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章

“小兄弟，你不妨再走遠點，把他們兩個帶去南面的石壁後，那一處地勢不會被我們交戰波及。”

見莫丁正把唐小翼和赤霄的屍體拽向遠處，庫瓦察姆并不阻止，反而出言提醒。

莫丁依言而去，将兩人放下後，自己轉身去往另一處樹後的陰影，藏好不動了。

在庫瓦察姆看來，這個氣質溫軟的少年顯然是因先前那場愛侶反目受了驚吓，不願和兩位前任隊友血淋淋的屍體同處唯一一處最安全的地方。而此處空地外的密林中滿布狂暴狼牙兵，他也沒有能力獨自逃離。

“……那麽，兩位将軍，來吧。”回頭确認過莫丁的位置，庫瓦察姆神情鄭重的肅然而立，向面前的對手行下狼牙軍禮。

蒼爹和軍娘相視一眼，亦斂了容色，以蒼雲與天策的軍禮相回。

下一刻，雙方兵刃在手，疾步向前，數十尺見方的空地上，霎時鋒芒如熾，勁風咆哮。

三人都是近戰，一招一式俱是身法相錯，金鐵交擊。雖無劍氣陰寒，亦無機關詭谲，在遠處的莫丁看來，這些既橫平豎直如戰陣，又靈巧到幾乎讓他眼花缭亂的刀槍拳腳，卻愈發顯得勢撼山河，驚心動魄。

令他尤為注目的是，蒼爹和軍娘分明是第一次這般直接的并肩作戰，兩人的合作卻仿佛已經多年攜手的老搭檔，無論集火連招，還是互相掩護，甚至是配合着賣破綻，都無需半分言語手勢，即可完成到□□無縫。根據多年圍觀陣營鬥毆的經驗，莫丁能看出兩人的武功并不算很高，但此時彼此配合，他們卻俨然擁有了頂尖強者的威力，直如所向披靡。

然而庫瓦察姆實在是太強了。

或者說，相比先前莫丁親見他與唐小翼的戰鬥，此時的他，才是真正的全力以赴。

半刻鐘後，蒼爹和軍娘都已身被數創。兩人雖然明智的節省體力，專守防禦，行動卻到底随着失血逐漸的艱難。

而他們的對手卻幾無損耗，攻勢也仍舊毫不留情，此時已招招致命。

見狀，旁觀的莫丁緊張的瞪大了眼睛，幾乎要從樹叢中探出身來，直接出言提醒。

——他聽見了兩陣營的據點守軍已到達森林邊緣待命，也看到了蒼爹和軍娘都攜帶着瞬發的信號彈，因而實在無法理解這兩個在一衆陣營鬥士中，心思分明最為理智通透的領袖人物，為何在如今難挽頹勢，生死一線之際，竟會不顧大局的孤身血戰，堅持不肯召喚自己早已安排的援兵。

莫丁直起身，正要對兩人打起手勢開口時，森林中影影綽綽靠近的狂暴狼牙兵進入了視野。

這些狼牙兵仍是面色青黑，動作僵硬的中毒狀态，但他們此時的眼神，卻不再如前幾日般完全昏昧。

——因為他們正關注着自己的主将。

雖然活傀儡們眼中那一線光明十分微弱，莫丁卻已足夠看清其中真摯如本能的關切與緊張。

顯然，若是主将遇險，他們将會以非人的狂暴舍命相護。

也顯然，只要主将一聲令下，他們将立刻以這最純粹的瘋狂與勇猛為他整隊奮戰，直至死而後已。

面對這樣的強敵，即使将據點駐防的兵力全部投入，也幾乎不可能取勝。

所以，兩位陣營領袖打算首先犧牲自己。

而對面的庫瓦察姆，居然也真的在成全這一場紳士的決鬥。

明明可以指示狂暴狼牙兵瞬間消滅對手，他卻從來沒有這麽做，反而始終約束着部下不得參與。而一旦有任何士兵誤入對手的攻擊範圍，他必會舍棄進攻，全力相救，甚至不惜在對手面前暴露自己的破綻。

