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章

“……庫瓦察姆将軍。”沉寂片刻後，唐小翼終于轉過身，“你覺得我腦子裏得進多少水，才能相信以你的立場，竟會替我們與官兵着想？”

“并非為你們着想。”庫瓦察姆不在意她的譏諷，只誠懇的回答，“只因我近日再三尋思，仍以為所謂戰争，就該是軍隊與軍隊的較量。”

“你們江湖人再神通廣大，也都是百姓——是我們軍人不可為敵，反應保護的國本。”他說：“事實上，若論立場，我應當殺了小道長，奪得赤霄紅蓮，再反控你為我所用。然而我終是放了他脫身，亦無意再将你挾持，只憑我職責，請你愛惜自身，暫且休戰，将剩餘事宜，交由雙方軍隊解決。”

聞言，唐小翼擡起頭正視過來。她一手支頤，仿佛在認真的思忖，亦如當真心有所感，以越來越真誠的眼神凝視着面前一派溫和的敵人。

庫瓦察姆耐心等待她心神松動之際，卻忽聽一聲極輕微的金屬碰撞。

下一刻，細小的火光在她指尖猛烈閃耀而起。

“再見，演講家。”

唐小翼輕挑嘴角，利落的一放手，把先前趁庫瓦察姆高談闊論時，在袖子裏悄悄裝配好，添加了數倍火藥的雷震子，直接零距離扔到了他的臉上。

暗器炸開的瞬間，她發動了同樣暗中準備好的飛爪，瞬間退進了遠處的建築群內部。

此處是赤霄的幻境中，位于草坪另一邊的構造，外層的形态是個道路曲折的街區。雖然以庫瓦察姆的功力，剛才那招改裝版雷震子大約只能讓他暈眩幾刻鐘，他要再穿越這些排布錯綜複雜的建築物找到她，卻沒那麽容易。

——在這裏，應當能夠堅持到赤霄回來。

唐小翼這樣盤算着，心中已将方才聽到的全都扔進了角落。

在她看來，庫瓦察姆所言或許有一分根據，剩餘的九分，卻都是本末倒置的歪理妄言。

不過是勸誘他的敵人放松警惕，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話術而已。

最重要的，無論朝廷如何看待陣營，陣營是否應該參戰，那也是大唐的家務事，輪不到外來的侵略者指手畫腳。

但同時，她也有些驚訝，方才自己為在庫瓦察姆眼皮底下裝配暗器反擊，假意做出好像在聽的動容姿态，引導他認真投入的高談闊論，這位印象中頗為陰險的狼牙大将，居然那麽輕易就上當了。

事實上，即使他的話并未觸動她，以她身為刺客敏銳的觀察，也不得不承認他望過來的眼神裏，真有幾分真誠。

……還有熟悉。

唐小翼正垂眸沉吟時，眼角餘光又忽見自己所在的小院落裏，幾步外的一扇窗戶打開。

房間裏，赫然是赤霄的身影。

幻境中，戴着完整紅玉發簪的，過去的赤霄正站在桌邊，手裏拿着幾片粉色的布料，還有一堆試劑，似乎是在做什麽實驗。

“這處幻境，正是道長重要的回憶麽。”唐小翼想。

根據那些試劑進一步确認此處是浩氣盟據點工房內，她當即利用起這難得的刺探機會，仔細觀察起此處地形與建築結構。

然而還沒過幾秒，有個人影從院落外跑過來，一邊扯着嗓子高喊“大師兄”，一邊氣勢洶洶的擡腿，直接踹開了赤霄所在的房門。

——是青雲。

唐小翼見過青雲和秀姑娘約會，後來更是親手殺了他為秀姑娘報仇，因而當即認出了他的背影。

“原來我真殺了道長的同門師弟，欠了他好一筆血債……！”先前一路上莫名的不祥預感真正應驗，唐小翼頓覺指尖一瞬冰涼。

而下一刻，這種寒冷又猛烈的炸開。

——她聽到青雲抓住赤霄的肩膀将他按在牆上，幾乎帶着哭腔的大吼：“大師兄！原來前日是你替我去了驿站奪寶——你殺了秀姑娘！！！”

他話音未落，牆外的唐小翼已踉跄着疾步撞向窗邊，尖銳的金屬指甲緊扣在窗框，幾乎将其上的木質硬生生刺穿。

“——對，是我。”

房間裏，赤霄的幻象仍是往常的淡漠表情，平靜的直面青雲幾乎帶着殺氣的怒視與鉗制，“若非如此，你的任務已然完敗。”

他對着青雲一揚手中已部分反應變色的兩份布料，“任務前晚，秀姑娘與你約見時送你的荷包，其上塗抹了隐性迷幻劑，任務當日，她衣衫上的特制熏香即是藥引，只等你靠近她兩尺之內，即可令你迅速失去神志，半刻鐘之內，唯眼前人之命是從——如此，你會把琉璃瓶拱手相送，可能還會很樂意引繩自縛，再做一回她的俘虜。”

