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章

唐小翼看着赤霄仍有焦點的眼神，更用力掐緊他的腕脈。見他再無法站立，身旁也無物可倚靠，她當即擡起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倒向自己身上。

——若與他有足夠的肢體接觸，幻境就會解除。一旦回到現實，失去作為境主的優勢，她很清楚以自己目前的不穩定狀态，絕無可能再壓制赤霄紅蓮。

***

不知過去多久，直到與亂葬崗森林的連接全部完成，唐小翼真正成為此處領域無可取代的主宰，而赤霄肩上也被她的尖指甲掐出數道傷痕，她才終于放開鉗制，轉而輕輕擁住了他。

眼前閃過柔和的光芒，三人回到了現實的森林。

因為在幻境中走過路，他們現在已離開糧車幾百尺，是在官道旁邊，另一片陌生的樹叢。

樹叢裏全是橫陳的屍體，有狼牙兵，有神策。

還有民夫。

都是被純陽劍氣一擊斃命。

很顯然，這些人前幾日被人為放毒引進了亂葬崗區域，方才正是被此地煞氣操縱着落入幻境，表現為攻擊破幻契機，以阻止境主掌控的山賊幻影。

那些超出記憶的異常內容中，仍然會攻擊的是狼牙和神策，而全程只在求饒的，是完全無辜的民夫。

他們全被赤霄當成山賊幻影殺了。

唐小翼掃視四周，看到莫丁也在那堆屍體裏，正面朝下蜷縮在地上，一步未動。

她立即跑過去。

莫丁還活着，沒有受傷，只是挂着一臉劍氣凝成的霜花，緊攥着被整齊切成兩半的帽子，兩眼發直的不住顫抖。

見到唐小翼的瞬間，小夥子當場撲過去，抱住她哭出聲來。

随着淚如雨下，他的神智終于從極度驚恐中漸漸恢複。

然後在看到被倚在不遠處樹邊的赤霄時，又吓得驚聲尖叫。

聽到聲響，赤霄慢慢睜開了眼睛。

滿目都是身覆冰霜，死不瞑目的屍體。屍堆中，莫丁正攥着兩半帽子，驚恐萬分的瞪着他。

赤霄像雕像一樣站着，怔然直盯他們許久，忽然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我……幹了什麽……”他伏在地上不住咳出鮮血，顫抖斷續的呻/吟出聲，“怎麽會……啊……”

唐小翼跑回去時，赤霄已經昏倒在地。

她趕緊去照看。

——正觸到他的心跳在此刻完全停止。

“……不是吧？！你別吓我！！！”

唐小翼頓時頭皮發麻，慌忙狠狠一拳打在他胸口，又運指連點他周身幾處大穴，在用完口袋裏所有能用的急救藥物後，終于把一條命撈了回來。

此時，樹林中影影綽綽一陣響動。

有更多被煞氣影響的狼牙兵正高舉着武器，粗聲怪叫着靠近。

唐小翼試着運用起剛剛融合完的幻境武器，一番嘗試後，成功控制了糧車所在沿線的狼牙兵轉向退開。

“快，我們回去。”她小心的抱起生命體征仍然不穩的赤霄，又拽過另一邊的莫丁，從樹影後站起身。

到了糧車所在，兩人立即整理起各種藥物和器具。

“呼……總算是好些了。” 唐小翼把仍未恢複知覺的赤霄倚在車架上，檢查過他稍有平穩的脈搏，她重重松一口氣，“——請原諒我，這是意外。”

先前在幻境中，她為免幻境武器被奪取，情急之下出手陰狠的倒灌他內力，卻也仔細的控制好分寸，不至于傷他根本。

他現在狀況這麽嚴重，更多是因為眼見誤殺無辜，自責而致心神動蕩，才牽動原本的傷勢驟然惡化。

“唉，你啊……”唐小翼輕嘆着擦去赤霄唇邊的血跡，看向眼前官道延伸的遠方。

那一帶控制着民夫的灰色毒霧仍在，乍看并無變化，但她已細心的發現，他們先前所在樹叢方向的那一處霧氣，似乎比其他區域更稀薄一些。

像是有什麽東西，将這種人為提煉的毒霧中和了。

所以民夫才會轉被此地天然的煞氣控制，誤入三人所在的幻境中，始料未及之下，導致如今慘劇。

唐小翼繼續定睛看去，發現那處稀薄霧氣附近的草叢下有一支羽箭，附近有若幹微小的瓷器碎片。

狼牙軍的箭。

——很顯然，它才是這場慘劇的罪魁禍首。

唐小翼知道，不久前追擊他們的那位狼牙高手，戰力遠高于她與赤霄之和，即使有幻境與神兵的保護，他們兩人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但此人卻不進來森林與他們正面交鋒，反而遠遠布下這等殘忍的陷阱，要從精神上一點點玩弄，摧折他的獵物，直至兵不血刃。

……好生惡毒的混蛋。

唐小翼狠狠一咬牙。

“——所以，既有這等強敵，我們真是沒有時間，沒有餘地了。”

