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二

平秋影在一夜之間仿佛衰老了十多歲，原本還可見的少許黑發一夜竟全白了。

她面前是一對和她年紀相仿的老夫妻，衣着得體，一臉憔悴精神看着比平秋影還萎靡。老夫妻身後跟着幾個年輕的，一個個表情嚴肅手提公文包，始終與老夫妻保持三步距離。

在平常沒有回來前，兩方人一照面，氣勢高下立判。

平常用最短時間帶女友及妹妹趕回ICU，目光不帶一絲溫度冷冷掃過對面幾個人。雖然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但殘酷的事實擺在面前，無論哪種結果，對姑姑一家造成的傷害再也無法彌補。

崔令令越過他一步，甚至毫不顧忌站在平秋影身側。她的黑色上衣早就脫了下來此刻正圍在腰上，兩幅袖子在腰間打了一個十字活結。裏面是簡單的白T恤，左胸位置印有國際跆拳道聯盟黑色字樣。她屬于南方個子比較出衆的了，簡單的黑白穿搭，配合孤冷的氣質，再加上将近一米八的身高足以震懾全場。

如果忽略雙方對峙的特殊時間和地點，這個畫面則顯得非常滑稽，像極了二三十年前港産大片裏的某些高能鏡頭。

然而沒有任何想象中的狗血畫面發生，那對老夫妻上前一步，深深地深深地彎下腰，九十度的深躬仿佛都無法代表他們的誠意。他們是替兒子前來道歉的：“對您的不幸我們深感抱歉和惋惜。請您放心，我們不會放棄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将竭盡全力搶救到最後一刻。您的渴求就是我們唯一的目标，為了裏面的孩子，請您一定要堅強。”

平秋影淚如雨下。

肇事者母親眼眶跟着一紅。作為母親，她體諒平秋影喪子之痛，且随時再有喪女的大痛。比起對面那位母親，她是萬分幸運的，至少目前她的兒子還活着，而那位母親卻再也聽不到兒子喊她一聲媽媽了。盡管對方還有一個女兒，然而在那種慘烈的車禍後，生還的希望非常渺茫。盡管心裏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但他們夫妻不想放棄最後一線希望。所以在出事後，他們夫妻動用了所有關系聯系醫院聯系醫生。

“……請您一定放心，不到最後一分一秒我們決不放棄。我們會負責到底，所以費用方面請不用擔心，即使是後續護理我們也會負責。現在我們和您的心情是一樣的，盼望着醫生早點能把好消息帶給我們。所以這個時候，請您一定堅強。”肇事者父親誠懇道，話雖然說得很官方，但态度絕對算得上有誠意。

平秋影心很亂。肇事者父母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到了，但那聲音仿佛隔着萬水千山，缥缈又虛無。走廊白晃晃的燈在眼前暈開炫目白光，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我想聽聽娟子的聲音，平秋影默默念叨：“讓她再叫我一聲，或者看我一眼都好。”

“大姑！”

肇事者父母也看出平秋影情況不妙，跟着上前幫忙把平秋影扶到走廊座椅上，又對身後吩咐：“快請醫生過來！”

走廊裏慌亂的人影和嘈雜的聲音在意識裏漸漸遠去……

醫生來的很快。

雖然這不符合醫院制度，但此時守在ICU門口的每一個人心裏都非常清楚，哪怕天塌了，也沒人能把平秋影從這個地方勸走。

肇事者父親再三表示，他們只是來道歉的，并沒有任何刺激傷者親屬的意思，順便看一看有什麽可以幫上忙的，他們願意盡綿薄之力。不管如何，眼下救人是第一要緊的事。

平秋影沒有大礙，只是悲傷過度再加上精神焦慮誘發應激性高血壓，這會口服藥物症狀已經慢慢緩解。平安陪着她，小聲勸慰開導着，同時也希望幸運能快點降臨到這個不幸的家庭。

為了減輕姑姑的精神壓力，平常和女友把肇事者父母請到了外面。他相信對方是帶着誠意來道歉的，也相信對方在救治傷員一事動用了所有的關系，但顯然平秋影現在真是受不得哪怕一丁點的刺激，姑姑現在全靠提到嗓子眼那一口氣在撐着，一旦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真落下來，他很難想象會發生什麽事。

對方理解他的擔憂，再次道歉表示魯莽了，懇請平常轉達他們對平秋影的深切問候，并遞上了名片，表示不論有什麽事情随時電話溝通，他們不會逃避任何應付的責任，也希望平秋影能保重身體，哪怕是為了給裏面的孩子一個求生的希望。話到這份上，平常不得不承認，雖然肇事者給姑姑的家庭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但他的父母真是通情達理的人。

