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祭奠
溫瑜在第二天傍晚來到機場。
許熾長得高, 樣貌氣質又格外引人注目,因此在川流不息的人潮裏, 她總是能一眼就找到他, 這次也不例外。
如今正值冬季,得知她要來見許熾, 葉靈這位對打扮女兒上瘾的老母親在昨天拉着溫瑜買了整整一衣櫃新衣服, 然後面帶微笑地千挑萬選, 才終于挑出今天的搭配。
她穿了件複古式珍珠扣翻領黑色大衣,下擺處露出一截純白百褶裙。溫瑜皮膚白皙, 此時臉頰暈染開幾束自窗口淌進的夕陽,平添些許淺淡粉色,僅僅只是一言不發站在原地,也自有一派溫雅動人的氣質。
當看見許熾時,她開心得踮起腳尖朝他揮手, 而前者也很快便發現不遠處身着深黑色大衣的姑娘, 原本陰沉黯淡的眸底兀地蒙上一絲亮色, 嘴角不自覺勾起來。
就像一只生人勿近的孤狼忽然讨好似地搖了搖尾巴。
溫瑜小跑迎上前,一看見他就忍不住笑着打趣:“許熾同學的超短期旅行體驗如何?”
沒心沒肺小丫頭片子。
他垂眸低笑,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輕輕捏上她的臉頰。溫瑜臉小,摸起來時卻又有點軟糯的肉, 像一塊白乎乎的豆腐, 一旦觸碰就不舍得挪開手。
當許熾指尖微微用力揉捏, 她也同時眯起眼睛, 又羞又惱地瞪他。然而這一瞪眼并未将他吓退, 反而勾起了許熾的興致,把食指探上溫瑜精致的眉梢,再依次劃過她小巧的鼻尖與櫻粉色唇瓣,最終反手一勾,停留在她抿成一條直線的唇角。
冬季寒涼,他的指尖與溫瑜的臉頰卻都溫溫和和,散發着紅暈般淺色的熱度。
許熾見她羞紅了臉,知趣地及時把手收回,取下圍巾粗略搭在溫瑜脖子上。
“走吧。”
圍巾上殘存的熱度灼得她心頭發麻,溫瑜輕哦一聲,跟上他的步伐。
“一周前有個學生在寝室門口做行為藝術,大冬天只穿了件自制塑料短袖……”
走出機場後人群便逐漸分流,溫瑜正興致勃勃地同許熾分享畫室裏的趣事,忽然聽見他低低叫了聲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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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想太多,順勢擡頭看向他眨眨眼睛:“怎——”
話沒說完,便落入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
許熾知道她羞于在人潮裏與自己做出太過親密的動作,可心心念念數個月未見的女孩就在身邊,要他克制不去觸碰實在太難。
現在他們站在一根巨大的長方體石柱後面,所見之處不見行人,只有建築投下的黑蒙蒙的影子。溫瑜手足無措地呆呆立在他懷裏,感覺到少年垂下腦袋,柔軟發絲拂過她耳畔,像觸不可及的風。
而許熾的左手小心翼翼落在她後腰之上,仿佛一塊沉重的烙鐵。
“就一會兒。”他語氣裏帶了笑意和痞氣,卻又像在撒嬌,“讓我充會兒電。你也不忍心看我這麽累吧。”
溫瑜也笑了,雙手生澀地環上少年腰身,回贈給他一個羞怯的回抱。當手掌觸碰到許熾後背時,她能清楚感知到他渾身一滞,心跳快了一拍,沉沉的躍動聲幾乎沖破耳膜。
原來他也在害羞。
這個念頭讓她情不自禁地笑彎了眼,得意地小聲說:“可不能只讓你占我便宜。”
離開機場後,許熾便陪着溫瑜來到城郊的淞山上。
今天是她養父溫建成的忌日,他倆在昨天的電話裏就商量好要一起來。宋潔沒有買下城中墓園的位置,将他葬在老家村口墓地裏。
山野之間寂寥無人,因正值深冬,草木枝葉落盡,都蔫蔫耷拉着光禿禿的身子,被風凍得瑟瑟發抖,細瘦的軀幹顯出幾分蕭索之意。
他們買了些蠟燭和紙錢,當徐徐白煙緩緩升起時,溫瑜看着墓碑黑白照片裏微笑的中年男子,心裏不禁湧起一陣酸澀。
如今她已經恢複了絕大部分原主的記憶,童年時候的絕大多數回憶都黯淡無光,充斥着解不開的寂寞與他人的冷眼嘲諷,唯有想起這個男人,她的心頭才會隐隐生出幾分亮光。
溫建成是最标準的那類忠厚老實人,出生于小山村的少年經過努力學習,終于考上大學并成為一名優秀公務員。他有一個土生土長在淮城裏的妻子和備受寵愛的女兒,沒有不良嗜好,每天最大的興趣就是看報或一邊吃晚飯一邊盯着電視看球賽,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人,與所有其他中年男性沒什麽差別。
可對于那時候這個世界的溫瑜來說,爸爸就是她生命裏唯一的光,身形瘦弱的男人憑借一己之力,撐起了她人生中小小的天空。
