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人前之戲

鸾夙最終未能想出與這首詩合稱的題目,這一首無題之作便也就此擱下。經此一事,臣暄與鸾夙越發親近起來,兩人扔了嫌隙,在外人面前裝作恩愛纏綿,獨處之時則暢談詩詞歌賦丶天下名家。

為了掩人耳目,臣暄時常會夜宿在聞香苑隐寂樓。兩人雖是同房,卻搭了簾帳将卧榻隔開,臣暄亦從未對鸾夙有過逾越之舉。鸾夙有時半夜醒來,還能瞧見臣暄就着外間的燭火挑燈看書,更對他的君子行徑深感唏噓稱贊。

鎮國王世子心志之堅丶定力之強,确非常人可比。

有時鸾夙會想,倘若撇開他們之間這一層交易與利用關系,她與他未嘗不能做知交好友。臣暄這樣的品行與才華,正是她所敬佩與向往。然而再想想也是徒勞無益,因着那個協議,他們注定不能交心。鸾夙不知臣暄心中作何想法,只是她自己偶爾想起此事,倒頗為遺憾。

如此又過了小半月,一日鸾夙正對鏡梳妝,忽聽臣暄在外間淡淡道:「今日你随我出去一趟。」

鸾夙執着胭脂的右手頓了頓,回身問道:「去哪兒?」

「去見黎都的公卿子弟。」臣暄回答。

鸾夙立時提起精神,心中不免有些緊張。臣暄見她并未答話,便掀起簾帳走了進來:「無須擔心,不過是平日小聚罷了。說來我受傷至今已有小半年光景,自與你相識之後,便與他們不常來往了。」

鸾夙放下胭脂水粉:「在我心中,黎都那些公卿子弟皆是花名在外,沒有幾個中用的。你與他們混在一處學不得好。」

臣暄仍舊一笑:「你這話有失偏頗,公卿世家不乏真才實學者,不過大多性子軟懦,亦是被身份所阻。」他走近幾步,站在鏡前,再道:「我本就沒想從他們身上學得好處。今日要你相伴,不過是希望我的風流之名傳得更快些。」

鸾夙看向鏡中的自己:「如此說來,今日我須得悉心妝扮了,總不能讓你在人前失了顏面,被人笑話眼光不濟。」

臣暄輕笑出聲,略微點頭:「自是要妝扮的,因為今日周建嶺也在。」

鸾夙頓時悟出了什麽,點頭嘆道:「想來明日一早,我的禍水之名又将傳遍黎都了。」

臣暄拍了拍鸾夙的香肩:「不錯,孺子可教。武威帝原歧如今并未有任何表示,亦不開口召見於我,我總得想些法子出來。」他再看了看鸾夙淡如遠山的雙眉,道:「我親自為你畫眉。」

鸾夙覺得此舉太過親昵,原想要出言拒絕,然臣暄已自顧自從梳妝臺上執起石黛,對鸾夙道:「閉上眼。」

「沒聽說過畫眉還要閉眼的。」鸾夙反駁。

臣暄搖了搖頭:「你睜着眼睛瞧我,我定然畫不好。」

鸾夙無奈,只得雙眸輕阖。須臾,但覺臣暄微涼的手指撫上自己的眉峰,石黛亦随之在自己眉目之上來回逡巡。片刻之後,鸾夙方聽臣暄道:「好了。」

鸾夙雙眸微啓朝銅鏡中看去,自己一雙淡眉已畫得精致細膩,不深不淺,濃淡适宜。鸾夙有些詫異驚喜,她沒有想到如臣暄這般的男子,竟還會為女子畫眉。然轉念又嘆,也不知他從前要為多少女子畫過眉,才能練就這番純熟手藝。如此一想,方纏的驚喜之情也瞬間無蹤。