因此，這場實力懸殊，不符合任何戰略考量的荒唐決鬥竟奇跡般的持續至今。

……仿佛在這片與世隔絕，一切立場與“大義”都不複存在的深暗森林裏，這三位曾經兵不厭詐，詭計百出的将領終于卸下了“職責”要求他們穿戴的層層僞裝。

——終于能真誠的，“愚蠢”的回溯起早已被沉澱于時間之外，最古老的君子之儀。

“……其實，你們人都不壞。”

眼見三人盡情施展着武功正面死鬥，交錯的鋒芒與血光愈發激烈凄豔，莫丁心中原本忐忑于正邪相争的緊張感慢慢褪去。

只留下一陣陣越來越沉重的悲哀。

他怔然片刻，無言的垂眸蜷縮回樹後，只覺那些分明飒爽恢弘，足以引人目不轉睛的槍影刀光，此時卻也像先前唐小翼和赤霄的決戰——還有他們現在的屍體一樣，讓人不忍心再看。

——不希望再發生。

現在的視角下，莫丁只能看見自己衣袋裏的赤霄紅蓮劍刃微弱的金屬反光。

方才，它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但現在，竟又開始泛起清澈的湛藍。

——而就和先前旅程中的經歷一樣，只要靠近它們，他心中原本驚惶悲傷的動蕩情緒，當即莫名的迅速平靜下去。

“你們兩個……真是……”尋思片刻後，莫丁往石壁方向橫了一眼。

他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也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麽。

回想着一個時辰前，自己為向秀姑娘贖罪，為親手阻攔悲劇而跨出的人生第一步，莫丁一點點緊握起手指，重新擡起頭。

此時，庫瓦察姆正将已然力竭的蒼爹和軍娘徹底擊倒。

“……其實，若非你們近年來順着朝廷的意圖自相殘殺，彼此消磨，即使主力前往紫源山，邊境據點守備也該有足夠兵力與林中的我軍一戰。”

看着分明已無法再站起，卻仍然并肩相攜，掙紮着握緊手中武器的兩位對手，又望了望遠處遮擋着兩具屍體的石壁，庫瓦察姆長嘆一聲：

“可惜，你們兩邊實在放不下仇怨——

所以不得共行俠于承平，只堪同赴死于敵手。”

“我自幼景仰中原武學，如今從軍于狼牙，正因不願這大好江湖淪為冤冤相報的人間煉獄。兩位放心，待我軍改朝換代，重整河山，我定會讓中原武林重回應有的祥和。”他神情鄭重的執起長刀，“——請安息吧。”

