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唉，道長啊……”唐小翼凝望身邊包圍着她，雖然寒芒畢露卻長久靜止，直如護衛之姿的劍刃碎片，有些怔然的放開了緊握于手中的飛镖。

唐小翼并不能真正驅使赤霄紅蓮，她不過是憑着幻境武器與劍刃中先前奪取的同類物質共鳴，在劍主遠離，失去內力供應的當下，給它一點能夠重新稍稍活動的推力而已。

它的表現，全然不會受她影響，只會遵循劍主最後一次指示。

赤霄最後一次使用它，正是三日前他試圖将她帶進自己的幻境，以讓她相助脫困。

當時，她幹脆的，殘忍的拒絕了他。

所以，唐小翼以為自己喚起赤霄紅蓮的瞬間，它會試圖攻擊，因而一直拿着飛镖，保持着最警惕的防禦狀态。

——按她的猜測，赤霄就算能理解她的動機，不恨她，卻一定會下意識的失落，會怨她的。

但他竟然沒有。

他在承受被她拒絕造成的反噬劇痛，就要徹底失去再建感應的機會時，傳遞來的最後一縷意念——

是保護她。

只是保護她，而已。

……但他明明根本不懂什麽是愛，就連酒後的醉話，那一場十年之約，都是要和她了卻因果，斬絕私情的。

唐小翼緊抿唇角，不再看那些靜止環繞在她身旁，微光清澈柔和的劍刃碎片，轉而仰頭望向天空，用力睜大越來越酸楚的眼睛。

片刻後，她伸出手，像是四天前，在紫源山幻境裏集中心神觸摸“星星”那樣，輕輕抓住了懸浮身前的一枚碎片。

這次的疼痛比那時輕不少，然而唐小翼沒有赤霄那樣好的定力，還是差點慘叫出聲。

“……我沒事。”聽到莫丁擔憂的關切，唐小翼趕緊咬牙做回了往常的鎮定表情，“我正通過道長的劍聯系他，他很快就會來與我們會合。”

“這會傷到你嗎？”隔過閃爍不定的劍刃鋒芒，莫丁依然不安的望向唐小翼正無可自抑緊蹙的眉尖。

“……會有一點。”她扯了扯嘴角，“只要調息半日就能好，沒關系。”

“所以還是盡量別碰赤霄紅蓮吧？對你來說，它可是個危險品……你不是幻境主麽，按理可以直接聯系道長的。”莫丁作為隊友，一路上也了解了不少兩人所擁有的特殊力量，因而此時愈發疑問。

“現在不能了。”唐小翼嘆口氣，“萬萬沒想到，道長心性這麽差勁，如今他中毒已深，我強行喚醒，他會很痛苦。

——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幻境武器遞進他的劍，讓他融合它們，取代我成為境主，他才能自行脫困。”

“……啊？”聽明白她的意思，莫丁頓時震驚了。

“唐女俠，你你你……不是惡人谷的麽？”

他邊說邊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仿佛突然不認識般，瞪大眼睛直打量唐小翼的臉。

“先前為免道長搶你的幻境武器，你可是……親手把他打成那樣的，後來又用那麽……兇殘的方式給他療傷，你現在卻因為怕他痛苦，打算把戰略武器讓給浩氣盟？”

“……你是清醒的吧？沒中毒吧？”莫丁越想越不對勁，伸手在唐小翼眼前來回的晃。

唐小翼回望他急切得頗有些滑稽的動作，像是嘆息般輕笑出聲，“我很清醒，沒中毒。”

莫丁摸着後腦勺，對着她真誠的眼神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難道……真是不打不相識，唐女俠看上道長了？” 他腦中靈光一閃。

回想起一路上，這兩個一風騷一禁欲的美人兒偶爾靠得近些，就是天成一副明暗互補的香豔畫面，再加那晚兩人對坐喝酒，唐小翼好像還真的抱着人家求過情緣……

——沒想到這麽兇殘冷血的女惡人，一旦動情，竟會體貼對方到不顧一切，連陣營之別都抛諸腦後。

莫丁頓覺自己又相信愛情。

——以及相信陣營鬥士也是人類了。

原本被兩人整日明争暗鬥吓得血淋淋碎一地的粉紅泡泡，此時随着他那顆少年懷春心砰砰直跳，又開始一個個在意識中膨脹。

它們晃晃悠悠的飄起來，很快填滿了他整個幼小的頭腦。

***

在兀自發起呆的莫丁身旁，唐小翼繼續将自己與幻境武器的融合重新剝離，再将它傳遞進握在手中的劍刃。

忍受着意識中愈發激烈的痛楚與不可阻擋的虛弱感，她轉身倚向車架，漸漸閉起眼睛。

開始模糊的視線裏，幽暗廣闊的森林隐去，只有身邊飄浮的劍刃緩慢的亮起。

微藍鋒芒越過漸強的寒涼霧氣。

像是穿透雲層的蒼穹星光。

唐小翼又想起了少女時的夢想。

但這一次，記憶沒有停留在原地。

恍惚的眩暈中，她覺得自己好像正乘着機關翼越過紫源山，翺翔于楓華谷的夜空。

憑着極高的技術輕松越過高空交錯的亂流，夢寐以求的雲朵與星光幾乎近在咫尺，她卻毫無遲疑的背向它們轉過操縱杆。風聲呼嘯，是她幹脆利落的收起翅膀俯沖而下。

扳機扣起，箭光疾馳，仇人飛濺的鮮血染紅楓葉。

微亮的星光下，十七歲的年輕刺客帶着那位明教弟子的首級去了父親殒命之處。小小的衣冠冢前，她第一次像大人一樣盤膝而坐，喝下人生第一杯酒，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發間代表唐門嫡傳的孔雀翎有着何等重量。

