不了完全理性的境界，卻早已不會讓這樣沖動無緣由的直覺控制自己了。

所以，這個明明完全陌生的，敵對陣營的唐門女人，為何竟能讓他的潛意識突然越過強大的理智，以至于關鍵的對敵之時，擁有着靈性，與他心神相連的赤霄紅蓮做出了錯誤的反應？

……是她與自己有舊？有一段因果要償還于她？

早在昨日，赤霄就有過這樣強烈的，幾乎就要肯定的猜測。

想及此，他下意識的伸手，拂上那支昨晚一戰中摔壞的銀發簪。

按照師門的教學慣例，現在的他本應已結束歷練，回到純陽閉關修行。他還留在楓華谷任職最後一個月，不過是為了完成一個十年前的約定。

——想再見一見那個笨手笨腳，輕功極差，簡直不會機關術，卻偏偏數年如一日艱難攀登上楓華谷的最高峰實驗機關翼，只因想自由翺翔于天際，親手觸摸到白雲與星空的唐門女孩。

是她引他入道，給他機緣，讓他擁有了一段至今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他不知她算是恩人，朋友，知己，或是未來更親密的羁絆——

卻能毫無遲疑的确認，如果世上有人與他的因緣深刻到超越了理性，她必然是最重要的其中之一。

我所要了卻的因果……到底……有沒有可能是你？

恍惚中，赤霄再次去看唐小翼的發間。

當年的唐門女孩送他作為十年之約信物的發簪，他也同樣送了她一個藍色款。那時兩人約定分別後各自時時佩戴，直到十年後回到楓華谷憑此相見。

但眼前的唐小翼用紅繩子随便半束着一把挂滿暗器的大馬尾，顯然從不戴任何發簪。

不是你。他想。

他的唐門小妹妹衣衫端素，姿态文靜，談吐謙遜有禮，心性堅韌平和。

而眼前的女惡人穿着暴露，舉止粗魯，一口流利的粗話，內心還既敏感又暴躁。

……惡人谷就是再變态，也絕沒可能把一個堪稱天生道心的好姑娘折磨成這副德性。

即使她們眉眼如此相似——

唐門本就是家族，高階弟子血緣更近，他還沒見過長得不相像的唐門。

——而最能确認唐小翼并非約定之人的證據，正是發生在剛才的第二戰。

赤霄其實不很在意糧車打什麽旗號，他自有辦法讓它最終歸屬浩氣盟。他會不依不饒與唐小翼相争，甚至故意使計激怒她，不過是想再試驗一次赤霄紅蓮的反應。

情況果然有了巨大的變化。

這一次，他面對她時潛意識仍舊莫名占了上風，但卻不再是無緣由的失去戰意——反而是無緣由的強烈敵意。

以至于他的理智明知唐小翼并無殺心，赤霄紅蓮還是在她靠近時，自行構成了最嚴陣以待的攻擊架勢。

——仿佛是他的潛意識已體認到前晚的反應并非自然，更像是被來自對手的負面外力影響，因而今日這一戰中，表現出了遠勝于必須的防備和警惕。

——這就是這一系列反常最可能的答案。

赤霄垂眸去看手中的玄晶。

金色的晶體表面，依稀有一道淺淺的暗痕，雖已近消解，仍然肉眼可見。

玄晶是應天地正氣而生的至寶，不僅可作神兵，亦可吸收消解世間兇煞。

它表面這道代表着風水煞氣的暗痕，正是方才莫丁來勸架，直接靠近它時産生的。

其性狀與一年前的驿站中，琉璃瓶破碎放出的氣體在玄晶上的反應幾乎完全一致。

赤霄是喬裝頂替師弟執行那個争奪任務，并不知曉此瓶有何用途，以他的道家修為，也無從體驗吸入瓶中物質會對人造成什麽影響。

但現在，結合這兩次戰鬥，還有當時在場的另一人莫丁的反應來看，那應當是某種屬性陰邪的類致幻劑。

