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章

那是赤霄年幼時重病卧床，師父夜間陪伴他所用的燭臺。

很久遠的物品，很普通的樣式，沒有任何重大事件與它相關。

但現在，這個他從未意識到自己記得的細節，卻在此時纖毫畢現，灼然生輝。

赤霄忽覺心中沉沉的一酸。

他知道為什麽幻境內容會有異常了。

當年，上官博玉發現了牆角裏病得奄奄一息的赤霄，立即将他帶走醫治。

他為他請來名醫會診，搜羅天下最好的藥材，毫不猶豫的拿出自己多年珍藏的仙丹。為讓病人每日吃到有營養的飯菜，他不惜讓自己長年清靜，不沾凡俗的小院整日魚肉飄香，煙火缭繞。擔心他在病中痛苦，這個生性孤僻，長期獨居的中年人甚至硬生生學會了哄孩子，講笑話，又時時體貼的注意，不去提及他的過往，以免勾起他任何不快的回憶。

——即使他全心對待的這個陌生孩子，身世平凡微末，根骨毫不清奇，甚至心性全無慧根，無論哪方面資質，都在中人之下。第一次見面時，他還很不知禮數的躺在供桌上，身上裹着幢幡，懷裏抱着蒲團，蜷縮在被搞得一片狼藉的大殿裏，活像一條這輩子都不會有出息的蟲豸。

——沒有“用處”的人，也值得被拯救，能夠被善待。

赤霄很尊敬師父，卻從未真正參透這樣的道理，因而輕易的陷入“沒用，就會被抛棄”的心魔深處。

但現在，正是記憶中那些不曾了悟，卻也無法忘懷的溫暖，成為他即将被黑暗填滿的識海裏，唯一的那盞指路明燈。

甚至，它就是力量，使他能完全憑着自己改變幻境走向，從被煞氣吞噬的危機中掙脫出來，實現了即使資質最好的天才，也不可能在此做到的奇跡。

赤霄被自己心念中的師父帶出了深夜的漆黑大殿，看到了外面的萬丈星光。

星光逐漸密集而明亮，割裂了黑暗的夜空。

巨大的光斑旋轉過後，赤霄睜開眼睛。

他變回了現實中的樣子。

但眼前，卻仍是白雪皚皚的純陽宮。

他依然沒能脫離自己的心魔。

這一次，赤霄身處自己在純陽居住的小屋，被禁锢其中，無法離開。

只能隔着朦胧的窗紙，看外面的人影以失真的快速來來往往，語聲嘈雜。

***

當年，精心醫治兩年後，赤霄漸漸痊愈，除了還有無法解釋，無法治療的嗜睡症狀，嚴重時甚至會突然昏倒，他已經和正常人一樣了。

上官博玉并未要求他必須留在純陽，但他選擇了留下。

不僅是全部的身份，還有全部的心。

大約是因為幼年被抛棄的經歷，赤霄對“歸屬”與“照護”有了執着。成為上官博玉的第一個徒弟，又迎來諸多師弟師妹後，他更是積極擔起大師兄的責任，對他們盡心關懷。

又因為師父生性溫和，對弟子慈愛有餘，嚴厲不足，孩子們卻正在最熊的年紀——

他還負責管教。

——然後成了師門臭名昭著的“惡鬼大師兄”，直至名震整個純陽。

……

“七師弟還沒起來麽？早課要遲到了！他上次已經被罵過，這次再犯，大師兄肯定當場發飙！”幻境中，被禁锢的房間窗外，赤霄見到有熟悉的人影邊走邊說話。

“沒事，不用叫他。我剛才聽師父說，大師兄病了，要卧床靜養五日，早課都不來了。”另一個熟悉的話音。

“什麽？他生病了？”一聲拍手，“那可太好了！要不咱們也翹課吧？”

當年，這幾個小混蛋以為赤霄在房間裏睡覺，一時沒捂牢嘴，被他聽見了。

他氣得多躺了一周，成全了他們整整十二個早晨酣睡如豬的偉大夢想。

這群人還未完全走出窗格區域，又有更多人出現，在白色的窗紙上投下一團更大的陰影。

“……四師兄，咱們真要故意把大師兄氣倒？我還是擔心會傷着他。”師妹有些忐忑的問。

“不會的，他就那個體質，氣昏了就是睡幾天，沒事的。”神定氣閑的回答。

“哦……可是我們這樣子偷溜下山，畢竟是個大錯，等我們回來，大師兄醒了，肯定還是一頓收拾。”

“不會的，我已忽悠了霞寶一起下山給我們做保镖，到時候大師兄怪罪起來，我們把鍋都推給他。霞寶那個脆脆軟軟的小玻璃心，大師兄可疼他了，你見他對他講過一句重話麽？有他在前面頂着，咱們妥妥的沒事兒！”

“哦……那……你那個主意真能把大師兄氣倒麽？我覺得還是得更狠一點兒……”

當年的赤霄在房間裏聽着小混蛋們交頭接耳，氣得當即出門抓他們現行，然而宿疾确實無法克服，那個嘴最賤的四師弟進一步撩撥了兩句，他竟真的當場昏倒。失去意識前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這幫沒良心的同門在互相使眼色，慶祝計劃成功。

幻境的房間裏，赤霄轉身倚到牆角，擡手緊緊攏起衣襟，不再看外面的人影。

“為什麽你們都不想入靈虛門下？聽說靈虛真人是純陽五子中脾氣最好的呀？”窗外，脆生生的童音依然清晰的傳來。

“因為靈虛一脈除了全純陽脾氣最好的師父——還有全純陽脾氣最壞的大師兄！據說只要你有一點遲到，早退，上課走神，練劍偷懶，沒好好背書……他不僅要罵哭你，還要打到你哭都哭不出來！”

