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君子萬年(五)

五、

早上起來吃飯時,顧岳看到,那兩頭死狼已經被拖了回來,夥夫抓緊時間在剝皮剔骨、割肉腌肉,何家叔爺照例在公帳上給顧岳和高升叔爺記了一筆,不過高升叔爺對顧岳說,站崗放哨時打到的獵物,分到獵手頭上的份例也就比其他人多個一成的樣子,不會太多,以免以後站崗的人專門盯獵物去了,反倒将崗哨的責任丢到腦後,容易誤事。

因為在路途之中,豬皮不好硝制,便賣給了荷葉塘對面的村子。兩頭狼都是被割喉的,狼皮沒什麽破損,品相很好,賣了六個大洋。何家叔爺很惋惜地說,鄉裏現錢少,什麽東西都賣不上價錢,若是帶到連州,兩塊完整無缺的狼皮,少說也可以賣二十個大洋,真是便宜荷葉塘的人了。

話雖如此,何家叔爺半點也沒有不肯賣的意思,而且還和那買家笑眯眯地聊了一會。

買到狼皮的那戶人家,也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便替他們将昨晚和今早用過的柴火補上了――這樣雨天,沒處打柴去,用過了涼亭裏的柴火後,本來是要留下柴火錢的,耗費現錢,對挑鹽隊來說,很不劃算;當地人家的家裏有的是幹柴和稻草,只賣不上價錢,如今用沒處賣錢的柴火補了這份人情,倒是兩相便宜。

顧岳若有所思地看着這一幕。

卡着分寸讓周邊的人家有來有往地占點便宜,得一份人和,以後李家橋的挑鹽隊伍從這裏經過的時候,多多少少能行些方便、得些善意。

他好像有些明白,為什麽以前在昆明時看到不同将官帶的兵,所到之處,人緣的好壞會有那麽大的差別。

這個人緣,平時也許看不出有什麽用,但真到了關鍵時刻,可能當地人提點的一句話,就能決定這一戰的勝負了。

冬日的雨,一下便連綿不絕。早上啓程時,雨又下了起來。一行人都戴了鬥笠穿了蓑衣,腳下仍是光腳穿着草鞋。挑鹽古道都是石板路,即便是雨天,草鞋走起來也又輕便又幹淨,若是換了鄉間那種粘勁大的紅泥路,只怕都得打赤腳了。

至于天氣太冷,這個也不算什麽,一走起來,渾身發熱,哪裏還怕這點寒氣?

上午在路邊茶棚裏歇腳時,他們趕上了三塘村那十幾個挑鹽漢。歇了一盞茶時間,李家橋這邊率先啓程。顧岳聽到三塘村那些人還有茶棚的老板都在後面大大地松了口氣,大概先前和他們這邊一看就不好惹的幾十號男丁挨着,很是緊張吧。

這一日上午走了三十五裏路,在白果鎮外頭的草亭裏歇腳。白果鎮今日逢圩,熱鬧得很,草亭這邊倒沒什麽人。愛湊熱鬧的幾個年輕人,看着那邊的熱鬧,頗為意動,被各自的隊正板着臉訓了一通之後,還是乖乖地坐下來歇息了。

大伯父贊許地看看顧岳和李長庚。他們兩個都很沉得住氣,該歇的時候,飛快地坐下來歇息,沒有跟着那幾個去張望打探、浪費精力。

大伯父拍拍他們兩個:“就該這樣,不歇好了,下午哪有力氣走路?”

中午蒸飯的時候,夥夫将腌了一上午的狼肉,切成細絲,仔細地分均勻了,混在各人的竹筒飯裏一道上了蒸籠。雖然每人只分到一小把肉絲,到底還是肉。飯熟肉香時,好些人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好在周圍沒什麽人,倒也不打眼。顧岳忍不住猜想,這狼肉只腌了一上午就趕緊在路上吃掉,為的就是這個原因吧,若是等到晚上住客鋪時再蒸肉,那可就太讓人側目了,一群挑鹽的窮漢,居然吃得起肉?只怕許多不那麽懷好意的目光都會盯上他們這個挑鹽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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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中飯,略作休息,準備啓程時,散圩散得早的鄉民,已經挑着擔子陸續往回走了,只是見他們這邊幾十號人,不免遲疑着不敢接近,隔了兩道田埂就停了下來,顯然正猶豫着是繞路還是等他們走了再說。

旁邊一個總愛掉書袋的少年突然冒出一句:“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

另一人笑罵道:“好你個何老三,當我們是‘危牆’?”

顧岳心說,這一路上,可不止一個兩個人,當他們這幾十號挑鹽人是“危牆”來着。

他們要時時提防着路匪村霸潰兵散勇外加野獸野狗,這些鄉人,又何嘗不是在時時提防着他們這些成群結隊的挑鹽人?