青雲顯然也懂得這種試劑檢驗法，他臉色慘白，瞠目看着布料上的指示色，全身顫抖的不住搖頭，卻仍未放開掐着師兄肩膀的手，“……不！秀姑娘一定不知情，是被那些惡人利用了……一定是引羽……！她一定事先知道了我要出戰，不敢前來，才誘騙秀姑娘代替，又在她身上布下這等陰謀……”

“無論原委如何，你與秀姑娘的交情已威脅到浩氣盟的戰術執行，必須了斷。”

“……那你也不該殺她！以你的武功，要将她俘虜簡直易如反掌……！”

“然而我并沒義務寬待敵對陣營。”

赤霄凝視着青雲的眼睛，輕握住對方顯然已在他肩上掐出淤痕的手指：“——我只有義務照顧你。”

“你會走火入魔，表因是對引羽異常的恨意。而真正的根源，實是你極看重所愛之人的立場——你急于讓她斷絕與所恨的牽連，才會如此偏執，日夜只欲報仇而後快……”

他話音未落，青雲猛一揮手，轉而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

少年淚如雨下，雙手不住顫抖着收緊，連窗外的唐小翼都能透過他的指縫，看清赤霄頸項上青紫的傷痕越來越深。

但他始終沒有真的下殺手。

“……你看，斷了孽緣，你确實比先前好多了。”赤霄完全沒反抗，只有些艱難的喘息着，拿出手帕給師弟擦眼淚，“你恨引羽時全無理智，但現在恨我，顯然已曉得分寸。”

青雲怔然僵立許久，忽然腳下一軟，靠到赤霄身上哭出聲來。

幻境的窗外，一直死死盯着兩人，眼中已幹澀得滿布血絲的唐小翼終于聞聲回神。

現在的場景和視角，她已看不見赤霄的表情，但方才所見，他勸解青雲時，那一副和往常別無二致的清冷話音與淡漠神色，此時仍在她頭腦中不斷盤旋，萦繞，放大，直到以扭曲的姿态鋪滿整個識海。

事實上，最初的震驚過後，唐小翼已能理解赤霄會有意殺死秀姑娘。他們都是陣營中人，選擇了為踐行理念而戰，自然也要做好刀兵無眼的覺悟。若能有與青雲正面交戰的機會，她也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他，然後給秀姑娘上一課，什麽叫長痛不如短痛——她深知這對稚嫩小情侶的所謂“真愛”，早已成為兩陣營有心人随局擺弄的棋子，本就不可能得到光明的未來。

但是，她在陳述殺戮時，絕不會像他那樣平靜，麻木，理所當然。

——即使是為了“這邊的”自己人，殺害“對面的”敵人。

四日前的紫源山幻象中，唐小翼雖已本能的不喜赤霄過于淡定的殺伐果斷，卻并未警惕這般個性有多可怕。

但現在，得知他以如此态度親手葬送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她終于真切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與悚然——

還有憤怒。

這種憤怒急劇撕扯着神經，牽動起她本已重傷的手臂奇跡般的猛然使力。

——徑直撕開了幻境的窗框。

“赤霄……是你……欠了我血仇！”

随着唐小翼沉聲咬牙，朝前跨步，身上剛包紮過的傷口撕開，鮮血順着指尖流淌如湧，不斷滲入幻象廢墟。漸漸染紅的天地間，竟開始凝聚起道道血色荊棘，如網纏縛萬物。

“你……要我……如何饒你……！”

下一刻，她猛一握拳，幻象荊棘随之收攏，尖銳的倒刺如鋒刃直擊，瞬間撕碎了此方場景中所有的存在，光影崩裂。

草坪與建築不再，眼前唯有無月深夜的亂葬崗森林中，正随着寒風戰栗的漆黑葉影。

庫瓦察姆站在遠處的樹後，安靜的看着唐小翼滿身血跡，踉跄着一下跪倒在糧車旁。

“原來方才的幻境屬于小道長，你們各拿了部分幻境武器。”他一手支頤，猜想着這兩個并肩冒險，共擔大義的好隊友一路上是如何鬥智鬥勇，争來搶去，“若早知此處幻境不完整，境主又遠離，我随便用點內力就能脫困的。”

“……不過，看了這場戲也好。”轉念回想境中所見，庫瓦察姆又揚起眉角。

“——我倒是有些看明白，你們兩陣營為何要不停相殺了。”

見伏在車架上的唐小翼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麽，如觸電般渾身一顫，瞠目直盯車架尾端的一塊橫木，又掙紮着擡起唯一能動的左手，從千機匣裏倒出一堆試劑瓶，庫瓦察姆微微一怔。再聽此時，林中有一騎快馬漸近，他無聲的輕嘆，轉身隐入後方更深暗的樹影。

***

三刻鐘前，楓湖寨據點。

赤霄從昏迷中醒來，慢慢睜開眼睛。

此處是城樓上的房間，身上的傷都已處理。他環視四周，又看過雙手細密纏裹的繃帶，倚着床沿艱難的撐起身。

蒼爹就在房間門口，手裏拿着紫霞的機關鳥，正要把它交給一支戰将小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