他會像所有疼愛女兒的親生父親一樣為她購置新衣服和小玩具;原主生病時總是時刻不離她身邊,笨拙卻耐心地照顧;就連面對宋潔對她的惡意刁難,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養女這一邊替她說話,為此與妻子吵過不少架。
這個男人在原著裏甚至從未出現過,因此去世時也悄無聲息。沒人知道他在原主心裏占據着多麽重要的地位,只有溫瑜明白,當溫建成離開時,她的世界也随之轟然崩塌。乃至于在多年後的夜裏,只要一夢見他溫和地喚一聲“小瑜”,在外人眼裏鐵石心腸的姑娘便會淚流滿面地倉促醒來。
“爸爸,我現在過得很好,您不用擔心。”她的手指落在男人清瘦臉頰,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那個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溫瑜,“高三學業有些重,不過我勉強能應付過來。在高中的這段日子裏我認識了許多新朋友,親生父母都很愛我,還有個好脾氣的哥哥,就好像……來到了嶄新的、與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許熾聽見這句話,想起溫瑜曾經寄人籬下的生活,心疼地皺起眉,接着又聽她加重語氣說:“許熾,我爸爸是個很好的人。”
許熾少見地神情嚴肅,有些緊張地站在她身邊,一本正經地應了聲:“嗯。”
“他不像小說裏寫的那樣,做過許多舍己為人或感人肺腑的大事,也從來沒有說過有多麽愛我,可我知道,他是唯一一個會冒着大雨從家裏趕到學校,只為了給我送上一把傘的人。”溫瑜說着便不知不覺感到難過,聲音小了許多,“我都知道的。”
他聞言頓了一會兒,忽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使雙眼正好直視着照片上溫建成的眼睛,眸底映着燭光。
“叔叔您好,我叫許熾,是溫瑜的朋友。我喜歡她很久了,以後一定替您好好照顧她。”許熾的語氣嚴肅認真,句末處又帶了不經意的柔情,“她絕對不會在雨天被淋濕的。”
“來得匆忙,沒來得及準備禮物,只有這封信送給您,請見諒。”
他說着向火堆裏雙手放進一封信,那是昨天溫瑜告訴他今日行程後,許熾在賓館煞費苦心熬夜寫完的心血之作。
溫瑜還來不及看上一眼,信封就被火焰吞噬殆盡,他見她好奇,戳了戳小姑娘的腦袋:“這是男人間的交流,你不能看。”
小氣鬼。
等二人祭拜完畢準備離開時,不遠處兀地傳來另一道手電筒光線。這時出現在此處的人除了她,不外乎還有那兩位,溫瑜心下了然地轉過頭,果然見到宋潔和跟在她身後的溫瑾。
見到溫瑜,她們倆身子同時一震,溫瑾是出于詫異與羞愧,宋潔的情感就要比她複雜得多。
自從那天無緣無故聽見了腦海裏溫瑜的聲音,她回家後便發燒做起了噩夢。
夢裏的自己居然莫名其妙成了一直被她冷眼相待的溫瑜,宋潔親身經歷了養女從嬰兒到少年時期慘淡孤寂的每個夜晚,感受之真實、時間之漫長,都讓她覺得自己真的體驗了一遍溫瑜的人生。
宋潔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一句随意的冷嘲熱諷那樣傷人,更不知道被當着外人扇巴掌的滋味是如此難受,仿佛尊嚴和身體一并被壓在刀尖上反複碾壓,痛不欲生。
理所當然地,在那個夢裏,她一看見身為養母的自己的臉就直犯惡心,只想将其毫不留情地狠狠揍一頓,可謂名副其實的“我打我自己”。
等夢醒了,宋潔還是久久難以從夢中陰影走出來,照鏡子時對着熟悉的一張臉又氣又恨,說不清究竟是個什麽滋味。
直到那時她才隐隐約約地明白,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幾乎毀掉了一個女孩的前半生,她曾經對溫瑜吃癟難過的模樣樂在其中,如今只剩下自責,可過錯是無法挽回的,不會因為始作俑者的一時愧疚而變成過眼雲煙。
于是此時乍一見到溫瑜,曾經被那個夢支配的恐懼一股腦湧上腦海,與此同時她還感到了難言的羞愧與恐懼——畢竟連宋潔本人都想暴打自己,更不用提溫瑜。
比起她們兩人,溫瑜要淡然得多,只面無表情地像二人點頭示意一下,然後輕輕對許熾說:“走吧。”
宋潔手心全是冷汗,等怔怔看他們背影走遠,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對她說。
或許在愧疚中走完下輩子是對她的懲罰,宋潔只能苦笑着心甘情願地接受。
只是等往生時見到溫建成,她該怎麽向他提及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呢?
