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章

另一邊，幻境中。

赤霄被前方的紫霞握住手腕，拽過一片片并無道路的幽暗樹影。

經過漫長的路程，他們現在的位置，四周樹木已密集成牆，區域內幾乎全然無光，再辨不清任何方向與退路。兩人原本踏過落葉時的輕響，也漸漸低弱到完全消失，只餘現實中絕不存在的，仿佛時空都靜止的黑暗與寂靜。

一直如幽靈般悄無聲息疾行的紫霞，卻在此時忽然站定。

他的停步仿佛是一個示意，周圍漆黑的草木陰影如呼應般伸長了枝條，寸寸纏繞上赤霄的身體。

赤霄心中一驚，當即本能的想掙脫它們。

紫霞卻握緊扣在他腕間的手指，瞬間制住了他的行動。

“大師兄，不要擔心，很快就會好的。”背向而立的幻影，仍舊是記憶中冰冷平靜的聲線。

“當年我雖未等你同去浩氣盟，只獨自前往太原戰地，卻并非只有艱險困苦。經此一行，我結識了衆多好友，見證過諸般情義，更做到了值得紀念一生的，最重要的事。請相信我，得遠大于失。”

紫霞說，“待來日再見，你定能看到——

我已經，和從前完全不同了。”

赤霄記得，這段話來自太原決戰之後，身受重傷的紫霞被帶往唐門休養時，寄到楓華谷浩氣盟據點的家書——也是他至今為止，實際收到的唯一一封。

那封信的主體，全是看來十分真摯體貼，以至于根本不像紫霞會寫出的親熱措辭。正因此，當時的赤霄沒費多少工夫就看出，它們其實是紫霞那位唐門好友設計的密碼。

例外的，只有方才那句話。

它雖然也承載着情報信息，卻是紫霞平日常用的語氣，仿佛是他們僅有的這次通信裏，唯一的一句，他真正想告訴師兄的心聲。

所以，赤霄早已把那封信的其他內容都忘了，卻還牢記着這句話的每一個字。此時的幻境中，它以一種頗為奇怪的剪切重現出來。

——也帶着奇妙的，不容拒絕的安定力量，竟讓他的心神完全平靜，不再試圖掙脫纏繞周身的藤蔓。

那些藤蔓伸出觸角，刺進了他的血肉。

卻既沒有帶來疼痛，也沒有使他恍惚。

反而成為他有力的支撐，仿佛它們是來自某個真實臂彎的，最溫暖而柔和的懷抱。

……就和三日前的那個夜晚，唐小翼對他做的一樣。

赤霄猛然一掐自己的指尖，用力睜開眼，要求自己停止回想，專注的只看着面前再次沉默無聲的紫霞。

完全的黑暗中，前方那一抹藍白色背影愈顯剔透如雪，溫潤生輝，比他印象中的更高挑，更挺拔，仿佛是另一個嶄新的，幾乎有些陌生的人。

赤霄一直認為，紫霞這樣嚴重不健全的幼小心靈是無論如何擔不了大事，成不了大俠的。甚至，以他那顆柔弱易碎的玻璃心，還有單純可欺的個性，連在戰亂之地生存都很成問題。

但現在，他就是做到了。

熬過了絕境，立下了功勳，成就了勝局，成為了足以被列入年輕一輩輝煌事跡的，真正的俠之大者。

而自己，明明擁有更強大的戰力，更成熟的為人，面對着更有利的敵我形勢——

卻什麽也沒有實現。

甚至在踐行護佑蒼生的理想之前，倒先學會了以它為借口，親手将本應不顧一切保護的無辜弱民推進棋局，殘忍傷害。

“……為什麽？”

在收到紫霞那唯一一封信之後，赤霄一直在意着這個問題，一路經過諸多事件的現在，它愈發糾纏成結，不得掙脫。

“大師兄，那是因為——”