人人自危,只好人人自衛。

顧岳覺得自己心裏有很多感慨,但又都混雜在一處,一時間分辨不清究竟都有些什麽感慨。

下午雲收雨散,不過因為要走山路,得穿過雨滴不斷的大片林子,蓑衣和鬥笠照舊得穿戴着。

走到一片樟樹林時,前頭吹響了示警的竹哨。挑鹽隊立刻停了下來,擔子擱在路邊,三個隊分成三路,一隊守擔子,一隊散開警衛,另外一隊向前探路并接應前哨。

大伯父帶的這一隊,今天正好輪到接應。

一路走一路砍了十來根木棍備用,繞過樟樹林子,與牽着狗折回來報警的那名前哨正好遇上,那前哨趕緊告知大伯父他們前頭出了什麽事。

前頭有一個山神廟,有五個挑鹽人在那兒歇腳,被一夥十來人的土匪盯上了,挑鹽人沒什麽錢,土匪捉了人也拿不到什麽贖金,因此多半是要捉去作苦力挑夫,又或者是賣到礦山、鹽場等處去作苦力。土匪圍住山神廟捉人的時候,他們留了一個人在那兒盯着,另一個則牽了狗回來報信示警。

高升叔爺道,離這裏大概三四十裏路,就有一個小鐵礦,只怕這夥綁挑鹽窮漢作肉票的土匪和那礦主有些勾連。

顧岳轉過頭看着大伯父。他不知道這種情形之下,李家橋的挑鹽隊會怎麽應對。如果去救那幾個挑鹽人,可能自己這邊會出現傷亡,還有可能被土匪盯上報複;但是如果視而不見,顧岳覺得自己心裏怎麽也過不去這道坎。

大伯父并沒怎麽猶豫,便将整隊人分成了三組,散開來向山神廟掩進,并吩咐顧岳和隊裏的槍手到時只管開槍往死裏打。

顧岳松了口氣,随即振奮起來,重重地點了點頭,抽出□□握在手中。

山神廟離這裏并不太遠,也就一兩裏路。他們趕到的時候,廟裏只留下好些空雞籠,那五個挑鹽人,已經被綁了雙手,串成一串,前後四名持槍土匪押着他們往前走,另幾名土匪則不時揮着竹條抽打這些步履踉跄的挑鹽人,還有兩名土匪在最後頭,各挑着二三十只被綁在一起、亂撲亂叫的土雞跟着走,看來這夥挑鹽人挑到廣東去換鹽的就是這些土雞了。

顧岳他們從兩邊山嶺上追過去,留下一組人殿後。

李家橋這些出來挑鹽的男丁,腳程都快,手腳又敏捷,在密林中如履平地,不多時已經追到了前頭。

顧岳和隊裏的槍手都在左邊一組,悄聲商量好了兩人分別打哪兩名土匪,聽到前頭哨聲一響,立刻開槍。同伴則大喊“挑鹽的趴下!”

四名持槍土匪應聲倒了下去。挑鹽人慌亂中本能地聽從了山上的叫喊聲,趴倒在地。有反應快的土匪想去撿槍還擊,立時變成了下一個靶子,當即倒地。也有機靈的,飛快地鑽進了沒有槍響的右邊林子,但是右邊這組裏有個用彈弓的,一顆石子當頭飛來,正中鼻子,滿面是血,一下沒看清路就被樹枝絆倒在地上。

右邊這組裏,手快的一個,已經撲上前去,一刀勒喉。

挑着雞跟在最後面的土匪,哇哇亂叫着丢了擔子就轉身往後頭跑,被殿後的那個組撞上,三四根削尖的木棍迎面插過來,當場插倒在地。

片刻之間,十一名土匪盡數被殺倒。當場沒死的,也被補了刀。四杆槍連同子彈都被收走,又将這些土匪挨個搜了一遍,他們在別的路上搶來的十幾塊大洋上百個銅子全被搜了出來,一道帶走。

得救的那五個挑鹽人,吓得直哆嗦。這夥人怎麽比土匪還兇狠啊!千萬不要出了狼窟又入虎穴才好……

他們手上的繩索被挑斷,大伯父叫他們将土匪的屍首都拖到離石板路遠一點的一個小山坳裏去,再折些樹枝草葉遮擋,勉強也算是入土為安。

留下兩名前哨監工,其他人仍舊返回擱擔子的地方,各人挑着各人的擔子,繼續走路。

只這一陣耽擱,兩名後衛已經追了上來。

經過剛才截殺土匪的地方時,原來的後衛與前哨交換了位置,前頭繼續探路,後頭的繼續監督收尾。

中途短暫歇腳時,顧岳忍不住問大伯父,為什麽李家橋的挑鹽隊會毫不猶豫地救人而且這麽幹脆利落地将土匪全宰了,家裏老人不是常叮囑說,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嗎?顧九叔爺不是也反複訓令,不許多事生事?