她不知道。
因為想起了溫建成,溫瑜的心情算不上好,回程路上沒有說太多話。
許熾知道她需要獨自冷靜的時間,便一言不發地走在溫瑜身邊,偶爾悄悄轉過頭,看她被凍得通紅的鼻尖與微垂的睫毛。
他瞧着瞧着,就不知不覺靠她越來越近,最後撞在溫瑜手臂上,指尖劃過她的手背,冰冰涼涼。
許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她的眼睛問:“你是不是挺冷的?”
他說着用一根手指勾過溫瑜大拇指,輕緩按壓着她的指腹。溫瑜沒有拒絕他的觸碰,嘴角蕩起一個淺淡的微笑:“有一點。”
她說話時呼出一團白茫茫的氣團,簡直要飄到他心裏,松松軟軟地融化成一片。許熾得寸進尺,幹脆直接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手掌中,再放進他口袋裏。
暖流自身旁少年的手心徑直踱入她手中,再順着周身血液悄無聲息淌入心頭,她忽然間就不覺得冷了。
溫瑜往他這邊挪近了一步。
他們都在年少時失去了摯愛的親人,也因此比同齡人更懂得珍惜眼前人。許熾深吸一口寒意刺骨的冷氣,不自覺偷偷揚起滿足的笑,心裏又想起那封送給溫瑜養父的信件,不曉得他有沒有收到看完。
第一次見到這位未來岳父,他還真有點緊張。
“溫叔叔:
您好!
我叫許熾,是一個喜歡溫瑜很久的男同學,以後很可能會成為您的女婿。您不用擔心,我們在高考結束前絕不早戀,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強身健體建設祖國,争取考上國內最好的大學。
我要向您介紹一下自己,十七歲,淮城本地人,身高182cm,目前是一個高三學生。
我有以下幾項優點:
一:長相正常,不奇形怪狀,拿得出手(信封裏有張我的登記照,我高三剪了寸頭,頭發比照片上要短一點)。
二:性格正常,我人緣不錯,認識很多校內校外的朋友,而且很會照顧人,同學都說我是個性格外向的暖男,真的!
三:學習成績良好,我一直穩定在年級理科前五,這要多虧了高一時溫瑜替我補習,防止我誤入歧途,您女兒真好,謝謝您。
四:家境良好,我家裏有點小錢,無外債,絕對不會讓她受苦。而且以後我會選擇經商,未來經濟條件一定不會太差,能給她富足穩定的生活。
五:愛好良好,我學過街舞、吉他、書法和馬術,而且我和溫瑜都很喜歡畫畫,雖然我的水平遠遠趕不上她,不過我會努力。
六: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她,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以前的我其實是個特別不聽話的混賬小子,是因為有了溫瑜,我才嘗試着認真思考未來,從而把她規劃進今後的人生裏。
為了能配得上她,我在高一時重新拾起向來不喜歡的學習,也學會克制脾氣,不再像個暴躁的刺頭整天惹是生非,多虧了她,讓我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您能培養出這麽優秀又讨人喜歡的小姑娘真是很不容易,辛苦了。
祝您在那一邊吃飽喝足,每天都開開心心。
我會好好照顧溫瑜,希望爸爸您能接受我。
……寫錯字了,溫叔叔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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