——準确的說，是能讓擁有者以幻境影響，甚至操縱他人的超級武器。

正因此，莫丁才會在接觸唐小翼後，産生那般幻覺——那其實是可能擁有某種特殊體質的她，在沾染莫丁身上的瓶中物質後，無意中用出了這種物質真正的力量。

這種物質在普通人身上沒什麽用，但與特定之人結合，卻能夠如此強大。

——僅是從莫丁那裏吸收到少量成分，唐小翼的致幻能力竟已能影響到一位修道者的潛意識，并成功在昨晚雙方皆全力對決的最後一擊中，讓形勢離奇的偏轉到對她最有利的方向。

——當然，她本人似是對此毫不知情。

赤霄将玄晶放回了已經縫補完的背包，只注視着唐小翼頭上那枚代表極道魔尊的戰階信物。

很可能，唐小翼就是惡人一方所安排，原應使用琉璃瓶中物質的人形武器之一。

同樣的，浩氣盟中也應有這樣的人選——比如他那個走火入魔的師弟。

他們如此強大而關鍵，以至于陣營雙方都不容他們存在任何差錯——

琉璃瓶的成分中，除了這種難以被常規手段檢測，如煞氣般性質陰邪的幻境物質，還有江湖上很常見，可歸屬為毒/藥的，真正的致幻劑。

赤霄昨晚給莫丁看脈時，正是察覺到這種現已流失，只餘無效殘跡的藥物。

此藥的用處是讓中毒者自身産生特定的幻覺，與“煞氣”結合，可以讓人形武器們以陣營戰略計劃好的幻覺內容，操縱對面的敵人做出己方想要的行為。

莫丁與唐小翼接觸時，毒/藥很可能随煞氣一起傳遞給她，所以莫丁當時所見人影，可能是惡人希望對手看到的景象。

三個人影分別是軍娘——陣營據點領袖，秀姑娘——奪瓶之戰的敗者，可能的人形武器之一，還有在楓林中，手持玄晶的，少年時的自己。

赤霄已隐約想到了某種關竅，如果所料無誤，它應當足以左右此地陣營相争的終局。

但以現在所知的信息量，遠不能下任何定論。

現在答案就很明确的，只有一件事。

他微微阖上眼睛。

——蒼爹和軍娘兩位正人君子，為何竟不約而同的策劃起這等卑鄙手段。

致幻劑的藥力雖不至于對習武之人有什麽實質損傷，卻畢竟是不入流的毒/藥。

就算人形武器們知情，并做好了覺悟，給本陣營的将士下毒，也是絕無推脫的缺德惡行。

至于從風水詭異之地提取煞氣，再做成藥物帶入正常區域，更是連公德都違背了。

若只是為了陣營，蒼爹和軍娘做不出這種事。

能讓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敵人，只有一種。

——國賊。

三年前，安史之亂爆發，而執行奪瓶任務的時間，正是楓華谷，乃至全國都形勢危急的存亡之刻。

現在想來，那個任務為何非要在驿站進行；為何上個月，兩陣營幾乎不惜代價的将位于骁果營的狼牙軍戰線逼退向北方，即使此舉在楓華谷全局并無戰略意義；為何昨日陣營會剛好劫獲莫丁所在的狼牙糧車；為何偏偏是他們三人運糧去楓葉澤，又必須經過一段由神策軍把守的官道——

這些信息已漸漸串成了一條線，指向了一個已開始浮出水面的大計劃。

甚至，為什麽蒼爹和軍娘如此默契，以至于他們領導的幾乎每次陣營沖突，雙方都是戰力相當的拉鋸戰，導致諸多人員消耗，據點版圖從無擴張……

顯然也是這個計劃一箭數雕的重要部分。

——如今戰時，兩陣營固然都在朝廷統籌下保家衛國，甚至在某些地區堪稱救亡于水火，但它們所擁有，遍及全國的據點工事，足以守衛或摧毀整個城鎮的重裝備，還有戰力堪比最精銳士兵的數萬武林人士……