肇事者的父親此刻也有傷在身。據說老人一不留神把胳膊磕骨折了，也正是這個原因，肇事司機在得到消息後不顧幾夜未睡強撐精神往家趕。正是這個過于自信的決定，釀成了慘烈車禍，也叫他終生都在深深的自責和內疚裏掙紮渡日。

面對老人再次彎下腰，平常心中升起一絲不忍。哪怕心裏怨的要命，面對一對兩鬓斑白的老夫妻，他恨不起來。

就傅娟的醫療情況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對方準備告辭，臨走不忘再次叮囑，一有情況馬上電話，不惜一切代價，救人最重要。平常一一答應了，目光老夫妻準備離開。

“哥！”

平常與肇事者父母同時回頭，平安大概用了最快的速度往這邊跑，緊張與不安讓她的聲音聽起來飽含了極度恐懼：“快來，大姐……”她彎腰用不尋常的頻率急速喘着，一夜沒睡覺原本蒼白的小臉因心跳加快顯出不正常的紅暈。

傅娟沒能撐過術後危險期，多器官衰竭，死神最終奪走了這個年僅34歲，正準備重啓人生美好新篇章的善良的姑娘的生命。

下午一點零五分，傅娟永遠停止了呼吸。即便是走到最後一刻，她也沒能睜開眼睛再看一眼這個她曾經無限憧憬又留戀的世界。

對這個結果所有人都有心理準備，傅娟的傷勢醫生在平秋影趕到醫院時就交代得非常清楚，只是每個人對奇跡的渴望都是可以理解的，平秋影甚至簽了有創搶救。只是所有希望的橄榄枝，還是沒能把她拉回來。

屍體在運走後，平秋影反而平靜下來，平安寸步不離陪着她，努力和她說話，盡管自己也很悲傷。平秋影忽然笑了笑，平安吓了一跳，她姑說：“剛才見着你姐了。”

平安趕緊握她的手，“大姑，姐姐走了。”

平秋影知道她誤解自己的意思了：“我是說剛你看着你姐最後一面了？”

“啊。”平安趕忙答應，生怕她悲傷過度再突發高血壓。

“挺好，再也不用受罪了。”平秋影随即嘆口氣，“娟子愛美，做了開顱把頭發都剃了，她養了那麽久的頭發說剪就給剪了，她得多心疼啊！”

平安：“……”平安有點害怕。

“咱們得幫她打扮打扮，讓她漂漂亮亮的走。”

“您說得對。”平安扶住她姑，平秋影看看她，忽然不悲反笑，只是那笑容看着更令人心碎：“姑第一次來成都，哪也不認識，你陪姑去商場看看吧。”

“哎。那您等等，我給我哥打個電話，要不他一會找不到咱們。”

“嗯。去吧。”

平常正在辦手續，接到電話愣了愣，反複确認平秋影真是想去商場，眼睛狠狠閉了一下，輕聲說：“我讓令令帶你們去，成都她熟。我大概想到大姑要買什麽了，她應該想買假發，也好，你跟着好好挑一個。”

崔令令就帶她們去了王府井。平秋影不止要給傅娟買東西，還有傅冬的也要買，作為母親，她想讓兩個孩子最後走得整潔得體。平安令令幫着她挑，好幾次平秋影覺得商場東西太貴想去小市場再挑挑被平安攔住了：“不礙事，您盡管選，我來買。”

平秋影沒再堅持。

沒多久平安卡裏餘額告罄，令令往她手裏塞了一張卡，微信把密碼發了過去，又叮囑：別讓大姑發現。然後沖她一使眼色，意思快去！

趁着平秋影不注意，令令悄悄買了一套高級彩妝，心說既然要漂漂亮亮的走，不化妝怎麽成？又估了一下平秋影的衣服碼數，心說來得這麽匆忙什麽都沒帶，平常也不說趕緊給大姑買身換洗衣服，真是粗心！又一想不對，他們到成都一直守在醫院，也确實沒時間買。默默把剛給平常評估的粗心分數往回拉了一個等級，扭頭平安回來了。

“姐姐你買什麽？”

“噓！”令令忙阻止她，視線越過她忽然就定住了。平安順她目光看過去，眼睛一酸。

平秋影站在走廊中間，在她對面，一對母女正在挂滿各式衣裙的貨架邊上挑衣服。女孩嬌小玲珑，不時拿起一件裙子搭在身上比一比，然後叫媽媽給她做參謀。媽媽回以淺淺的微笑，對女兒的穿衣品味贊不絕口……

“大姑。”平安手提數個品牌袋，斟酌着用詞道：“咱們回去吧，別讓他們等太久。”

平秋影目光一收，淡淡道：“是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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