大伯父笑了笑:“你覺得剛才不該救人,不該殺了那夥土匪?”

顧岳:“我沒這麽想過。”

大伯父心說,顧岳要是會這麽想,才叫奇怪了。

顧岳道:“我只是有些沒想通罷了。”

大伯父道:“也沒什麽想不通的。都是這條路上的挑鹽人,沒見面也有三分香火情。哪能見死不救?這可不是挑鹽古道上的規矩。”

顧岳想到昆明城裏的各色行會,行會會員之間,的确都有守望相助的傳統。推而廣之,各鄉各路的挑鹽人,其實也是一個行會?所以李家橋的挑鹽隊見到挑鹽人被綁票,才會拔刀相助?

大伯父又拍拍顧岳的肩膀:“再說了,不見點血,哪能練得了兵?”

李家橋的挑鹽隊,說是挑鹽,其實也是一年一度的長途行軍練兵。村子裏那些少年伢們,一入行伍,就能脫穎而出,靠的不光是好身手,也因為這樣耳濡目染的練兵。

顧岳恍然明了。

身在其中,習以為常,他還真是一時間沒想起來這回事。

這天傍晚,一行人歇在了樟木林子的客鋪。這個鎮周圍的樟樹特別多,不少外地客商過來販運樟木,所以得了這個名字。樟木板子和樟木樹幹都得拖到鎮子外頭的水道渡口起運,因此就在渡口處建了好幾個客鋪。有點錢的客商,自然住那上等鋪子;裝船運木頭的苦力,住的是最下等的鋪子,一溜大通鋪,擠得翻身都難,鋪點稻草裹個草墊就算一夜。

李家橋的挑鹽隊,住的比苦力還是好一點,要了三間房,地盤寬敞一些,稻草墊得厚實一些,還能在土竈上蒸點熱飯熱菜,燒個熱水泡泡腳解解乏。

顧岳今晚輪到頭班崗,因此趕在頭一波泡腳。正泡着時,當地的民團包董事提着馬燈,帶着兩個團丁過來拜會顧九叔爺,就在他旁邊的小木桌邊上坐了下來,将燈放在桌上,笑呵呵地同顧九叔爺寒喧。他們兩人不止打過一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因此很快便切入了主題。

包董事是為了那四杆槍來的。

白天從土匪那裏得了四杆□□之後,一路上都是裹在草墊裏的,沒有露過臉。包董事這麽快就找上門來,顯然是那夥土匪背後的人直接找到了他這裏,然後包董事又直接找到了最可能幹掉那夥土匪的李家橋的挑鹽隊這裏。

顧岳心想,這便是地頭蛇的好處了,消息靈通得很,因此反應也十分迅速。

所以難怪得行軍每到一地都要找當地的向導。

顧九叔爺倒也沒有否認那四杆槍在自己手裏,但是包董事想要簡單輕松地直接拿回去,那也不能。管帳的何叔爺翻了翻賬本,便對包董事比了個手勢。顧岳沒看懂,猜想大概是這些帳房先生們的行話手勢。

包董事與何叔爺你來我往的比劃了一會,很快握手成契,包董事留下一包現洋,拿走了四杆槍,子彈自然是被扣了下來。

顧岳看着包董事一行帶着槍離開,忍不住問顧九叔爺:“這幾杆槍,是賣給包董事了嗎?”

顧九叔爺道:“哪裏,包董事就是作個中間人。”

顧岳立刻明白,槍還是要歸還原主的。

這樣的話,也許李家橋的挑鹽隊,在返程路上,還會碰上拿着這四杆槍來劫道的另一撥土匪。

他心裏很不舒服,但是仔細想想,又覺得居然挺合理。

包董事是當地人,不能不給鄉裏鄉親面子,又是負責地方治安的民團董事,所以他會出頭來做這個中間人;李家橋的挑鹽隊是過路的外鄉人,強龍不壓地頭蛇,做事總要留幾分餘地,包董事出面,拿錢贖槍,姿态作得十足,要是再扣着槍不還,傷了臉面可就要結仇了,以後還怎麽從這條路走?

至于那夥土匪的上頭首領們,運氣不好碰上過江龍,總得出點血,認了這次栽,手下喽羅死了就死了,這年月人命真不值錢,槍還是要贖回來的,畢竟山裏頭不好弄到槍,再說了,要是不顯幾分本事把槍弄回去,就這麽悄沒聲息地認了帳,認栽認得太徹底、姿态放得太低,難免被周邊其他勢力瞧不起,哪裏還能繼續占住那塊地盤?

顧岳覺得自己的推測應該很合理。

但是這份合理,又讓他心裏更不舒服。

而且,能夠很快推斷出這個中內情、猜到這三方人馬的想法,顧岳覺得他看着現在的自己時也有點心境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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