無聲沉吟着，她翻開手中的唐家堡出品醫療小百科，擡起指尖撫上赤霄的長發。

“你必須盡快醒來。”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必須。”

——然後猛然握緊手指，一把抽出了他發間那支她贈送的銀簪。

三千青絲散開如潑墨，逶迤鋪展在車架上，傍晚的森林霞光遍染，在發絲間折射出清亮潋滟的微紅光芒。

仿佛駐留下了天空的影像。

唐小翼一時有些失神。

直到手中下意識緊握住的發簪刺痛了手心，她才從恍惚中清醒，扶着赤霄擺好平躺的位置，轉身去打開千機匣。

“小兄弟，你按這一頁，把上面提到的藥品都理出來，按順序放這裏。”她招呼莫丁過來，從千機匣裏拿出另一本小百科，拆出其中一張紙，與一個層疊着數百個小格子的機關盒一起遞給他。

進一步指給他看盒子裏的藥瓶标簽都貼在哪後，她又去拆下千機匣上一處暗器機關，放到了另一側手邊的空處。

準備工作都做完，唐小翼摘下護甲手套，向躺在車架上的赤霄俯下身，直靠近到能清楚感覺他微弱的心跳和呼吸。

……那時的青澀少年，竟已蛻變成如此天人之姿。

近距離凝望故人美麗蒼白的容顏，她下意識的微微屏息，旋即又嘆一口氣，伸手拂開他被冷汗浸濕的額發。對照書上的經絡圖，她以指尖沿着眉角到頸項的線條，輕柔而仔細的描摹而過。

再看一眼書頁，唐小翼繼續揭開赤霄的衣襟，以沾着标記色的指尖輕輕按上他的胸口。

白玉般光潔的肌膚上，除了十年前遭遇山賊時為保護她所受的刀傷，還有她方才在幻境中掐出來的數道淤痕尚未褪盡，竟是完全沒有其他傷痕。考慮他身為成日浴血厮殺的陣營戰将，這簡直是奇跡般的成績。

——他的武功智略也已如斯長進，堪稱不複吳下阿蒙。

……但是，偏偏是最重要的個性，氣質，還有心性，居然硬生生從她最喜歡的樣子，變成了她最不喜歡的。

唯一從未改變的。

只有善良。

而只要這一條，就足夠讓她不顧一切，與過去一樣深深的喜歡他。

唐小翼知道，赤霄現在一定也認出了她的身份。

但她卻不願去想，他是否還會喜歡她了。

赤霄會為陣營利益出手奪取她的幻境武器，卻也會毫不猶豫的冒着反噬風險解除束縛，僅僅因為聽到了她的一聲尖叫。

而她卻能在認出他的下一秒，毫不猶豫的親手将他重創。

為了陣營職責，這沒什麽可後悔或是愧疚。

但也正因此，她徹底失去了與他相認的立場。

唯有等做完這個任務，前往紫源山踐行十年之約時，他們才能抛開一切職責大義，卸下一切世俗僞裝，只以最本真的面貌坦誠相見，安然将自己的全心都交予彼此。

到那時，沒有隔閡不可消融，沒有虧欠不可補償。

雖然現在的唐小翼已開始不能确定，赴約時的自己到底是卸下僞裝，還是穿上僞裝了。

——從認出故人，到動手傷他之間的轉換，實在是太快太快。

——快得仿佛，後者才是本能。

……或許，這也不見得是壞事。

至少現在不是。

“……道長，原諒我，必須對你下更狠的手。”她心中再無猶豫。

***

另一邊，莫丁已經整理好了唐小翼交待的藥瓶。

手中一時再沒事情可做，他又不由自主的回憶起幻境中，赤霄差點殺死他的驚魂一幕。

明知道赤霄不是故意，重手擊殺山賊幻象只為保護他們三人能安全回到現實，當時的滿地屍體血泊裏，他那與往常一樣平靜淡漠的姿态與神情，還是如噩夢般莫名纏繞在莫丁意識深處，怎麽也無法擺脫。

他下意識的往車架另一側縮了縮，轉而專注的看着唐小翼的動作，以盡量轉移注意力。

傍晚入夜的迷蒙光線下，裝扮風騷的女惡人伏在上衣被完全拉開的純陽道士身上，塗着紅蔻丹的手指動作輕柔而細致，正在一寸寸按撫身下人光裸的胸膛。

殘陽勾勒着女人熱辣豐滿的曲線，還有指尖在男人肌膚上緩緩劃過的妩媚弧度，為眼前場景額外鍍上了一層暧昧的光暈。專注靜谧的氣氛中，唯有風吹過遠處樹葉，不時傳來溫柔的聲響，仿佛愛侶交頸時情不自禁的輕吟。

明知這應當是她在準備某種治療，莫丁的小腦袋裏還是猛烈升騰起衆多粉紅泡泡，當場把所有驚恐情緒都擠走了。

就在他開始目不轉睛的盯着香豔場景咽口水時，忽聽唐小翼打開手邊的機關。

清脆而銳利的金鐵聲響劃破半空，使他猛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