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

赤霄這樣大步走到背後編派他師弟的八卦黨面前，像打人一樣砰地一聲打開窗子抓現行，心情顯然是很憤怒的。

但他此刻的表情，卻仍是莫丁所熟悉，和平日完全一樣的平靜淡漠。

——也因此，和他先前差點被誤殺時親見的一樣，足以讓人只是對視一眼，就油然而生最徹骨的寒意和恐懼。

果然，那群茶館夥計剛一擡頭看到赤霄，立馬吓得臉色發白，當場噤聲，點頭哈腰着一溜煙跑了。

他們慌張跑路時，發出了頗大的聲響。

亭子裏的青雲聞聲回頭。

“……天啊！是大師兄……！那個煞星怎麽會在這裏！”即使從他的位置看不清赤霄的表情，青雲卻立時跟茶館夥計一樣臉色煞白，聲音發抖，甚至忘了把煞星兩字說輕一些，“……要命！他發現我們了！”

他來回跺着腳，忽然一把抓住秀姑娘的手，做個把她護在身後的姿勢，同時挺身擡頭，直瞪赤霄所在的方向，“快，你現在輕功回你們據點，這裏我來對付！”

“诶？既然是你師兄，那我……好吧，替我向你師兄問好，回見。”

秀姑娘被他那副仿佛要拼命的架勢吓得不輕，很迷惑的對着赤霄并無敵意的姿态望了又望，一臉茫然的離開了。

莫丁目送那道粉色身影迎着月光踏過樹梢，直到她衣上輕紗的最後一縷殘影消失在視線，他才回過神來，用力眨着幹澀的眼睛，驚訝着方才為何恍惚。

看赤霄始終沒有要追擊的意思，青雲也終于放松下來。

或者說，是蔫下來。

看到師兄在窗口對他做個“過來”的手勢，剛才還在情緣面前氣概無雙的小師弟當即連連點頭，一路小跑，頂着滿頭汗水進了房間，手裏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忙不疊的給師兄倒茶。

赤霄塞給青雲手帕擦汗，又拽着他坐下，隔着桌面緊盯他的眼睛，“剛才那位惡人谷的秀姑娘，就是你情緣？她和你恨的那個引羽是至交？”

“唔，不瞞師兄……是。

——不過，大師兄，我談戀愛不僅沒半分妨害己方，反而是借此機會，在為浩氣盟做正事的！”

青雲把手裏的帕子揉來揉去許久後，終于主動開口。

“每次和秀姑娘相見，我都會設法套取惡人的動向，已得到不少收獲。”青雲繼續為自己辯護：

“比如，我已探明，明早平頂村驿站奪寶一役，惡人谷出戰的正是引羽，她前幾月受了重傷，秀姑娘方才透露了，她至今尚未痊愈。正好我們這邊由我出戰，明日辰時，我就會與她正面對決，天時人和，一血前仇！師兄你一直擔心的，我的那個“心魔”，也就自然消除了。

——待明日我立了大功，也會給提供情報的秀姑娘算一份，然後就帶她轉入我浩氣盟。大師兄，求你相信我！秀姑娘只是被引羽挾制了，她本人真的是好……诶？大師兄？”

青雲驚訝的看着赤霄忽然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一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

“青雲，我記得奪寶一事，是你們分堂的甲級機密。”

赤霄垂眸看着他：

“——你就這麽随便的，把時間地點全透給我了？”

青雲登時愣住。

片刻後，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寸寸漲紅。

“……青雲，你當真是走火入魔已深，連心智都要毀了。”赤霄扶住眼看要把臉浸到茶杯裏的師弟，“我再說一遍，你現在能功力大漲，不過是因恨意過甚，心結不解，行偏了功法。明日你若以這種狀态與你的心結正面相對，一定連自己怎麽死都不知道。”

話音未落，赤霄猛然并指為掌，一記手刀敲向青雲的後頸。

他将昏倒的師弟抱上床，拿了對方的衣裝和佩劍，準備給自己換上。

莫丁看懂了，赤霄是要喬裝代替青雲去執行那個機密任務。

看清他喬裝後的樣子，莫丁更進一步确認了，那個任務到底是什麽。

——正是一年前的驿站中，他所目擊的幻境武器争奪戰。

原來當年，是赤霄從倒塌的房梁下救了他性命。

也是赤霄，親手殺死了那位他莫名似曾相識，身影始終萦繞于心的秀姑娘。

而下一刻，莫丁再無法回避這種似曾相識，到底是為什麽。

赤霄翻開青雲衣襟的內袋，拿出了任務指示。

——還有一個精工細作的心形粉色荷包。

上面繡了兩個人的名字，其一是青雲。

而另一個，正是莫丁在平頂村的家鄉，那位青梅竹馬，令他思慕經年的鄰居小姐姐。

“……不！怎麽可能……不是的！”

莫丁瞠目片刻，猛地揪住自己的帽子，像是要強迫自己相信這是幻象，只要掙紮醒來就能擺脫一樣不停的搖着頭，嗚咽出聲。

但在這能讓人的潛意識比平日敏銳上百倍的幻境，面對那幾個清晰到仿佛能刺入眼球的絲線繡字，他終究再無法自欺欺人。

……其實你早就認出她了。

極度痛苦的恍惚中，莫丁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只因她毀容了，不再像以前一樣漂亮，你就不接受，不“認識”。