鸾夙聽到臣暄在自己身後問道:「畫得如何?」

鸾夙點頭:「比我畫得好。」

臣暄這才放下石黛,笑道:「也不枉費我畫了多年的美人圖,今日終教我逮着一個真人試手了。」言罷又看了看鏡中的鸾夙,贊嘆道:「遠山芙蓉,眉黛青颦,夙夙當之無愧。」

鸾夙舉着胭脂在自己唇上輕點,道:「一大早便給我喝迷魂湯,定是不懷好意。」

臣暄仍舊爽朗一笑:「夙夙有何看家本領,今日一并使出來吧,也教他們都開開眼界。我知你不僅擅於琴棋書畫,定然還有旁的拿手功夫。」

鸾夙并不反駁,只對着鏡中之人笑道:「世子有命,小女子怎敢不從?我要更衣了,勞煩世子回避。」

臣暄聞言掀帳而出。

一個時辰之後,臣暄已與鸾夙一同乘辇到了芙蓉園。這一處乃是當朝戶部尚書家的私産,亦是黎都公卿子弟常聚之地。戶部方尚書的二公子方藝铎是好客之人,每每皆是他起意召集諸人小聚,品美酒,吃美食,看美景,賞美人,好不恣意風流。

臣暄與鸾夙來到芙蓉園前,剛下了車辇,便聽到主人方藝铎的招呼聲:「世子有美人相伴,久不來矣,我等思之甚深啊!」

臣暄攬過鸾夙腰肢,放聲笑道:「藝铎兄莫怪,小王這不是來賠罪了?」

方藝铎打量了鸾夙一眼,面上露出驚豔之色,不住點頭贊嘆:「果然美人,難怪,難怪……」

究竟「難怪」什麽,方藝铎沒有再說下去,然而臣暄與鸾夙卻皆是心知肚明。自然是難怪臣暄會與周建嶺争美了。

方藝铎自知失言,便将目光從鸾夙面上移開,又乾笑一聲道:「今日世子聽罰吧,不将你灌醉,我等皆心有不甘啊。」言罷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将臣暄與鸾夙請進了芙蓉園。

臣暄邁步而入,手卻仍舊撫着鸾夙的纖腰,邊走邊對方藝铎回道:「小王聽罰便是,今夜不醉不歸。」

三人談笑而行,待到了宴客之處,已見有不少青年子弟松松散散落了座。擡眼望去,皆是弱冠上下年紀,其中不乏有人攜美前來。鸾夙随臣暄與諸位子弟客套了一番,在座之人亦對鸾夙的容貌贊嘆不已,更有其她美人主動前來相詢,問她的眉目是如何畫就。

鸾夙心知肚明,自己未必真的豔壓群芳,不過是旁人看在鎮國王世子的面子上,虛虛實實地客套罷了。如此一想,她便對一切稱贊之聲來者不拒,再一律報以羞赧之意,暗示自己這如煙眉目乃是出自臣暄之手。

不過片刻功夫,鎮國王世子為美人畫眉一事已在園內流傳開來,衆人皆以此調侃臣暄,臣暄卻裝作一副自得模樣,将打趣之聲一一受下。園內諸人正暢聊之際,此時卻忽見一人快步走來,俯首在臣暄耳旁低語:「國舅之子今日也來。」

臣暄執着酒杯淡淡點頭:「多謝提點。」

來人見話已傳到,便匆匆而去。一旁的鸾夙已能猜到那人說了什麽,不禁對臣暄道:「滿園的子弟皆對此事心知肚明,卻無一人對你提及,可見都是想要看熱鬧的。我倒是瞧着這位公子不錯。」

臣暄并不反駁,對鸾夙介紹了那人的家世背景。原來那傳話的公子家中是武将出身,父親乃是當朝兵部尚書,從前正是鎮國王臣往的舊部。

臣暄借此機會,又向鸾夙一一說了園內各位子弟的姓名家世,其中有幾位亦是鸾夙從前的花客。如今兩相再見,鸾夙有些尴尬,自覺不應瞞着臣暄,便對他如實道來。誰承想臣暄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悠悠自得道:「如此才顯得本世子豐神俊朗丶風姿卓絕。否則又怎能令夙夙甘願相随?」