赤霄十四歲，純陽某屆入門大典前的清晨，門外路過的新晉弟子如此交談。

他們來純陽短短兩天，連他住哪兒都沒打聽清楚——以至于居然直接在他門口說壞話——就已言之鑿鑿諸般“惡名”，仿佛親身體驗。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聽着幻境窗外紛亂回溯的過往，被禁锢在房間裏的赤霄卻無法發出聲音，無從辯白，只感到陣陣痛苦的恍惚。

事實上，當年的赤霄沒做什麽過分的事。

他只是為了師弟師妹能順利長大成才，在師父的首肯下，除了生活上的愛護，同時也關心了他們的紀律而已。

日常所用的方式，也只是先曉之以理，再動之以情，若仍然無效——

因為他氣質溫和，做不來兇神惡煞的樣子罵人——

只能動手揍了。

其實，赤霄在純陽當了近十年的大師兄，真正被他揍過的師弟，也就三個。

但每一個從此都畏他如洪水猛獸，恨他如殺父之仇，不遺餘力把他宣傳成活生生的“惡鬼”，直到他成了師門的人民公敵，甚至聞名整個華山。

後來，有位好心的師弟告訴他，他們如此态度，是因為他在溫和冷靜的講道理，和直接動手打人之間，完全沒有表情的變化。

一個沒有怒容的，平靜的使用暴力之人，比任何狂躁的暴跳如雷更讓人恐懼。

——通常情況下，只有變态殺人狂才有如此表現。

但赤霄深知自己不是變态，只是天性沒什麽威嚴，卻出于強烈的，“要照護同門長成有用之人”的責任感，強迫自己必須有而已。

經年累月的僞裝，看來是有效的。現在，他似乎真的長成了能承擔“責任”的那個樣子。

但也似乎，真的變成了“惡鬼”。

十年前，為了纾解成日管教同門，又成日被同門欺負的痛苦，赤霄獨自出山歷練，在楓華谷與唐小翼相遇。

觸動于唐小翼心無旁骛，百折不撓的鑽研機關翼，他也随她放空心神，抛開一切俗務，只專注于眼前的木石鐵釘。

就在日複一日，心無雜念的幫她收集材料時，赤霄挖到了玄晶。

此後，他和唐小翼分別，各自回到了師門。

回去後，赤霄憑着記憶制作了他見過的唐門工具，開始自學機關術。

——他将這種需要放空一切雜念，完全集中精神的精細技術，當做了繼續悟道的契機。

七年修行，二十二歲的赤霄武功道法都堪稱突飛猛進，機關術也小有所成。

一日 ，他為收集練習機關術的材料，無意中路過純陽後山，鎮壓赤霄紅蓮的所在。

——然後，就這麽被上古兇劍認了主。

按理說，兇劍認主不是好事，尤其是赤霄這樣年輕力弱，本性又善良溫和之人。

但是，除了幾位師長，偌大的純陽派裏，誰也沒為他擔心。

“被天下衆煞之首認主，果然不愧是惡鬼大師兄！”有人撫掌感嘆。

“聽說得到這等重寶都要經一番考驗，大師兄卻沒有，難道他真是煞星下凡？瞧那一副好像殺人不會眨眼的冷冰冰樣子，模樣還真出落得天仙一樣……唉，想到小時候咱們那樣欺負他，我就睡不着覺……現在道歉還來得及嗎？”有人忐忑不安。

“诶，你曉得麽？隔壁靈虛一脈的大師兄拿到了赤霄紅蓮！這家夥挖寶出玄晶，趕路得神器，氣運怎麽如此逆天！聽說他為人兇殘，在他們師門人稱惡鬼……難道是歹人有好命？唉，這樣的咱們羨慕不來！”有人陰陽怪氣。

消息傳開那幾日，赤霄房門外，全是這樣的議論紛紛。

它們在幻境中重現，帶來一陣陣眩暈，仿佛要将他拉入更黑暗的深淵。

赤霄記得，那幾日師父很是擔憂，屢次勸他別去傳承赤霄紅蓮，呂祖會為他想辦法剝離連接，将它重新鎮壓。

但他卻決心成為兇煞之主。

即使這會讓他真正成為萬衆忌憚的“惡鬼”，甚至很可能妨害命格，折損壽數，他也做好了覺悟。

因為，他已不再只是師門的守護者。

被師父拯救，讓赤霄對純陽産生了強烈的歸屬與責任感。

在純陽受教十幾年，他更學會了何為替天行道，無量度人。

——所以，既然身屬這個天下，自當為天下人擔一方天道不滅，浩氣長存。

然而，他本人沒那麽“有用”，即使已立志為此舍棄私情，也做不到這樣高遠的理想。

所以，他需要赤霄紅蓮給他力量。

赤霄決心參加門派為他準備的試煉——那是他沒經過通常會自然産生的考驗就被認主，純陽的師長們為他的安全負責，補充了一次人為考核，如果他能通過，即可正式成為神器之主，如果不能，他還是必須剝離連接，繼續過以前的日子。

現在，幻境的時間點，已到了試煉前五日。

赤霄曉得此時會發生什麽。

他回頭。

果然看到了紫霞。

幻境中，紫霞悄無聲息的，憑空出現在他房間裏。昏暗的光線下，他有着模糊的身形，慘白的臉龐，和一雙異常漆黑，仿佛沒有瞳孔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1.npc私設肯定有，希望沒有ooc

2.挖寶出玄晶系列

3.男主的內心世界全是黑泥——并不，只是精神污染而已。

本來覺得這種梗好玩，一直玩不夠，現在大約是玩夠了，以後不玩了，我對主角的好感度又降到了負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