雖然赤霄并沒問出口，心魔幻境中，本就是由他的意念形成的幻影人卻能同步感知他的思想。紫霞回答：

“——我有情緣，你沒有。”

赤霄頓時愣住。

怎可能有這樣的因果關系。他驚訝的想。

他分明清楚的知曉，紫霞是在完成了太原地區的任務，被帶去唐家堡之後，才和他那位來自唐門的戰友真正成為戀人的。

但現在，能與自身最深層意識對話的心象幻境中，他卻經由以往始終是自身心結的，紫霞師弟的形象，自己給了自己這個不合邏輯，卻斬釘截鐵的解答。

而且，那一句比紫霞本人的語氣更生動有力，帶着點微妙意氣的爽利話音。

分明是……是三天前……是她……

赤霄忽覺心中一顫，連眼前黑暗的景物都如漣漪般晃動起來。

心念中的紫霞正在此時轉過身，直直的面對他。

少年的眼睛原本漆黑暗淡得仿佛沒有瞳孔，此時卻帶着點點清澈柔軟的亮光，藍色的道袍衣領映襯下，仿佛停駐了高空的星芒。

他猛然抓緊赤霄的手腕，将他一把甩上了天空。

漆黑的藤蔓仍然勾連着他的身體，卻沒有構成任何阻力，反而給了他平穩的加速。

風聲呼嘯中，赤霄看着自己飛快遠離森林的陰影，迎向飄雪的深藍蒼穹。

雪花映着天光，如繁星般閃爍。

——照亮了天空最高的盡頭，那一雙迎風伸展的巨大翅膀。

唐門的機關翼。

準确說，也不是。

——不是赤霄于戰場上熟知的制式款，而是十年前，他和少女唐小翼在紫源山相伴時，她以那糟糕的機關術水平，與不切實際的要求所設計的，目标是星空白雲，卻連起飛都永無可能實現的荒謬夢想。