鸾夙佯作啐道:「堂堂世子,說出這話來,好不害臊。」

想是他二人竊竊私語太久,此時但見園內一人從案前起身,語帶酸意道:「近日黎都城內流傳一首七言詩,道是鎮國王世子為鸾夙姑娘所作,講得是姑娘驚鴻舞姿。不知今日我等可有眼福,能得一觀?」

鸾夙認出說話之人是從前自己的一位恩客,姓劉,至於叫什麽,她已記不大清,只隐約記得他家中并非官宦,而是從商。鸾夙不過走神瞬間,已聽那劉姓公子張口吟道:

「今有佳人步生蓮,魚龍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動如鸾鳳淩雲翔。

來似煙雨拂花影,罷似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兩寂寞,世間從此無芬芳。」

劉姓公子吟完,又看向鸾夙,直白相詢:「鸾夙姑娘,小生記得可對?」

鸾夙決定保持沉默,卻是臣暄回道:「小王随口拙作,難為閣下記得。」

劉姓公子不依不饒:「我等皆想看一看,『曜如羿射九日落,動如鸾鳳淩雲翔』究竟是何等曼妙姿态,不知世子可願成全?」

鸾夙至此才覺,這話分明是沖着臣暄而來。他若點頭應允,旁人必說他将自己的女人示於人前獻舞,丢了男人顏面;他若拒絕不允,旁人又要說他小氣,為了一個風塵女子得罪在座子弟。此事無論應與不應,臣暄的處境皆是兩難。

鸾夙輕輕在心中低嘆,回首再看身側的臣暄,卻見他面上悠然自得,渾不在意。鸾夙見狀有些惱羞,不禁站起身子,對那尋釁的劉姓公子回道:「鸾夙挂牌那日曾公開言明,今後之舞,只為良辰知己而跳。今日閣下之請,還恕鸾夙難以從命。」

她從案上悠悠端起茶杯,再笑道:「鸾夙風塵粗鄙,不懂禮數,沖撞了閣下,萬望贖罪。這便以茶代酒,敬閣下一杯。」

說是這樣說,卻不見鸾夙飲茶。衆人看着鸾夙手執茶杯立在原地不動,皆是好奇不已。那劉姓公子見狀,亦諷刺道:「鸾夙姑娘心不誠啊。」

鸾夙低眉看着杯中清水,愧疚嘆道:「并非鸾夙不誠,而是鸾夙失言。方才鸾夙說以茶代酒向閣下謝罪,然欲飲之際,卻發覺手中乃是白水一杯。若這般喝了下去,才是心有不誠,诓騙閣下。」

劉姓公子不知鸾夙話中有話,渾不在意道:「這還不簡單,命人上茶便是了。」言罷已招手喚來侍立在側的婢女,命道:「去給鸾夙姑娘添茶。」

婢女聞言,連忙端了茶盞向鸾夙而去。此時衆人卻見鸾夙掩面一笑,嬌滴滴道:「咦?原來閣下當真是添茶(茬)呢!」

鸾夙聲音婉轉,猶如甜糯,這一句諷刺之語說來,亦教衆人後知後覺。待到芙蓉園內諸位子弟反應過來時,各個皆是拍手叫好,捧腹大笑。臣暄亦低低贊道:「你這一門絕技,想必令他們印象深刻。」

鸾夙心中亦是自得,此時卻見那尋釁的劉姓公子已有些惱羞成怒,指着鸾夙道:「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風塵女子,仗着有世子撐腰,竟敢這樣嚣張!」

鸾夙聞言大為光火,正待起身相争一番,卻見臣暄按下她一只手臂以示安慰,不冷不熱對那人回道:「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商賈子弟,仗着藝铎兄臉面,竟敢如此無禮。」

臣暄此話一出,氣氛立時降到冰點。園內諸人雖有小半年不與臣暄來往,卻皆知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平日裏最開得起玩笑。此刻他既這樣反諷於人,那便當真是動了怒。

一時之間,諸位公卿子弟面面相觑,卻無一人敢上前相勸兩人。眼看園內将要上演「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戲碼,此時卻聽園外的管家來報:「國舅家的周公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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