……當年她離家入惡人谷，你只要動動腳趾打聽一下，就能知道是為什麽。

——但你害怕被她牽連，惹上你惹不起的強權，就幹脆不幫，不問，直到逃避不知，即使她落到那步田地，分明是為保護你們村的田産，包括你的。

……直到聽說她升任了惡人谷的滅天魔王，你也沒半點膽量聯系她。

——所以她有情緣了，才不會愛上你這樣自私懦弱的混蛋。

……那日在驿站，擔任公職的你有機會，也有責任攔住道長殺人，但你并沒這麽做。

——所以你失去她了。

永遠的，失去她了。

“不……秀姑娘……道長……我……啊啊啊啊啊！！！”

莫丁瞪着赤霄負劍遠去的背影，撕心裂肺的痛哭失聲。

身邊的幻境在飛速變化，光彩斑駁，他卻只感到眼前漸漸爬滿血腥與黑暗，仿佛靈魂已堕落深淵。

***

另一邊，亂葬崗森林，赤霄騎着馬飛奔過傍晚的斜陽下，愈顯幽深的層層葉影。

對現在的他來說，堅持住不要昏倒已是能做到的極限，因而他已完全無法掌控方才所制造的幻境，甚至也無從知曉，其中是只有自己先前的瀕死體驗，還是透露了過往的哪一段記憶。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已将唐小翼——應當還有莫丁——放進了幻境構造的底層，沒有任何意識信息，只具象為彩色岩壁的陡崖深淵。

由于庫瓦察姆的精神力遠強于常人，赤霄只能做到将他拉進幻境表層，卻并不能控制，他必然還會清醒的繼續搜尋唐小翼，甚至要不了多久，就能從幻境邊緣強行突破而出。因此，将她放進幻境底層，庫瓦察姆無從察覺，無法到達的地方，才能最妥善的确保她的安全。

這是他的幻境，理論上，唐小翼是攀不上那座陡崖的。

但是，她畢竟還帶着另外一半幻境物質……畢竟，是與他因緣最深的愛人。

“……沒事，以她的頭腦，定能推斷自己必須原地隐蔽，不會亂走的。”

如此想着，赤霄再次專注看向前方，徑直去往森林邊境。

沿着民夫們鋪好的官道另一頭，到達亂葬崗森林最外層的一棵樹木，他微微轉過眼。

懸浮于身側的一枚劍刃随之轉向，湛藍光痕破風而過，直線釘入了樹幹中央。

随着赤霄縱馬遠去，樹幹上閃爍的劍刃漸暗，最終穩定在如昆蟲螢火般微亮的幽藍，完全融入昏暗的夜色中。

這樣做法，是蒼爹在錦囊裏寫好的指示。

——亂葬崗森林區域內，幻境主可以輕易控制入境的活傀儡，但離開森林範圍，控制力則會很快衰減。如果境主是全盛狀态，确實足以在衰減完前，即操縱活傀儡們進入洛陽，但現在的赤霄傷疲交加，力量不足，因而必須将同類屬性，又存儲了幻境物質的赤霄紅蓮當做中繼器沿路鋪設，擴大煞氣領域範圍，才能确保奇襲洛陽的計劃成功。

“道長辛苦了，我知你定已奪得幻境武器，現在，請根據此圖路線安放劍刃，這一步至關重要，千萬堅持住！”

五日前就準備好，裝入錦囊的地圖題頭，蒼爹這樣寫着。

“……蒼爹，抱歉。”對照地圖算好間隔，在森林外一處土丘頂放下第二枚劍刃，赤霄輕嘆一聲，微微閉上眼睛，“我……并未得到全部。”

現在這樣，和唐小翼平分了幻境物質，是否還能支持奇襲洛陽計劃的實現，其實誰也不知道。

除非……

赤霄沉默的想着，催馬加速。

入夜的冷風頓時迎面直擊，他開始呼吸困難，身上的疼痛逐漸忽冷忽熱的麻木，連眼前的景色也模糊到明暗動蕩起來。

兩刻鐘後，經過一片荒地，三處村莊廢墟，赤霄已沿路放下了七枚劍刃。

現在，地圖提示的下一個點，是前方的惡人谷據點城牆。

無力打出信號通知哨兵，他直接縱馬沖了過去。

因為衣衫浸透了鮮血，在入夜的光線下完全是紅色，惡人哨兵差點以為赤霄是自己人，但随着他接近城下，他們發覺了他發間佩戴的武林天驕戰階——還有懸浮于空中，怎麽看都像随時準備攻擊的十二枚金屬鋒刃。

“——敵襲！敵襲！有浩氣闖關！”哨兵登時高聲大喊。

因為此時距離已太近，守門的惡人副将來不及問話，當即下令全力迎擊。

瞬間，城樓上所有弓兵引箭滿弦，數名戰将躍下高牆，刀光劍影合圍，毫不留情的向着來者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