但現在，在赤霄自身意識構成的幻境裏，它卻輕易超越了一切物理定律，正平穩，快速，自由自在的飛翔。

這副機關翼沒有設計僞裝，星空下，金色的金屬支架熠熠生輝，燦如晨光。

光華中心的駕馭者，正是他銘記至今，十年不敢或忘的，最重要的故人。

此時，心念中的唐小翼卻不再是曾經那位文雅賢淑，眸光如落星般純淨的閨秀少女，而就是如今衣着風騷，舉止粗暴，就連表情都時刻銳意張揚的惡人戰将。

——但這樣的她，卻愈發顯得生動而明朗。

仿佛是此地一切光明的源頭，美麗得讓他完全移不開視線。

随着唐小翼的靠近，幽藍的雪花被疾風帶起，掠過赤霄身邊。

它們在纏繞他周身的藤蔓上融化，他感到一陣細微而熟悉的氣息随之傳導，逐漸清晰。

那是他的劍。

他進一步感到，唐小翼正在把幻境物質傳遞進留在她身邊的赤霄紅蓮——這等于将作為幻境主的權限，也一并讓給了他。

——那些莫名伸展纏繞于身，卻沒有帶來流血和疼痛的藤蔓，其實正是并無特殊體質的他，以作為衆煞之首的赤霄紅蓮為中介，間接完成認主的過程。

在赤霄的角度看來，依唐小翼如今的個性和信念，還有此地的敵我形勢，她突然如此舉動，顯然不是出于善意。

但現在，他卻将所有理智的推斷，甚至本能的警惕都完全棄置一邊。

——只回憶着方才，自己心念中的紫霞那番不合邏輯的回答，也不假思索，不合邏輯的直接伸出手，握住了唐小翼朝他張開的手心。

瞬間，漫天星輝綻放。

像是幻境的黑暗夜空融化後的成分，無數微藍的光點在兩人指尖相觸的剎那升騰而起，飛揚環繞，仿佛構成了一場最盛大的傳情煙火，照亮了整個空間。

輝煌光流的中心，兩人在機關翼下十指相牽，并肩相擁，一同乘風掠過森林，迎向寬闊的遠方。

從高空向下望去，赤霄看到了白雪覆蓋的道路旁，一個小小的閣樓。

那是三年前，他出山歷練，去往浩氣盟楓華谷據點的前夜，師父與他臨別相談的場景。

從閣樓的窗戶望去，他看到了師父的身影，也看到了在桌邊相對而坐的，當年的自己。

——見到“自己”意味着，他正在脫離心魔幻境的束縛，已不再是深陷情境之中，被它吞噬為一體的俘虜，而回到正常的旁觀者角度，神智清醒的看待記憶的過往。

甚至，他已漸漸能夠随心控制機關翼的前進方向，擁有了掌控這處幻境的力量。

擁抱着身邊的羁絆之人，不再避讓她的發絲拂過臉頰的溫柔觸感，赤霄将機關翼帶往星空與雲層之後，天幕開啓的那一線亮光。

飛過閣樓時，他聽到當年的自己滿懷堅信的陳述着，此番歷練定要了卻紅塵羁絆，放下雜念私情，以全心證道，成就天下浩氣長存的遠大理想。

小桌的另一邊，師父安靜的聽完，卻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反駁，只是微笑着撥了撥徒兒的鬓發，将他發間那支故人贈送的銀簪信物戴得更端正了些。

“——此行你當參悟，何時能拿起來，才是放下了。”

如今的赤霄，再次聽到了當年師父給他的回答。

他以前不明白，或者不接受這句教誨。

但現在，一切終于豁然開朗。

赤霄凝望着身旁的故人，輕柔的放開了相牽的手指，轉而将她推向高空的光輝，自己反身去往另一個方向。

在那裏，突然——或準确說，是果然，出現了飛速靠近，來自頂尖高手的鋒銳殺氣。

到達殺氣所在的準确地點，赤霄解除了幻境。

***

片刻後，現實的林中空地上，庫瓦察姆和幾個狼牙兵站在波動不穩的氣場障壁中，看着前方倚在樹邊，正艱難的擡起指尖施術的赤霄。

“……小道長居然還活着，真是太好了。現在感覺如何，有什麽要我幫忙嗎？”名震楓華谷的狼牙大将緩步越過氣場的壓力，很紳士的彎腰扶住對手的肩膀，在他耳旁柔聲關切。

赤霄睜開眼睛，無聲的直視近在咫尺的面前，這位比他強大數十倍的敵人。

——在他看來，唐小翼突然将幻境權限傳遞給他，顯然是看他一時來不及完全變成活傀儡，才果斷使他恢複清醒，好在窺視的強敵即将出手的威脅之下，最高效的為她擔任擋箭牌。

她算好了他在察覺敵人的氣息後，定會為保護她切斷兩人的連接，妥善隐藏好她的方位。

也算好了他會主動去往敵人面前，以死戰的覺悟孤身為她抵擋到最後一刻。

甚至，算好了他的體貼與心軟，知道他定會控制好切斷連接的過程，她不會因為反噬失去意識太久，一定來得及在他和對手兩敗俱傷之際，前來收走所有的戰利品。

對唐小翼會有的盤算，赤霄心中早已預料。

但他依然毫無猶豫，全心全意的，就是要保護她，就是要為她死戰，就是體貼心軟到，絕不願她多受任何一分痛苦。

因為他愛她。

這片刻前才體悟的，嶄新的信念，成為了他最強大的力量。

——他已有充足的信心與把握，今日這場死局，自己定要螳臂當車，逆風而勝。

作者有話要說： 1.上一篇文裏的紫霞能he，真的是因為有情緣= =

2.根據上一章，女主沒算計男主，只是她之前豎立的形象太差，導致男主以為她在算計= =

3.是誰給你的自信單刷公共任務boss系列

4.目測這篇文又要上10萬字了，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