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我想做出永不需降落的大翅膀，帶我飛臨白雲與星空的所在，我願意停留多久，就能夠停留多久。”

女孩清澈如落星的聲線打破了黑夜的寂靜。

她沒有看着站在空地上的赤霄，而是面向另一個方向，對着空無一人的樹影自顧自回答着。

——那是當年那位路人所站的位置。

路人問她為何明明身為唐家堡的小姐，未來傳承嫡傳稱號的門派棟梁，卻在本應闖蕩江湖，磨練武功的最重要歷練期滞留此地，執着于這按理不關她事的機關翼實驗，她如此回答。

“小翼姑娘已在此實驗兩年了。”赤霄聽到“過去的自己”在旁補充。

他記得那時路人聞言後，眼中隐隐閃動的波光。

——有羨慕，有悲哀，仿佛要出言勸她做一位未來的精英刺客該做的事，又仿佛忽然開始感慨自己，專注的垂眸掃過身上交錯的傷疤，腰間那些代表一方友誼也代表另一方仇怨的玉牌信物，還有那把已有了許多缺口，陳血凝結如紅沙的長刀。

——最終，那人只是遙遙望過漫天漂游的雲朵與閃爍的星光，然後伸手拍拍兩個孩子的腦袋，行禮，告別，離開。

“如果是現在的我與她相遇，我會怎麽做……？”赤霄望着唐小翼向路人回禮時，那只有世家小姐才能做到的娴靜與優雅，這樣想着。

就和那位路人大俠一樣，他也很了解唐門。

唐門的大翅膀是當世最精巧的機關，卻永無可能飛到星空那麽高，更不會永不降落，任人徜徉于天空。

——因為它是武器。

它乘風翺翔的唯一意義，只在于更快更好的俯沖，以完成最精準，最狠厲，令目标絕無生路的完美刺殺。

——唐小翼确實是用人生最好的時光，在做一件于她的家族，武學，乃至俠道都毫無價值的事情。

更何況以她那個糟糕的，堪稱毫無天賦的機關術，怎麽可能做得成與常規完全不同的新型機關翼。

……除了日複一日，成百上千次的失控與墜落，連一點收獲都不曾有過的。

就在此時，幻影人的聲音打斷了赤霄的聯想。

“小翼姑娘，如果直到歷練期結束，你仍然沒有做成，你還會找機會回來繼續麽？”

“過去的自己”将材料遞給少女唐小翼，同時如此問她。

***

幻境的另一邊，唐小翼和莫丁站在狹窄的峭壁下。

“我認識這裏……知道怎麽出去。”

唐小翼仰望身邊高聳入天際，仿佛構成一具牢籠的深褐色懸崖，還有懸崖最高處，在一線天光映照下的楓葉樹影，伸手将千機匣挂回腰後，“小兄弟，我先試試上山頂，你原地別動，待我到了，會用飛爪拉你上去。”

不知為什麽，她就是有種強烈的直覺——或可稱為來自潛意識的，無理由也不可否定的認知，使她堅信此處正是紫源山。

——即使當年千百次試飛實驗失敗，摔遍也爬遍地區內所有山崖的她同樣能确認，紫源山下從未有過眼前這般怪異的地貌。

——尤其此處四面封死的狹窄空間，結構整齊如澆築的垂直懸崖，還有崖壁上鋒刃形狀的彩色奇石，根本不像現實存在的地形。

然而，這不妨礙她着手攀登未知的險峻，一如當年曾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與知曉此地必是紫源山相同，唐小翼也有直覺，這片幻境正是由自己的潛意識構建。

心境中阻路山崖的意象，依照她記得，純陽小哥哥曾說過的解夢法——往往代表境主的心之障壁。

——所以，若她能攀越過它，不僅可成解除幻象的契機，甚至亦可能超越自己，得到被理智封存，卻始終潛藏于心的力量。

因為空間狹窄，無法展開機關翼，簡單觀察過地質後，唐小翼一挽衣袖，直接飛身躍上了山石。

然後砰的一聲摔下來。

就着莫丁的扶持，她按住流血的額角站起身，看向方才踏過的岩壁。

——明明足以承受幾人體重的花崗岩，竟然在踏上的瞬間完全破碎。

——心境中的物品，顯然不适用現實的地質規律。

看來每登高一尺，都需要一點點地毯式試驗何處可以落腳了。

唐小翼甩去手上的血痕，第二次躍起。

然後第二次摔下。

這次位置不太巧，她落地時膝蓋正撞上一處尖銳的岩石，狹窄寂靜的空間內，骨折的脆響清晰可聞。

若不是旁邊還有莫丁在場，她幾乎就要慘叫出聲。

看唐小翼滿臉冷汗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腿上傷口流出的鮮血已飛速聚成了一小灘，莫丁趕緊去翻找身上放的應急藥物，卻一時驚慌，手怎麽也伸不進衣袋裏。

就在他終于雙手顫抖着把口袋裏所有的東西都抓了出來，一路狂奔過去時，唐小翼卻已伸手扶住岩壁，慢慢坐起身來。

“……沒事，小兄弟，我沒骨折。”她聲音仍然虛弱的說着，小心活動了一下雙腿，“此處幻境源于我的意識，我作為境主，雖然仍會疼痛流血，卻不會真的受傷。”

