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個人能念着另一個人多久呢?

寧暄想,那個人死了八年,八年有多久?久到記憶恍惚了眉眼,竟然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總是呆呆地模樣,沒事兒總愛抱着許琰養的金毛曬太陽,一笑兩眼彎成了月牙,帶着些傻氣。想想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可轉眼那人就沒了。

還記得許琰從重症室醒來的那天,沒有發狂,沒有流淚,僅僅只是沉默,他好不容易醒了卻也是死了,這麽悲傷的活着可不就是死了嗎?

寧暄站在一輛跑車旁,看着許琰從機艙中走出來。

許琰成熟了很多,頭發剪短了,露出光潔的額頭。那張如漫畫裏走出來的俊臉,仿佛沒有經過時間的雕琢,一點時間的影子都沒留下。明明已經是26歲的老男人,竟然還像二十一二的模樣,寧暄郁卒。

寧暄走上前,攬住許琰的肩膀。

“兄弟,你可算是回來了。”

許琰沒有掙紮,回抱了他片刻,勾了勾嘴角,算是回應。

然後寧暄就把他往車裏塞,知道他不喜車,直接把他扔在後座了。

“先去吃飯?想吃什麽?”

“先回去吧,我想回家看看。”許琰說得淡然,甚至表情也是淡然的。

透過後視鏡,看到許琰的眉眼,仍舊是漂亮的,卻也是麻木的。沒有了以前的生氣靈動,就像失去了靈魂一般。

寧暄嘆息,卻無可奈何。

送許琰回到從前的家,寧暄就被許琰打發走了。開了鎖,屋裏很幹淨,許琰讓人按時打掃,家裏布局陳設,和離開之前一模一樣。沙發上擺着那人最喜歡的鯨魚玩偶,桌子上擺着她的仙人球,這麽多年過去了,仙人球還是那麽大,仿佛一都沒有變。

許琰上樓,打開了那人的房間,書桌上整齊的擺着她的書,少上了九年的學,獨屬于她的課本少的可憐。她卻寶貝兒的不得了,不能折不能畫,這麽久過去了,還是如此嶄新。只是有什麽用呢?再也沒辦法去觸碰。

衣櫃裏都是她的衣服,大的小的,林林總總,四年的衣服,攏共就裝滿一個衣櫃。

一個人活了十八年,東西卻就這麽一點,如今人走了,留下的念想也這般可憐。

忽然覺得生命真是渺小,卑微。

床上被子被折成了豆腐塊,那時候總是嘲笑她像個小大人一樣一絲不茍。只是,那人還沒來得及徹底長大就永遠的離開了。

自己随手扔在床上的她這一生唯一穿過一雙的高跟鞋,上面墜着的寶石,還明晃晃的閃光。許琰一寸一寸撫過鞋子,眼前仿佛還是他親手為她穿鞋子的那幕,削薄的腳面撐在上面,明明還是那般模樣,卻覺得她長大那麽一丁點。

下樓,走進廚房,冰箱裏裝滿了蔬菜肉類,很新鮮,大概早晨剛放進去的。

簡單做了糖醋排骨,水煮肉片,青菜雞蛋和紫菜蛋花湯。

拿了兩幅碗筷,擺好。許琰一邊吃,一邊夾菜,嘴裏念叨着:“你那麽喜歡吃肉,我以前總不讓你多吃,怕你不好消化,怕你生病。早知道就讓你多吃一點……”

許琰夾了一些青菜放進對面的碗裏,忽而帶了些笑意:“青菜真的有那麽難吃嗎?每次吃都皺着一張臉,跟我虐待你一樣,能不高興半天。”

許琰咬着碗裏的青菜,艱難的咽下去,小聲道:“不喜歡吃就不吃了,我不逼着……你吃,真的……”

絮叨了半天,不一會兒,對面的碗已經被他堆滿了。許琰挪了位置,坐在對面,拿起筷子,慢慢吃做了碗裏的飯菜。吃着吃着忽而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說:“朱曉曉,我想你了。可惜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這麽大個人,第一次委屈的像個孩子,縮成一團,嚎啕大哭。随着眼淚一同流走的不只是痛,還有愛。

第二天,秋風送爽,許琰帶了一束白色雛菊去看顧惜緣。

他說:“顧惜緣,由一把雨傘結緣,由一條圍巾,緣散。在我最黑暗,最彷徨無措的時候,你算是救了我半條命。使之,一半沐浴在太陽裏,一半浸泡在黑暗中。

你如此幹淨善良,多半長了一雙翅膀,在第七重天境裏四處游走,也許聖浮裏亞的美麗會讓你留戀。

而我合該失了魂魄,行屍走肉的游蕩在這個世界最暗無天日的角落裏,這算是對我讓你失了命的懲罰。”

他說:“顧惜緣,其實死了未必比活着痛苦。所以,我注定在這世上,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活着,你是不是就可以瞑目了?”

