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不知不覺間，時刻已近，糧車到達了楓葉澤。

狼牙軍居然真的沒在那裏。

唯有硝煙彌漫中，滿目層疊的廢墟與屍體，揭示着大約一個時辰前，這片戰場有過何等慘烈的勝負交錯。

山下的惡人谷據點被炸塌了大半，是神機雷的痕跡。

——顯然，雖說兩陣營此次合作馳援官道地區，楓葉澤內原在進行的互毆卻并未因此而停止。

估計是山上的浩氣趁着下山與惡人合兵之機，順路往對手的據點裏扔了幾個雷。

“……從而做出自相殘殺的樣子給狼牙軍看，好讓他們輕信此戰可勝。”

見一片瓦礫的惡人據點內實際無甚傷亡，唐小翼如此确定。

“——但就這麽假公濟私炸了我們的工事，浩氣你們很會玩哈？！等着！我們定要把你們的據點全端了！”

她又對身旁赤霄的側影狠狠龇了龇牙，才擡頭去看山上浩氣據點的情勢。

建築物勉強完好，大旗卻已倒伏。制高點上，只有狼牙軍的灰旗幟歪歪斜斜的随風亂飄，無人看管。

——狼牙軍似乎是占領下此地沒多久，即倉皇撤離，不僅戰場未打掃，連許多辎重物資都未及帶走。

唐小翼駕車越過滿地雜亂，從高處回望紫源山方向。

那裏的狼牙軍主力仍在趾高氣揚的追擊，沒有任何來自楓葉澤的支援跡象。

……那麽，此地的敵軍撤離去了何處？

她想着，停下糧車，三人一起進去據點。

***

先前山道上絕大部分是狼牙軍的屍體，唐小翼心中還驚嘆過蒼爹軍娘的詐敗計竟如此出神入化，居然沒怎麽損失己方兵力，就能讓狼牙軍自以為已得大勝，徑直猛追向死地。

但現在，她卻不得不承認，世上果然沒有不舍孩子就能套到的狼。

——據點區域內，紅藍衣裝的陣營俠士與灰衣狼牙軍的屍體層層交疊，有些狹窄的房間裏，屍體幾乎塞滿了門框。明明已過去許久，滿地的鮮血卻因為太大量而遠未凝固，深夜無月，沒過腳面的血泊卻還能泛起陣陣看得見的漣漪，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波濤，要将此地任何一絲生機都吞盡。

——顯然，此地留守的惡人與浩氣最終合兵一處，為從狼牙手中保衛這最後的據點全員陣亡。

——狼牙軍史無前例的大勝，全殲了“自相殘殺”，兵力空虛的據點守軍，确信外面的對手已成陡失本陣，慌不擇路的喪家犬，才放手向紫源山追擊。

以堪堪過千人的犧牲，實現了對敵近十萬兵力的調動，應是一場出色的奇謀。

但是……

唐小翼一路低頭查看着屍體。

雖然至今沒見到認識的人，她的肩膀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赤霄加快兩步，帶她徑直走到主将的房間。

房間裏，衆多背靠着背互相守護而死的惡人與浩氣俠士身後，他們在地上找到了一張小紙條。

上寫：“糧車走官道，速去洛陽。”