随着幻境物質繼續傳遞，唐小翼面前的劍刃碎片在力場中輕輕晃動過一個角度，恍然間，仿佛鬥轉星移。

眼角餘光感知着時近傍晚漸暗的陽光，她記起心中另一個與夢想一樣，永遠無法忘懷的血色夕陽。

“唉，秀姑娘，要是你還活着……”

唐小翼呢喃着嘆息，半睜開眼睛望向遠處的幽深樹影。春季綻放的粉色花瓣随着風紛揚于半空，仿佛記憶中那位少女曼妙的舞姿。

與秀姑娘相遇那日，正是唐小翼大仇得報，要登記退出陣營之時。

那天黃昏，昆侖與惡人谷交界，她看到這位正被數個“正道”追殺，早已遍體鱗傷的七秀坊初級弟子。

十六歲的少女持劍力敵，且戰且退，還差不到百尺就要進入惡人谷境內，“正道”再不能染指她分毫，她卻到底傷重不支，眼看就要被抓到破綻，一擊斃命。

卻無人相幫。

惡人谷城樓的哨兵顯然看到了騷動，以他們的腳力，随便跑兩步就能接應到她，但他們沒有去。

——當年的惡人谷還很弱小，城樓據點的管理者一向認為他們需要的是戰士而不是白吃飯的，見秀姑娘的武功太不入流，自然不會為她出手。

然而那時正要飛過遠處山頂的唐小翼，卻做不到無視那鮮血染遍的纖弱身影，還有那雙稚嫩的瞳孔中，最後一線倔強的光芒。

她收起機關翼，俯沖而下。

幾發迷神釘暫制住“正道”們的動作，唐小翼從秀姑娘那裏聽到了争端的原委。

秀姑娘原是楓華谷平頂村村民，十五歲時，有鄉紳欲強占村人大半田産，眼見村中弱民無法抵抗那人手下的江湖門客，她孤身離家拜入七秀坊。一年後，秀姑娘重返楓華谷，憑着在自己門派中尚不入流的粗淺功夫，竟将那些名震鄉間的野路子“高手”——還有鄉紳本人——全揍得滿地找牙。

鄉紳自此沒再找村子的麻煩，卻是将秀姑娘恨上了。他投毒毀了她的容貌，又派門客暗算，而秀姑娘也再不客氣，将兇手全數殺盡。

未曾想，鄉紳有在浩氣盟任職的親戚，那人聽信一面之詞，竟将秀姑娘認定作無故屠殺的江湖兇徒，以浩氣盟的名義發了追殺令。

憑浩氣盟的公信力，天下正道一呼百應。秀姑娘自此百口莫辯，千裏亡命，終于只能求庇于惡人谷。

唐小翼向來不聽信一面之詞，是以雖然“正道”們見她一身惡人谷紅衣，在迷神釘效力過後，不容分說圍起就殺，她還是一面與他們拆招，一面誠懇的再三詢問事由。

聽出這些人陳述中的不實與矛盾，她好聲好氣的條分縷析，勸他們別再糾纏已确認冤枉的無辜者。

奈何“正道”們表示浩氣盟絕不會錯，甚至要将她這“妖言惑衆”的女魔頭與秀姑娘同罪論斬。

眼見唐小翼擊退合圍，要帶秀姑娘高飛入谷，那些人甚至拿出火藥武器，打算将他們所在的地方——緊鄰正是惡人谷中收留兒童之所——全都炸毀。

唐小翼殺了他們。

埋葬屍體時，她将那封退陣營申請書一起扔進了深坑。

“別怕，從今往後，我會保護你。”

她對秀姑娘說。

“——我會保護你們。”

那一天，告別了夢想的唐小翼，擁有了理想。

然而也正因此，她繼續學會了什麽是現實。

幾年過去，獲得極道魔尊稱號，成為據點精英戰将的唐小翼，已經數不清自己抛棄過多少個炮灰，刑訊過多少個俘虜。為了最高效完成本陣營的戰略目标，她百般容忍的為同陣營雖性惡卻“有用”的真小人提供庇護，為了保護己方像秀姑娘那樣的弱者，她已毫無憐憫的殺死了敵方成百上千個同樣年輕，純潔，也因此脆弱得可作關鍵突破口的少年少女。

……以至于到了現在，她已完全習慣功利與殺戮，就連對愛人下手，也能果斷到仿佛本能。

“道長，如你所言，我曾經真是個……挺好的人。”

剝離幻境物質的劇痛中，唐小翼擦着生理性湧出的淚水。

“現在，我會向你證明，從今起，我依然是。”

她睜開眼睛，正視着面前光芒愈加明亮潋滟的劍刃碎片。

——赤霄有着高超的道術與應對兇煞的豐富經驗，将幻境武器轉交給他，對抗擊狼牙的大局有利無害。

至于未來的陣營鬥争，唐小翼有理由相信，赤霄不會動用這種本質陰毒的邪術。

——連她都能從清醒的“人類”組成的臨時同盟中了悟幻境主存在的真正意義，以他的善良，怎可能忍心對只是理念不同的江湖同袍玩弄這種不光彩手段。

然而，就在唐小翼即将傳出過半的幻境物質時，忽感意識中一陣劇烈動蕩的痛楚。

“道長切斷了連接？！……他遇到了什麽？！”她明白過來，然而還來不及應對，就在幾乎撕裂心神的反噬中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