沒有哪個帝王會對此泰然任之。

赤霄很理解蒼爹和軍娘如此安排。

——因為，他們除了是陣營的領袖，還是大唐的軍人。

在為本陣營盡職盡責的真心之上，還有對李唐王朝，對整個國家的徹骨忠誠。

即使要為此犧牲諸多武林同袍，甚至犯下伴随終身的罪孽……

也……必須……？

……正如自己現在，明明有辦法用玄晶完全消除莫丁攜帶的幻境煞氣，或是将煞氣全部轉給唐小翼，使莫丁與此事再無關聯，卻不去那樣做。

——前者是為國家，後者是為陣營。

即使這是把一位無辜弱民卷入棋局，明知此行後半的旅程，絕非他能承受的艱險……也……

默然想着，赤霄試着握起手指——

卻只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沉重與無力感，正迅速的蔓延全身。

***

同一時間，唐小翼也在注視着忽然開始發呆的赤霄。

看他将手伸向腦後的發簪，她幾乎也要下意識的做同樣的動作了，卻到底并沒有。

——早在一年前，她的純陽小哥哥送她的藍發簪就丢失了。現在，她已經習慣了沒有它的日子。

一年前，兩陣營争奪琉璃瓶的一戰中，唐小翼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秀姑娘。很快，她查到了殺她的兇手，那個浩氣盟的純陽。

她認得他。

——他是秀姑娘的愛人。

秀姑娘曾偷偷帶他來惡人谷據點，獻寶似的給自己介紹他有多麽多麽好，随後兩人在據點最高的屋頂上秀了一整晚恩愛，直到自己實在看不下去，借口說替他們放哨，然後有多遠跑多遠。

所以，唐小翼實在是萬萬沒想到，那個看來挺重情的小道長竟會為了陣營任務，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愛人。

她出離的憤怒，在逮到他獨處的時機後，直接不留餘地的出手暗殺。

他的武功很高，按理說，應當會發現她。

但他沒有。

而是就這樣毫無反抗，不出一聲的死去了。

意外省下了一場惡戰，順利的為好友報了仇，唐小翼激動得當場哭了，離開現場時沒看清路，腦袋撞上了門框。

等她發現自己頭上的藍發簪信物丢失，趕緊跑回去找時，浩氣盟的人已發覺屍體，聚衆警戒，她再沒機會把發簪拿回來了。

小心翼翼保管它整整九年，卻在最後一年功虧一篑。

“……其實也沒關系。”蹙眉片刻後，唐小翼擡手一甩鬓邊的長發，很快淡定下來。

“雖說我們長大了變了模樣，沒有信物不好相認，若是你的話，我還是一定能找到的。”

如果對方還帶着信物，她立刻就能認出他。

如果對方的信物也丢了，她也可以在那約定之地一直等，一直找他——

直到遇見那個同樣在一直等，一直找她的人。

還有十天，就到約定之日了。

等做完這個運糧任務，她就會換回端莊的衣裳，複習好久遠的淑女禮儀，然後抛開一切事務，去完成那跨越過十年的，最美好的重逢。

……哈，想想就有點小激動。

唐小翼托着腮希冀着，不由自主的翹起嘴角。

“……我的純陽小哥哥，長大了是什麽樣子呢？”她一邊想，一邊細細端詳着眼前的道長。

作者有話要說： 1.道長跟劍一個名字，都叫赤霄= =，一方面是因為我不喜歡起名字，一方面劇情上也會有一點意義

2.這章提到的煞氣可當做某種特殊化學品，同理，玄晶也是

本文似乎沒法走近科學，但還是能盡量走近黑科技的

3.我覺得蒼雲天策作為官兵，能加入仿佛軍閥的陣營是很神奇的事情

文中無責任腦補了一下可能的原因

不過放心，這條線不會黑化，本文會是全方位的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