——如今楓葉澤淪陷，陣營主力又撤往遠方的紫源山，将糧車就近送去同樣激戰中，幾乎資源斷絕的洛陽地區，确實是最合理的做法。

紙條下方有蒼爹和軍娘的簽名，它們不能當代表路引和交稅證明的旗號用，卻能讓三人得到塞錢通關的由頭。

而在這張紙條旁邊，還有另一張折起來的薄紙。

——神策軍給出的，蓋着主将印鑒的通關證明。

——它能讓他們不費一文，順利走過從楓華谷到洛陽的全部關卡。

文書是軍娘的字跡，卻極其潦草，邊緣拖曳的墨漬裏，甚至有幾處隐約沁着血色，顯然是戰時倉促寫就。

但是，怎麽可能？

通關印鑒屬于屯兵于官道後方的神策主力将領。那支軍隊何等德性，唐小翼已經親身見識過，他們的主将怎會突然将印鑒送到激烈的戰地，如此配合的幫忙放行？

軍娘他們再有手段，也沒可能一夜之間把統領數萬的神策主将給撤換了吧？

唐小翼這樣想着，又在滿地狼藉中翻到了另一件東西。

軍娘的紅繡包。封口貼着一張紙條，上寫“三月十五拆開”——是五天後。

應當是給她的。

唐小翼收好，把牆角另一個同樣面料款式，只有顏色不同的藍繡包交給赤霄。

“這該是蒼爹的。是給你的任務吧。”她看到上面同樣的“三月十五拆開”字樣，又見和紙條別在一起的，額外的一朵小紅花。

“呼……居然還給你獎勵小紅花。你這一路都做了什麽好事？說來聽聽。”自覺心情壓抑，唐小翼趕緊挑個話頭緩解一下。

赤霄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像是脫力般，一下靠在了牆上。

“喂你怎麽了？”唐小翼一驚，随即想到此地逼仄的血腥氣對身體尚處虛弱之人可能有害，趕緊扶住他的手臂将他帶出了房間。

兩人與門外等候的莫丁會合，回去糧車，駛往山峰背面的洛陽官道方向。

***

越過山峰，看到另一面的景象，唐小翼差點驚呼出聲。

那裏是數萬正揮師進攻的神策軍，已将原在山上的狼牙軍盡數驅趕往山下的平地。

——正是今日傍晚所見，神策屯兵營地內那群兵痞。

但現在，他們兇猛撲向敵軍時，竟是全無半點先前的畏縮散漫，仿佛從頭到腳變了個人。

——或者說，變得不像人。

以唐小翼的視力，能瞧見那些神策軍不正常的面色與眼神。

與下午在關卡戰地見到的狂暴狼牙兵相同。

——顯然，有人在神策營地放過那種未知毒氣。

她也能聽見這些士兵音色怪異的不停大喊“賤民，敢打我？老子宰了你！”“小妞別跑！”“收稅了！值錢的都交出來，否則扒你全家的皮！”……同時猛追顯然被吓壞的狼牙兵，什麽亂七八糟的進攻都有。

——看來毒氣的作用并非簡單的使人狂暴，而是引導人心中本來的欲念，才能化為攻擊力。

——而她不知道的是，先前三人駕車離開神策營地，赤霄有意路遇一處被神策強征來做苦力的民夫營，引她随口斥責的一句“這幫兵痞殘害百姓倒有這狠勁，為何還不去打狼牙兵”，才是引導着本無目标的狂暴神策軍，集體攻向此地的原因。

“……萬萬沒想到，那枚通關印鑒是這樣帶來，楓葉澤的危局會以這種方式解除。”

唐小翼抿唇想着，繼續觀望四周。

因為神策的進攻沒有章法，一路上他們與狼牙的屍體數幾乎是五比一，想來等此處一萬多狼牙兵死完，原本過十萬的神策主力也将不成建制。

在一堆屍體裏，她還看見了神策的若幹将領，包括那個擁有印鑒的主将。

——這樣一來，軍娘他們不止能撤換關卡守衛，連整個神策軍都能洗牌了。

“……道長，按你的判斷，是什麽人在神策營地放毒？”沉默片刻，唐小翼問。

目前來看，她認為此人，或其所在勢力，與他們立場基本相同。

傍晚時，關卡戰地上的毒氣也應與此人有關。當地被激發殺戮本性的狂暴狼牙兵若無人打攪，其實會自相殘殺，當時三人已親眼見過多次。想來是此人有意在那裏清掃殘敵。

“但這種手段……太缺德了，簡直是罪過。”想及此，唐小翼下意識的嘀咕出聲。

——先前那次若不是有赤霄淨化，關卡附近的村鎮必成污染禁區。

——而眼前這次，與神策軍營緊鄰，被征用來修建官道的上萬民夫們，再無可能幸免。

據唐小翼所知，蒼爹軍娘都幹不出這種事。

他們先打算讓三人用錢混過關，後來才倉促利用神策印鑒寫文書的事實，也說明此時神策前來解圍，是在他們意料之外。

“……喂，道長？問你話呢，你說這缺德事兒是誰幹的？”一時沒想到眉目，又許久未聽到回答，唐小翼傾身過去再問一遍。

赤霄還是沒有回答。

他睡着了。

***

繞過神策與狼牙還在繼續的詭異“戰争”，糧車走到一片勉強算幹淨的平地。唐小翼決定在此停下過夜。

“喂喂，起來！上半夜你值班！”她猛搖赤霄的肩膀将他喚醒。

“我不值班，讓我睡。此地安全，你和莫丁輪班即可。”赤霄看她一眼，又閉上眼睛側過身去。

“開玩笑，莫丁沒武功也沒江湖經驗，拿什麽守夜？我自己二十個時辰沒合眼了，今晚不能再通宵。

——倒是你，已經睡過一下午，方才又從戌時睡到子時，還沒夠？就算你身體沒完全恢複，如今也得艱苦一下，行吧大俠？”

唐小翼一蹙眉，仍舊不依不饒拽着赤霄的袖子。

“不行。”赤霄将袖子抽回去，幹脆背轉身。

“……你怎麽了？”聽出他聲音中輕微的，卻異樣的虛弱與煩躁，唐小翼的表情鄭重起來。

“……你真是有什麽不舒服麽？讓我看看。”看他臉色确實有些蒼白，體力卻似乎已沒什麽問題，她想探探他的腕脈确認一下，“我不算懂醫，常識還是——喂你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