刀鋒将落的瞬間，林中一道人影猛撲而來。

中毒的神策。

庫瓦察姆驚訝的看着這位在千鈞一發之際推開了軍娘，使他殺招落空的普通士兵。

軍娘認出了他。

數個月前，一場陣營與神策合作擊退狼牙的戰役裏，她順手救過這個臨陣手抖，差點被敵兵抓住破綻殺死的膽小鬼。

此時，被煞氣所攝的他并不清醒，已刻進本能的膽怯因而尤為顯露，當年尚敢正面迎敵，此時卻只與庫瓦察姆照了一面，就吓得當場扔了武器，連滾帶爬的又逃回了森林深處。

——但同樣的，他也将當年的救命之恩深深銘記，印入骨髓。

在這片潛意識被放大上百倍的森林裏，報恩率先驅使了他的行動，甚至越過了膽怯。

望着神策士兵倉皇逃走的身影，又回憶起此人方才推開軍娘時，驚人的準确與力量，庫瓦察姆一時有些怔然。

正在此時，蒼爹看好破綻，果斷的殺招出手。

庫瓦察姆當真未及防備。

但也同樣未受到任何傷害。

——有個狂暴狼牙兵幫他格擋了攻擊，堪堪将他救下。

以蒼爹現在的狀況，已無力防禦這位撲向面前的奇襲者任何的回擊。

但對方沒有繼續動手。

救下了自家主将，确認了他的安全，亦沒有得到要求自己留下的命令，這位意識同樣仍處昏沉的異族士兵轉身退去。

——仿佛在他的本能中，“保護”變成了比“殺戮”更重要的存在，甚至，在昏昧狀态下，足以将後者對身體的支配權完全覆蓋。

……仿佛，這片分明只會煽動負面心魔的森林忽然擁有了善意，正借着它所操縱的活傀儡之手，堅定的阻止這場荒謬卻正直的決鬥中，真正發生不可挽回的殺業。

面對這宛如神跡的異象，空地上的三人一時怔然，誰也沒再動手。

“……大約在“非人”的活傀儡眼裏，我們這些清醒的人類在此地兵刃相向，才是真正愚蠢的自相殘殺。”

沉默許久，蒼爹突然出聲：

“而你自稱化解仇怨，卻不行感化，唯以幹戈，又何嘗不是徒增血債？不過是将江湖人之間的仇恨集中，轉而針對你和你的同伴——甚至你的家鄉，而已。”

聽到家鄉兩字，庫瓦察姆忽然指尖一握。

他轉過頭去凝視着遠方的森林，久久沒有回答。

但在發覺蒼爹和軍娘得了這片刻調息，正相扶着重又起身時，他又一咬牙，再度舉起了兵刃。

直到下一刻，一聲纖細的“住手”在身後響起。

庫瓦察姆回頭，正見莫丁離開了藏身的樹影，朝三人的所在跑來。

少年的臉上仍有來自恐懼的慘白，甚至聲音中尚餘顫抖的哭腔，但他急速的腳步裏，已經沒有半分退縮。

而在他身後，是成百上千的活傀儡們，有神策也有狼牙，正随他一同踏上了空地。

——然後站在交戰的三人中間，将他們完全隔開。

衆人巋然而立，武器歸鞘，分明已是調停與守護之姿。

庫瓦察姆看着站在最前方，正擡頭毫無回避直視他的莫丁。

莫丁的眼角下，青色的中毒印記正在蔓延。

顯然，這位并不能操縱幻境武器的平民少年，為何現在卻能影響森林中活傀儡的行動——

不過是以所攜的赤霄紅蓮劍刃為媒介，将自己主動接入了森林的煞氣網絡，然後以天賦的，異常強大的情緒感知與感染能力，喚起了此地的活傀儡心中，與破壞和殺戮同樣印刻于心的，另一面的光明。

所以，并沒有什麽神跡和異象。

只是一個曾經膽小怯懦，現在也全無戰力的普通人，終于正面站到了足以随手殺死他千百遍的強者眼前，全力施展了他所擁有的力量。

而在這些被激發了善念的活傀儡身後，還有另外幾個人循着騷動跑來。

——曾被毒氣誘進森林，又自行恢複了清醒的士兵們。

他們中的大部分于前日走出森林參戰，卻也有少數留下，以繼續照護仍處迷失的戰友。

現在前來的數人裏，就有兩位清醒的狼牙兵。

他們的軍服衣領上，都佩戴着一個玉石挂件。

楓華谷紅玉。

庫瓦察姆能看出，這些挂件是以林中礦産為原料徒手現做的，切割斷口是神策刀法特有的痕跡——顯然，這是此地“清醒的人類”組成同盟後，神策士兵向他們的新戰友贈送的禮物。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于紫源山游歷後，将這種美麗的玉石帶回關外苦寒的家鄉，引無數族人對溫暖富饒的中原心生向往，最終跟随他一起加入狼牙，進軍關內。

這些族人裏，并沒幾個與他一樣心懷重整河山的理想，他們只是很想像中原人一樣吃飽穿暖，戴得起美麗的玉石首飾而已。

戰争經年，族人們占領過許多地方，折損過許多同伴，但誰也沒得到過夢寐以求的紅玉。

直至今日。

庫瓦察姆心中一瞬恍然。

此時，莫丁手中劍刃湛藍的光輝愈發明亮，褪去少年臉上中毒印記的同時，亦映照着森林中随風飄揚的樹葉。在他眼中，仿佛就是當年在紫源山與那兩位少年邂逅之時，幾乎交融了天地的楓華與星光。