再休息一陣，唐小翼已能重新站起來，繼續對付陡崖了。

她蹙眉望着牆壁上破碎的岩石痕跡，輕輕一晃腳尖，将地上的碎屑踹進了湍急的幻象溪流。

——唐小翼很清楚，方才這處石臺上，若是自己輕功夠過得去，是完全能在岩石破碎的瞬間借力跳上更高處的。

“……呵呵，原來沒有機關翼，我簡直不會輕功。”她自嘲的一挑眉。

紫源山的歷練結束後，唐小翼沒再繼續那個現已明了是不切實際，永不會成功的實驗，卻仍然很喜歡飛行。

如今，她已能将唐家堡制式機關翼駕馭得爐火純青，靠着它成為了神出鬼沒，從無敗績的頂尖刺客——

以至于都未曾注意過自己徒手的輕功水平，竟還是少女時那樣糟糕。

——甚至，因為早已不會像當年那般動不動墜機摔下山去，那時用血汗總結出的防摔傷竅門，她已完全生疏了。

“沒關系，忘記了就重新練。”唐小翼一點頭，再次調整過袖中可用作墜落緩沖的飛爪繩索，縱身而上。

***

半個時辰，近百次失敗後，唐小翼摸索出了能到達離地數十尺高的通路。

——衣衫卻早已鮮血染遍。

體力也開始難以支持，現在，每次失敗後已需要調息許久，才能繼續下一次嘗試。

而前方懸崖的高度，還有足足近百丈。

“唐女俠，你還是再躺一會吧，手上的傷還沒止血……”

雖然知道這是幻境，無論多重的傷都不會影響現實，莫丁卻已不忍心再看唐小翼痛得冷汗淋漓的慘白臉龐，只低頭去拽她的衣袖，“你方才不是說，能感覺到道長也在這幻境裏，而且正在峰頂上破幻的契機處，我們不如就在此休息，等他來想辦法吧？”

“不，我不想幹等着，把希望全寄托給別人。”唐小翼忍受着指甲折斷未愈的劇痛，仍舊戴回了攀岩使用的金屬指套。她拍拍莫丁的腦袋，想重新站起身來。

“可是這段路……”莫丁擡頭看着懸崖中段，布滿山壁的鋒刃狀彩色怪石，仍然不放手。

成功越過懸崖低段後，唐小翼現在到了這一處堪稱刀陣的岩層。

此處所有的岩石都是幾可斷金的銳利，即使她的唐門制服有着至為精良的金屬護甲，也仍然無法保護她在任何一塊岩石上全身而退哪怕一次。

甚至，刀陣是可以活動的。

觸碰任何一塊岩石，都可能導致附近另一個區域的鋒刃突然刺出。

——而像是這個意識幻境對境主的保護機制一樣，一旦身上的傷口過多，或是被一擊打中要害，唐小翼都會從高處直接墜落地面，然後只能等待恢複，從頭再來。

因此，到達這一段後整整兩個時辰，失敗數百次，她竟連一寸進展都沒有。

而且，沒有任何規律可找尋，沒有任何關竅可突破。

——或者說，規律就是“不讓你過”，關竅就是“必須放棄”。

“唐女俠，你也說過，你是境主，能直覺到要越過這一段是不可能的。”見唐小翼還是要站起身，莫丁愈發緊拽着她的衣袖勸說，“既然如此，我們就在這裏等道長好不好？我很怕你這樣子真的會傷到。”

“不等。”唐小翼回答。

“小兄弟，我的理智也告訴我，紫源山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地形。”她輕輕掙開莫丁的手，扶着牆站起身來，“但這處幻境真的就是紫源山，山頂真的就是我們脫困的契機，我知道。”

“所以，沒有不可能。

若是沒做成，就再試，再沒做成，就再再試。

僅此而已。”

黑衣的身影再次向着高處躍起，仍在滲血的金屬指尖劃過半空，帶起一道微紅色的光之軌跡，璨如流星。

***

另一邊，幻境山頂。

“小哥哥，我當然會回來。

若是沒做成，就再試，再沒做成，就再再試。

一定。”

作為幻象一部分的少女唐小翼如此回答着少年赤霄的那個問題。

“放心吧，待我回家，會努力學成出師，此後就能自由的行走江湖，自由的再回到這裏。”女孩繼續說着，“所以，到成年前，我會在家專心受訓，不能過來了。”

“我近日心有所悟，又得到玄晶，也要回去閉關修行，會與你同日啓程離開。”少年赤霄的聲音，“但我們……一定會在這裏再見的。”

“嗯，我與你約定，十年後在此重逢。”女孩伸出手指。

“與你約定。”少年也伸手。

兩人的指尖輕輕相勾。

有楓葉輕輕掠過他們有些交錯的衣袖，一路乘着夜風，飄向旁觀的赤霄身邊，悄無聲息的停駐在他随風揚起的發梢。

赤霄正好折下一根樹枝，另一手執着劍訣朝前跑起來，發間的楓葉随着動作掉落地面，又被風帶去了遠方。

他似乎有所覺察的回頭，卻已看不到它了。

***

懸崖下。

數不清多少次失敗，無法估計時間過去多久。

只有幻象石壁上的刀陣漸漸被境主的血色染紅。

直到方圓數百尺區域內，每一枚鋒刃都浸滿了鮮血，原本不透明的岩石開始折射出如楓華谷紅玉般晶瑩剔透的光華，這一場重複無數次的飛蛾撲火終于有了轉折。

作者有話要說： 1.道長在地圖給npc做任務，炮姐在副本跳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