在國內呆了半年,許琰創辦了自己的公司,慢慢走向了正規。每天按時上下班,偶爾和寧暄出去聚一聚,一個月回家看一次父親、母親。生活規律讓人自愧不如。

夏季雨水多,陰雨連綿,竟然下了一個月的雨,從新聞上得知華北地區受災嚴重。許琰立即不生不響的捐出了一百萬。這個消息不知道被誰爆了出來,某天許琰剛下班,被記者逮個正着。

“許先生,聽說您公司剛成立半年,就捐出一百萬送到災區,有人說您是為了炒作,為了贏得一個好名聲,加大公司的知名度。您對此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其實沒想那麽多,沒那麽偉大,其實我很自私。捐錢不是為了整個受災區,只是為了災區中的某個小地方。那裏破敗窮困,連一條像樣的公路都沒有,生了病只能靠人工擡到幾十裏之外的地方就診。生活已經如此困頓,又遭橫禍,該有多辛苦?沒有親眼所見,也許那裏比報道的更為不堪。”

“什麽地方讓你這麽記憶深刻,又挂念至深?”記者追問。

許琰忽然一笑,細雨微風,剎那間姹紫嫣紅燦爛了整個世界,不僅晃花了記者的眼睛,也晃花了偷偷直播鏡頭後面廣大人民群衆的眼睛。

“那是我愛人的家鄉。”語氣是說不出的柔和、柔軟,眼裏忽然有了光,整張臉都有了笑意,溫柔的使人有一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這麽年輕就結婚了,您夫人真幸運,請問,您夫人在哪裏?能采訪一下嗎?”

“抱歉,這個恐怕不行,她已經走了八年零四個月。”許琰淡淡道。

“啊……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夫人……”

“沒關系,其實我一直都不敢承認她走了,今天也算是第一次接受這個現實,好像也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能為她做點事,感覺她就在我身邊一樣。”

“她走八年,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想念她。”

許琰說得雲淡風輕,微微勾起的嘴臉,眼睛裏似乎凝了淚,深情一覽無餘。

愛,閉上嘴,真的能從眼睛裏說出來。

在那漫長的時光裏,想念到心痛,可尋遍全世界,再也找不到那人。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找不到發洩的出口,只能和着眼淚,咽進肚子裏。

一念成空

祭奠已逝

許琰不知道在偷偷直播,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那麽多人注視着。更加不會想到,提起失去八年妻子時的深情與懷念感動了很多人,甚至在網上刮起了捐款狂潮。

周六,許琰被電話鈴聲吵醒,接了電話,火速換了衣服離開家。

“昨天吃完東西還好好的,一覺醒來,它就不能走路了。”劉媽無奈道。

時光有多可怕,就連劉媽也已經花白了頭發。

許琰走到金毛身邊,蹲下來,金毛擡頭,沖他微微搖搖尾巴,舔了舔他的手心,看到他似乎很愉快。

只是沒過一會兒,金毛的尾巴就搖不動了,眼睛也慢慢閉上。

許琰仍舊摸着它的腦袋,捏它耳朵,可是它再也不會向從前那樣嗚咽着跑到那人身邊尋找安慰。它不會再動,也找不到那個她了。

劉媽看到許琰孤寂的背影,心疼卻無法開口說些什麽,最後只能深深嘆了口氣。

許琰把金毛帶回了家,埋在了花園裏,連同埋葬的還有那雙精致的鞋子。

他想,金毛大抵還是想念她的,怕它找不到她,索性聞着氣味去尋吧。

忽然開始羨慕金毛了,他想見她,大抵要等到五十年。自己如此糟糕,死了恐怕也上不了天堂,也許只能在地獄裏受刑時,偶爾才能擡頭仰望飛過來的天使們。只是朱曉曉,那時我已衰老的變了模樣,估計你也認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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