望着那些“複活”的劍刃，庫瓦察姆終于開始明白，自赤霄将他拉進幻境以來所見的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明明可算是中了計，他心中卻并無不快，只是神情平和的看向天空。

隔過層層樹影與白雲，他果然見到了高空之上，唐小翼和赤霄正駕馭着機關翼，向他遠遠的俯視。

——重逢之後，兩人即合作構造了與現實的森林景色完全相同的幻境。幻境中，兩人都是境主，因而雖會流血疼痛，甚至暫時成為屍體，卻實質免疫了幻境中所有的傷害，誰也不會真正死去。構造成功後，兩人随即放手相殺，誤導敵人的同時，亦徹底終結了過往的仇怨。

常理而言，一個幻境只能有一個境主，平分的幻境武器更是只會互相幹擾，不可能同時生效。但這對擁有着經年羁絆的愛侶，卻硬是憑着深切的感情與信任突破了這樣的限制，做到了本來不可能實現的奇跡。

甚至，因為庫瓦察姆在幻境中心念動搖，又完全暴露了自己與境主少年時的因緣，這位本來不可能被控制的頂尖高手，如今也已在幻境武器的操縱範圍之內。

“兩位小友，好久不見。”

仰頭望着天空，庫瓦察姆揚眉微笑，以十年前的姿态舉手見禮。

他已經能想到他們此番頗費周折的謀劃，最終的目的是什麽。

現在，他也有了同樣的打算。

專注的看着空中的機關翼漸漸接近，唐小翼正艱難的打起手勢與蒼爹，軍娘，還有莫丁溝通，庫瓦察姆做好了成為活傀儡，為他們所用的準備。

卻忽見那架形制與唐小翼當年的失敗作大致相同，以至于讓他以為仍然身處幻境的機關翼上，核心位置處瑩然亮起了金色的清輝。

——玄晶。

它正在淨化森林的煞氣。

以赤霄的功力，原本無法淨化這一整片地區，但用劍刃将它引出森林，大大稀釋了煞氣濃度後，卻已經可以做到。

薄霧漸散的森林中，庫瓦察姆看清了機關翼上倉促縫起的接口。

先前的交戰中，唐小翼的機關翼損壞，現在這個臨時修複版，是由她和赤霄擔綱設計，森林邊緣待命的陣營俠士們合力制作完成的。

本來連起飛都做不到，只是妄想的設計思路，卻在鑲嵌了玄晶做機關核心後，真的能在完全的現實中，實現了仿佛夢幻般自由的飛翔。

“應用了玄晶，你的機關翼就是我的了。”庫瓦察姆聽見赤霄對唐小翼輕語。

——雖然能免疫幻境中的傷害，兩人先前的傷勢卻并未痊愈，因此，對機關翼的控制，幾乎全由赤霄以玄晶和劍刃的感應力場完成。

“——哈，沒關系，反正你是我的！” 聞言，唐小翼輕笑出聲，更抱緊了身旁的愛人，“所以你要乖乖聽我的話，直接回去純陽治傷，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的戰友和莫丁小兄弟來完成就可以。

——還有庫瓦察姆大俠，他會幫我們的，就像十年前那樣。”

此時，已淨化完近半森林的兩人到達了庫瓦察姆所在的正上方。

如果要控制他，現在就是最合适的機會。

但他們并沒有，只是以目光致意後，遠遠的乘風而去。

而庫瓦察姆也終在此時，徹底下定了決心。

聽到莫丁的呼喚，他應聲而去。

和陣營俠士們一起把五日前做成機關的糧車改回原樣，又套上了從據點裏帶來的牲畜，庫瓦察姆和莫丁駕馭着車輛離開森林，迎着黎明時漸亮的天光，跟随着空中繼續沿途淨化煞氣的機關翼指引，徑直一路向前。

作者有話要說： 1.用愛發電：食我大雞湯術系列

2.劍三出輕功2.0時有個官方宣傳片，說到唐門的機關翼确實是用玄晶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